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宿舍不过是在1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地板上铺了两张竹床而已,行李、冬天的衣被,就放在房间的另一头,中间安排下一张小小的吃饭的桌子,上面放着电饭煲与碗筷,一个老虎灶和一只铁锅,油盐酱醋,放在一只更小的桌子上。差不多就是这些了,我一眼就看到连电视机都没有,这无数个夜晚可怎么过。这么一间小屋居然要住下四个人,连像样的床都没有,就地上那两只竹床,硬邦邦地就铺了一床竹席。有时候中午躺在那竹床上面休息一会儿,总感觉硌得背痛,白天累那么一天,晚上还睡这么硬的床,难怪林叶萍说痛得不能入睡。
就是在那些中午,林叶萍开口跟我说起她的早年。那些苦役似的磨难,日复一日毫无止境地在每一天的生活里蔓延。命运鞭策之下,我们其实毫无反抗之力,唯有默默忍耐,唯有把那些苦难一点一点地咀嚼下去,并且尽可能地保持尊严,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我总是听到她说,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她的面容亦无沮丧,平静不迫,只是在陈述一桩事实。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不曾怨恨我的母亲,祈云,我想有些事情不是我们非得承受的,我母亲也是为我们耗尽了十多年,她看不到尽头。我不怪她。但是也不是每个人想走就能走的,总有人要牺牲的。祈云,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人牺牲。
我问她河南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以后可以去找她玩。她说离她家不远的地方即是少林寺。我问她去玩过没有,她说没有,每次离家回家的车上会经过那里。车在那里不会停下。她补充说。我问她多久会回一次家。她说是一年一次,都是过年回家,回一次家车费五六百太贵,大巴车也始终坐不惯,一路上总是呕吐不止。这次春节过后出来,就一直没有回过家。我知道她的工资一个月只有1500,每个月寄回家1000,自己一个月各样花销不会多于500。
但那依然是一张年轻的脸,脸上时常露着少女的羞涩笑容,手机里装着时下流行的歌曲,很喜欢把玩我放在桌面上放歌的MP4。只不过我看着她溢满笑的脸心里总有一阵难过,曾经我以为,那就是湮没了。
我想,当时支撑着我干完那一个月的力量或许是因为,这个夏天过后我将去远方读大学,而此般工作对于林叶萍,却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这亦是她的远方,却比我艰难多了。曾经我以为,我是比她幸运的。
那时候的我太过年轻气盛,我以为少年都该在逐梦的路途上,我以为干净体面的生活是人人都该拥有的。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比林叶萍更晚一些见识生活的真相。生活总是千疮百孔、捉襟见肘的。不过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下结论的是,这样的真相,是否只是对一部分人而言。
做满一个月我就走了,原本还打算再撑半个月,父亲看我太累,就让我不要去了。我也不想逞强,确实累得够呛的,每晚碰到床就能睡着,早上六点多起床比读书时还艰难,想想一个月也够了,体验生活什么的并没有觉得,我知道很多人,包括我的父母,就是这样卖着力气在讨生活。原本也只是打算挣些钱作一趟短途旅行,一个月的工资也差不多了,只是比预想的要拮据一些吧。最后那天也没确定不再去了,也没和相熟那些人道再见。我在她们的世界里出现,慢慢地同甘共苦般情真意切,待到一走,彼此也是心无挂碍,真正地江湖相忘。不知道若是世上的关系都如此般,是好是坏呢?
