十点左右列车广播通知要熄灯,洗漱用具全部放在压在底层难以取出的箱子里,所以也只好不了了之,一些没有买到坐票的人将身体紧贴在座椅的一旁,侥幸地希望有人能起身去盥洗室从而给他们留出短暂的休息时间来放松一直以各式姿态站立的身体,每个人都沾满了陌生人的气味随着车厢内暗下的光线昏昏欲睡。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却无法睡着,身边坐着乡下来的中年妇女,红色的短袖穿得发乌,油亮的黑发盘在脑后,俗不可耐地插着掉了几颗水钻的大花簪子,她的头随着列车的颠簸不断地撞着我右侧的肩膀,而她老公总会在此刻扶正她的身体,然后腼腆而歉意地冲我笑,从靠站时窗外投射进的橘色灯光里来看男人的笑,平庸朴实,在充满陌生感的地方,他的笑让我觉得没有由来的心安。
“我现在到了你们城市的火车站”,发短信给许久没有见面的朋友,仿佛只是处于同一城市,就有了无限接近的亲密感。
“如果是在白天的话,很希望能在车窗外看到你”,设想着没有多少可能会发生的情节,想要排遣自己因为无聊而产生的倾诉欲,但因为朋友通常睡得较早,许久都没能等到她的回复,手机上最后一格电的提示闪烁了好长时间,终于放弃了挣扎让屏幕归于一片漆黑。
车厢里有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傍晚孩子的哭声格外尖锐嘹亮,跟被车厢内污浊的空气和闷热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成年人相比,不懂事的孩子似乎拥有着无穷的精力可以肆意消耗,在暗中不知是谁先开口抱怨,四周的人争先恐后地接起了话茬,对着连自己行为都没有能力去判断的婴儿漫骂不止。
“可以让我抱一下吗?”说话的人我认得,是同行的女孩子,年龄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但她烫的枯黄蓬松的头发,打了一整排戴着同款耳钉的耳洞,脖颈处有文身末端的花纹,和所有有烟瘾的人一样,指尖有熏得发黄的痕迹,鞋子上缀满铆钉,走路掷地有声。
我唯恐避之不及,她看起来是是非缠身的样子,在视觉上就给人极具冲击力的危险性。
她将指甲涂得斑驳的手指塞进婴儿的掌心,她抱孩子的姿势也不正确,从她颤抖的手肘来看,她在费劲地维持孩子在自己怀里的平衡,但婴儿的哭闹却在这时戛然而止,被哭声吊着的焦躁难耐的心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因为这样一个温柔的举动获得了安宁,我多少收起敌意,不再出于本能地排斥。
一觉醒来时火车已经靠站,她一个人将头顶笨重的行李托举下来,我的背包她帮我放在了身侧,我小声地道谢,她似乎没有听见。满头大汗地将自己的行李用绳子重新固定在一起。
在导游分配房间时她有了落单的迹向,我只好走过去与她站在一起示意可与她同住一间。
山间的旅舍条件极差,纱窗破损了好几处,虫子进来“啪啪啪啪”地围绕着灯乱撞,然后掉在床单上。
午后预计在旅舍后进行的漂流因为天气的陡然转阴作罢,一行人悻悻地朝返回旅舍的方向回走,我扫兴地将举在手的相机收进包里准备离开,她却拉住了我的胳膊。
“想不想下水玩?”等人陆续走远,她低声在我耳边问道,我犹豫地看着她挽到膝盖的裤脚,然后点头。
脱下脚上的鞋子放在岸边,学她的样子小心地迈入水流相对平缓的地方,入秋之后的河水已经有了渗骨的凉意,冻得人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战,但很快又能适应了那样的温度,连膝盖的部分被水浸透都浑然不觉。