五天后我去那家厂拿工钱,背包里装着那只旧的MP4,特意下载了很多歌,准备把它送给林叶萍。我在厂里转了两圈,也没有看到林叶萍,问起老板娘,她说林叶萍回老家了,走了两天了,她爸爸给人家盖房子时从楼顶上摔了下来。我问老板娘摔得多严重,她也说不清楚。
我骑着自行车回家,头顶阳光猛烈,照着我一个月下来已经黑了不少的手臂上。在路上我想起有一天早晨,我到厂里的时间比往常早了一些,推着车到遮阳棚停车的时候,我看到在食堂外边水池里洗头的林叶萍,那个水池是人们吃完饭洗手用的,她洗完头,一只手拿着一面小镜子小心地梳理头发,她看到我的时候,脸上又露出羞怯的笑容,那个笑容里,有一点点悲凉,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还往下滴着水,但是那一刻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她美不胜收。我当然知道,那种美,非有代价不可。
剩下的一个多月我都是面对着电脑度过,旅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成行,很多事我们总是不能如愿以偿,这没有更多话可以说。那时候空间里全都是关于大学的讯息,各种关于如何度过大学的励志文章被到处转载、分享,甚至四六级的攻略都已经有人备下。说来读书走来的这些人,Q上基本就是“同学”,每次面对的话题也都一样,中考了,高考了,大学了,恋爱了,热恋失恋了,再往后估计就是找工作,差不多就这些,真够整齐划一的,几乎不会出现你在读书我在生孩子这种情况。
而当时的我也几乎是被洗脑一样,以为即将拥有一段最为奇妙的旅程,“神圣的殿堂”——多少高三学子曾如我,这样称呼它。我想,若是让高三学生提前体验一段大学生活,回去要么是不拼了,干什么不比读大学强?要么是头悬梁锥刺股死命拼,拼到京城名校去,拼到香港投奔资本主义去。
当我后来每次认真听完一堂课就深感生命被浪费的时候,慢慢实践“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十字方针的时候,跟着室友对着电脑里的化妆节目又过完一晚上的时候,我知道,这是生活对我开的许多玩笑中的一个。就像,那种时候我会想起林叶萍来,就像生活对林叶萍开的玩笑一样。
当我背着帆布包混迹在那些花枝招展的人群中间,当我凝视其中一张面容模糊的脸,我能够记起那湿漉漉的滴水的头发,那带着悲凉的笑容。我开始分不清楚幸与不幸的区别。我只看到,我们每个人在阳光下的影子,是如此相似。
不如离开去怀念
文/边十三
一九九四年,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很火。那时候梁朝伟还很年轻,金城武还很英俊。金城武说,如果记忆是一个罐头,我希望它永远都不会过期。
我和沈家铭在一起看这部老电影的时候,心里安静得一塌糊涂,没有起伏、没有波澜。电影院里很暗,然后他侧过身吻了我。
那是我刚和沈家铭在一起,他像是一个顽劣的少年,染红黄色的头发,穿带着很多破洞的牛仔裤,左耳有一颗耳钉,闪着亮亮的光。
刚认识沈家铭的时候,他是有女朋友的。她留着过肩的黑色直发,笑一笑能露出两个小虎牙,是个温婉的姑娘。
我很少在教室里完整地上完一节课,大多数的时间都背着画板在学校后面的公园写生。
黄昏的夕阳很漂亮,是那种带着绝望的重生。
周二的时候我趁着下午的课间偷偷溜出来,在假山侧面支开画架子,天快暗下去的时候听见后面有争吵的声音,我放下画笔绕过去看,发现沈家铭和他的女朋友在争吵着什么。
小姑娘不说话,低着头掉眼泪,沈家铭侧对着她,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然后我笑笑,走回去开始收拾画板,我故意从沈家铭他们中间走过去,我听见沈家铭骂了一句。我回过头问他,你走不走。
沈家铭愣了一下,顿了顿,跟上我的步子。他说,你认识我吗?我点点头,认识,经常看见你们两个。然后他挠挠头,问我,你叫什么?我伸手捋了捋马尾,夏天。
晚上沈家铭请我吃饭,他给我倒茶水,我低头看着菜单,不经意地脱口而出,你们为什么争吵。沈家铭把杯子放在我面前,接过我的话,我累了,想分开,她不同意。我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没再说话。
沈家铭开始追我的时候,我问他,你觉得有意思吗?他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反问我,为什么没意思?我被他逗得笑出来,然后拒绝了他。
后来的一段时间,他就每天站在宿舍楼下给我送早餐。我是个很懒的人,很少去餐厅正经地吃顿早餐,既然沈家铭给我送,我也就欣然接受。
我答应沈家铭的时候,他已经坚持了一个月。他之前的女朋友找过我一次,小姑娘尖锐的语气,你以为沈家铭会真的爱你吗,当初他也是这么追我的,现在还不是这样,你们到最后也会不得善终。我点点头,没关系,你要是想要我可以还给你。然后在宿舍楼道门口冲着她挥挥手转身上楼。
不得不承认,沈家铭用心的时候真的是个很合格的情人。他送什么我都接受,顺便给他一句谢谢,没有再多余的话,也没有多雀跃的情绪。
沈家铭问我,夏天,你为什么不能多一点情绪给我。我摸摸他的头,不说话。然后依然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温度。我很少过问沈家铭平时的生活安排,他出去吃饭、泡吧,我都不问。
时间久了,沈家铭给我的电话越来越少。
我和他说,我要出去旅行一段时间,你可以等我,也可以不等。沈家铭信誓旦旦,夏天,早点回来。我伸出胳膊抱住他,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想着如果他真的能一直陪着我走下去也不是不好。
我背着旅行包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和其他女生站在学校门口接吻,我顺了顺衣角,笑着走过去。他看见我之后停下了动作,我上前一步说,沈家铭你好,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沈家铭追上来之后,要接过我背上的包,我拒绝了,还是上挑着嘴角。
他说夏天,对不起。你、你能原谅我吗?我回头看了眼沈家铭,波澜不惊的口气,没事,谈不上原谅。本来你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习惯了。
下午三点多沈家铭给我打来电话,夏天,我都处理好了,你能再相信我一次吗?我握着话筒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挂断了电话。他再打来,我就关了机。
晚上十二点的时候我把手机打开,涌进来的短信不停地提示着未接来电。我把电话放在枕头边上,沈家铭又打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接起了电话,没等他说话,我先开口,沈家铭,你爱我吗?他愣了两秒,然后说,夏天我爱你,我爱你。我接过他的话尾,可我不爱你啊。然后立刻断了线。
沈家铭不再打来电话,我叹口气,放下了电话。
《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不轻易发怒,又有恩慈,从不忌妒,永不自夸,决不张狂,不做害羞事,不求已益处。爱不计算人恶,不喜欢不义,是凡事包容,只喜欢真理,是凡事相信,是凡事盼望,是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我把这段话给沈家铭用短信发过去,他没有回复。再疼痛的伤口最终也会结成疤剥落。没有痕迹能留得住永久。
其实,沈家铭,在很久之前我就认识你,然后喜欢你,最后爱上你。可我比你那些女朋友都要理智,也比她们更了解你。我知道自始至终你都是个不懂爱情的小孩子,得不到的就想要,一旦得到了就会弃之如敝屐。我没有足够的把握能长久地留住你,所以倒不如在你还爱我的时候离开你,这样你会记得我很久。
陈奕迅唱,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爱情也如同罐头,终究会有过期的一天。我在我们这段爱情里,始终占据了主动的位置,你给我我就接受,所以你离开的时候,我也不会有太多的不舍。
很多事情到了结尾都是没有结果的,我没告诉过你我有多爱你,所以你更不知道,我在分开之后也会咬着被子角哭成一团。可是,我至少被你爱过。这是最好的一段爱情了,它在残缺里会一直延续到未来的日子。
我们的一生太久了,你会爱上下一个姑娘,我也会有我另一个深爱。
但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两个人,能代替我们。可那又有什么大不了。
陌生
文/Ds
记忆是浮生的因果
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一
在一家杂货店遇到小学时的同桌,其实一眼便可以认出,只是名字记不得,模样是一如从前。路边疾驰的卡车掀起满地灰尘,我才回过神,又不是旧情人,何必挂念。我低头绕开,装作不曾认识。
远隔人海我回望,发现他看了我一眼,两人默契地背道而驰。原来他也当我是陌生人。
心血来潮,捣弄小时候照片,三年变个样。皮肤由白至黄至黝黑。倒回去看,不如不看,脸是无邪,我却看得陌生。
长辈喜欢念旧,总叨念我小时候懂事乖巧,总哀叹现在缄默寡言,见人少有理会,如同陌生关系。
搬家以后就没回过旧宅子。不认得人,不认得路。
以前小时候去游水,看别人下水便能浮起,自己不多想便跳下去,入了水底,没能浮起,倒是进了一肚子水。母亲大惊失色,赶忙把我捞起来,我脚底缠着水草,绿长纤细,瞳孔被水珠撑大,幽幽的深水映不出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