铺在岩石下面的青苔,在静水处生长得平滑黏腻,连同那些被昼夜不停的水流打磨得圆润的卵石,让人无从下脚,她自得其乐而又自作多情地伸手拉我,两个人的脚下都站得不平稳,我想保持平衡但又怕拉她落水,进退维谷,最终心有余而力不足向后跌去;水的浮力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并没有使背部受到河床岩石的撞击,倒是她被我倒下时溅起的水花泼了满头满脸。
她笑得东倒西歪,坐在了河床中央的岩石上,水渍顺着衣摆蔓延而上。
她的眼影在眼眶晕开了一大团,我无从揣测她眼角弯曲的弧度,她睫毛的投影溺在硕大的黑眼圈中深不可测,我却随着她的欢愉而觉得明快起来。
河水因为青苔的铺陈而显出浑厚纯粹的深绿色,像一面墨色的镜子,有肉眼难辨的浮游生物细居其中,波光粼粼映得她眼睛闪闪发光,我突然羡慕起她,像一只在夏末还生机勃勃翩跹着的大翅凤蝶。
惊雷劈头而下,紧接着就是绵密的雨水,衣服淋得湿透,露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内衣轮廓。
我穿来的帆布鞋湿淋淋地灌满雨水,学她一样拎着鞋子赤脚在岸上走,没有水流的剧烈冲击,岸上的石砾硌得人脚底生疼,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
“给你,穿我的鞋子吧。”她将布满铆钉的鞋子递到我手中。
小羊皮质地,里面有些潮湿,因为高筒的关系并没有太多雨水落进去,上面虽然被磨得毛糙不堪,穿起来却舒适顺脚。
“你没问题吗?”脚掌余痛未消,我关切地指她脚下。
“我家乡有河,早就习惯了。”她抬起脚让我看,厚厚一层茧子都是岁月给予她的磨砺。
回到住宿的地方,被告知洗澡可用的热水已经不多,她热切地邀请我一起,同是女生,没有过多的顾虑,所以并没有拒绝。
我在氤氲的水雾中,得以大致看见她背后文身的全貌,是一长串的拉丁字母,夹杂着花瓣模样的图腾,从腰一直到脖颈,但我不懂得含义,只见到那大片蓝色的刺青,好像要破皮而出一般。
“这代表着什么意思吗?”我扳过她的肩膀问她。
“不知道。”她摇头,长发贴在面颊上,卸过妆的她完全是普通的女生,与我别无二致。
“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时的追逐和盲目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如果真的要说它的内容,我觉得应该是忏悔吧。”她拨开脸上的头发,这样对我说。
“你也是学生吧?”我进浴室之前看见她随手搁在桌上的证件夹,穿着校服的她梳着清水挂面的齐肩直发,细长干练的眉眼,无论如何都与我见她的第一印象联系不到一起。
“我早就不上学了,离家出走以后,独自在外面找工作与住处,已经两年了。”似乎是在回忆以前发生的事,她的目光恍惚,仿佛灵魂也随思维飘向很远的地方,不在这里,她所经历的,似乎也远远地超过了她应当承受的年龄。
“我父亲去世了。”她又背过身去,不再看我,腔调说不出是遗憾还是伤悲。
“我想借由旅行来忘掉以前的事,但伤痛和回忆如墓碑压在身后,唯有洗去这些,我才有新的开始,以前太冲动鲁莽,与他冲突,离开家人,发誓再也不回去见他,叛逆、颓废、自暴自弃,等他真正离开我的时候,不再与我争执的时候,我又着魔了一般,想要按他所说的,洗心革面。”
第二日天色放晴,但大家再也没有机会进行漂流,要按照预定的行程去参观下一个景点。
日光灼灼地在水面开出白花,底层是浸澈清透的绿。
“我真想一直留在这里。”我对同样看着河面出神的她说。
“那就把它带回去。”她仰头喝光瓶子中的水,跨过河岸的碎石,将瓶子浸没在水中。
半瓶清透的河水,像凝透的水晶。
“你也早一点回去吧。”她说,我注意到她的一排耳孔,干干净净的不带任何装饰,我不知道她将它们丢在了何处。“等你内涵足够丰沛圆满,也就是你真正步入成年,那时你不会像现在一样浮浅,不服以驯教,像没有教养的野马,等到那个时候,也许你会和这种不受约束的生活说再见。”
“你日后会过得有板有眼,波澜不惊。”
“但现在的你就如这半瓶水般,空想和好奇,远远超出了实际,你愈大而愈不切实地希望,只能换来失落的差距感,所以大起大落,觉得波折坎坷,等你积蓄满的时候,也应懂世明理,无论你是否愿意,都要强迫自己圆满地结束它。”
直到她对我说再见的那一刻,我都没有记住她的名字,仅剩握在手中二分之一瓶的水,和我头发下空旷的耳垂,但我知道,跟她一同结束了来回摇摆的荒唐,往后也定要填充自己那份偏执和不安定的空荡。
阳光的影子
文/祈年
我想起林叶萍的时间很少。很少的时候,比方说和室友一起围着电脑看完一部韩剧,在关掉显示器还是嘘嘘不已的时候,或者是在为下星期要上交的一篇英语论文绞尽脑汁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刻,我脑中会一闪而过林叶萍的脸,大多数时候我也是随它而去,更少的时候,我会停下来想一想她现在的生活,毕竟我们相处的时间才短短一个月,并没有留下太多值得回忆的事情。我想她或许已经在家乡嫁为人妻,也许已经养育子女,慢慢成为一个平平常常的乡村女子。也许还是在某个工业小镇一处纯劳力的工厂里做着流水线上的散工。
无外乎这样两种情况吧。否则还能怎么样呢。曾经少年如我,以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去过上自小想拥有的生活,曾经我以为奋斗的姿态是种美好,耗尽这一生也在所不惜。而在生活不紧不慢的速度之下,个人的力量终究犹如尘埃,不可一世的姿态再也不能够修饰坚持,我们不能活得最终像个笑话。在时代的巨大背景之下,许多事情原本带着烙印,世界上许多事比爱情更为不公平。我们的舞台慢慢地淹没,这是命运的脉络。
我认识林叶萍的那一年十九岁。彼时我刚刚结束高考,结局是一所普通二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无从谈起满意,也无人指责我更多,最初得知结果的失落也慢慢散去,一切如同一条未曾断续的车辙,还将继续延续,还没有走完。但毕竟繁忙学业此刻终于告一段落,手里握着漫长的近三个月的暑假,于是去了一家服装厂打散工。
每天的工作是剪线头与折叠衣服,毫无技术性可言,纯粹工作时间每天长达九小时,工资每天50元钱。工作台面极高,坐着难以折好衣服,三四个小时就是一直站着不停重复那几个动作,偶尔坐下来也根本是一样的疲累,剪线头更是如飞沙走石般暗无天日,才两天下来背部与肩膀已经疼痛难忍。
每天从开始一个小时起便是在不停算计着时间流逝过去,十分钟十分钟这样地熬到中午,午饭时间却不过是半个小时,连打个盹儿的时间都没有,彼时已经那样累,趴在桌子上还未入睡便又被刺耳铃声叫起。
我被分在林叶萍那一组,开始是她带的我。我最初印象里她似乎总是很羞涩,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年龄与我相仿,个子都未及我高,不好意思四处指导着我吧。每次为我示范折叠新款式的衣服,总是一边折着一边说:“祈云你看好,这样就好,把两只手臂放到领子下边,这里千万别弄错了,这样就好啦。”事实是一直到一个星期以后,我折出来的衣服都不及她的平整美观,速度更是远远跟不上她。有时候我看着桌面上的衣服快折完了,刚想着手里这件折完要去搬一些过来,抬头就已经看到她已经抱着一大摞高过身体的衣服走过来了。
我慢慢跟林叶萍熟起来,她与我同岁,家乡在河南,已经外出打工两年。组里其他人都是三十多岁的阿姨,听口音也都不是本地人,她们对来了一个新人总是很感兴趣,不断问我怎么想到来打工,在哪里读书等,知道我刚刚高考完就更来兴致了,问及我准备到哪里读大学,准备读什么专业,语气不无称赞之意,对于她们而言,考上大学依然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每当此时,林叶萍总是默默无语。我察觉到什么,后来面对这些问题也就随口敷衍过去了。
厂房里空气无比闷热,就头顶几把吊扇装模作样地转着圈,我总是每隔十几分钟就要拿出手机看一下时间,然后就无比哀怨地报时,肩膀痛得实在受不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之坚持处处是难堪。林叶萍在我旁边默然干活,偶尔摸出手机回一条短信,绝不像我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我问林叶萍难道肩膀不痛吗,她一边叠衣服一边说,怎么会不痛呢,晚上躺在床上痛得都睡不着。她又说,又能怎么办呢。我默默噤声,过不了多久又要破口大骂这个鬼工作多么的折磨人又多么的没有意义。
有一次单独两个人的时候,都累得快趴下了,又没有别的话好说,林叶萍突然提议一起背白居易的《琵琶行》,不知她怎么想出这个好主意,再没有比这更能消磨时间的办法了。于是两个人浩浩荡荡雄赳赳气昂昂地背起《琵琶行》,幸亏周围都是缝纫机的噪声,我们的行为也就招来了旁边几个人讶异侧目……背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忍不住些许黯然,抬头看到林叶萍竟然也颇为动情,脸上有深不可测的深深落寞,我想,确实她比我对这句诗感触更深了。背了几遍《琵琶行》,又背起王勃的《滕王阁序》,同样的气势非比寻常,我是因为刚高考完,这些文章都才翻来覆去地背过,因此顺畅背下来也都不成问题。但林叶萍竟然对这些文章也如此熟悉,偶尔我还忘会儿词,还都是她提醒我……每当此时,她眼里就有些光芒闪过。我看见了,不知为何,心里由衷感动。背完她高兴地说,两个人一起就是有趣得多,以往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背书,以此来磨耗时间。我于是默默在心里想,原来也是背过无数遍了,难怪会这么熟练呀。我们背过的这些基本都是高一课本上的古诗文,我想她大约便是在高一辍学的了。
后来才知道林叶萍连初中都没有读完,母亲在她10岁时出走,留下她与四岁幼弟。母亲什么也没有带走,那个赤贫的家,也无从带走什么。那晚母亲与她委婉话别,叮嘱她照顾好弟弟,母亲解下唯一的首饰——手腕上那只银镯,戴进她的手腕。第二天林叶萍醒来,手腕上那只银镯提醒昨晚一切不是一场幻觉。她把手上银镯解下放进抽屉,像往常一样背上书包跑山路去上学。父亲消失了一天一夜。回到家中以后,父亲立即继续去忙田里的活。母亲没有再回来。到了弟弟上学的年纪,父亲做泥瓦工的微薄工资难以负担两个人的学费,她便离开了学校。在家里帮忙干了一年农活,第二年就跟随外出打工的人离开家乡。我们这个小镇是她待过的第二个地方,这是她打工的第三年,这是她的第三份工作,她已经干了一年半了。
我陆续知道关于林叶萍的这些信息,有些是听同组的那些阿姨说起,有些是我们一起坐在她宿舍里那张铺在地上的竹床上时,她讲与我听的。
那家服装厂中午只提供蒸饭,饭菜需要自己向食堂购买。菜倒是非常便宜,只是味道实在难以下咽,而且那个食堂一看便肮脏得很,盛菜的杯碟看着也不干净。我中午常常就吃点饼干,或者买桶装泡面吃,林叶萍撞见我多次只是啃着几块饼干,有一天中午就给我带来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中间还夹着菜。她们不常吃米饭,都是自己蒸馒头,就着菜吃,或者直接把馒头放在蔬菜里烧,这就是泡馍了。于是后来,好几次中午我都是到她们宿舍里蹭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