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他的大四即将结束了。他其实早已和某某广告公司签了合同,毕业以后直接去那边工作。工资一般,但好歹比在家闲着好。大学教学楼外草地边的河水干涸,绿色的水草尸体油油地涂抹在河沿上。夏天的闷热不断被风吹过去。吹远。远方。躺在干燥草坪之上,无所事事。灰色的情绪就在眼前让视线分崩离析。一点一点破碎。空气。
街道旁的小汽车一辆一辆喧嚣飞驰而去。
他去买红色的尖叫。想起他之前追过的女生,曾对他说,买红色尖叫的人脑子都有病。蓝色和绿色的尖叫,看包装就是清凉冰爽的,而红色,让人反感。他看了看红色尖叫的瓶子,向上旋转,在炎热夏天的忧郁背景里。然后打开瓶盖,猛喝一口。觉得喉咙很疼。
默默掏出手机,灰色的。
他给她打电话,没日没夜地打,一有空就打给她。她的手机每次通话两小时便会自动关机。然后自动挂断,他就继续拨号。拨号,通话,挂断,停机,关机,疯狂短信。她问:你到底在干吗?我都有男朋友了。她哭着说:
你能来W市吗?你能一直陪着我吗?
那个夏天一直没有下雨,忍着。眼眶干燥得绝望,鼻腔都是强烈的不适感。
她说:其实我就想能在你身边,每天能抱着你睡觉,醒来能看见你。
她说:你来W市了。和我做爱。做完你就走了。一切远成夜间的一朵云。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镜子中的素颜,会感到一种崩溃。
你能一直陪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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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某天晚上的短信。他说:吻你。她回过来:你吻不了的,你不在我身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然后他回了短信,她再也没回。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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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半夜仍旧有短信。彼此无法分离。他关机了,她给他寝室打电话,叫他开机。
她并不爱“他”,只是,“他”在她身边。
选修课的论文写得一塌糊涂,她在他心中分裂,两个面容,不断交替出现,如同昼夜。白天的她,黑夜的她。在寝室上着网,查论文资料的时候,换日线压过来。精美绝伦的变换,如将沙漏倒转,下边的沙子翻转到了上边,以另一种形式琐碎地流下来。整个世界开始慢慢变轻,她又慢慢回到他身边。
她不和他谈论其他,只是空虚地耳鬓厮磨。
他就用笔记本记录短信,暗红色,硬壳。第一次在上海见面时买过许多本,然后他就一直用这种本子记录短信。将时光关入匣子,收藏。
有时她在睡前的最后一条短信会让人无比绝望。她说:我不爱你,我不是你的。周围一切安静与黑暗。他回过消息后手机长久沉寂。直到睡着。知道她没事,却不停担心,夜间会很难过,说不出话。黎明后他被渐渐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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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需要真实。我们不是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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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变本加厉地爱她,或者根本不爱她。他亦渐渐分裂成两个极端。电话中时常语无伦次,试图说服她离开“他”,又说,以后别再联系我。
半夜独自一人去城市便利店,会突然想到第一次见面时为她买便当。
他甚至不知道她在W市的男朋友是个怎么样的人。而且“他”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像个隐形人,潜伏在“他”和她之间。我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到底是怎么样的状态?
一直爱着爱着爱着。
而那天清晨,在永和豆浆店,却突然接到她的电话。他按掉,回了条短信:我打过来吧。她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孩子,和他说关于“他”的事。很多很多。他发现,“他”甚至对她说过和他一样的话。而她觉得,“他”好真实。事实上距离的无限放大与无限接近,都只是一种极端。他和“他”,亦不过是交替的影子,无法辨别的。
现实与虚构真的只有一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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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W市的男朋友分手了。矛盾的内心。幻觉中她一直在哭泣,幻觉中她泣不成声。她对他说:我嫁给你吧,现在。她说:想和你去上海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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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算在毕业前去一次W市看她。越来越热的天气。世界在向内塌陷。
和辅导员扯了个超离谱的理由,硬是请出了假。其实大四,即将毕业,上不上课在不在学校真的无所谓。况且他觉得整个世界全是她的了。或许那时就该立马飞去W市,和她住在一起,当她说在W市有男朋友的时候。现在是绝望的补救。
但还是没买飞机票,是硬座的火车,很痛苦。
他去超市买了超多的巧克力和悠哈奶糖。据说巧克力可以缓解抑郁,他和她都有轻微的抑郁症,淡淡的,需要某种甜味的弥补。
他时常在半夜醒来,恐慌,心烦意乱。梦见日光灯开着,而风扇的转叶旋转着挡在前面,不停地把光线切开。眼睛很难受。他害怕,不知她是否会在哪天和“他”死灰复燃。从深处渗透出来的。他梦见“他”和她走在一起的样子。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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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时候的诗歌呢?在某本杂志上读到,说火车将面容拉远、模糊。火车是长远的距离,距离如长远的时间,所有的都模糊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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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马上可以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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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到了W市,火车晚点了,不知为何老是停下来。路上貌似老有状况。到W市的时候已经好迟了,她的短信不断飞进手机。在距离中,这长长的火车是一块迟到的铁皮。
火车站乘公交,十分钟就到她的学校。把书包放到她的寝室去,然后逛街。没有太多钱,连看美特斯邦威或者森马都是一种奢侈。在商场累了,互相靠着睡着。突然醒了,继续逛街。到天黑。他们乘坐公交回寝室去拿书包,路边车站的广告是一幅巨大的酸奶特写。在晚上看上去很晃眼。
他和她几乎没有说话,但内心如此甜蜜。在汽车上互相依靠。
在路边的小夜店吃了牛肉粉,有点辣;还买了里脊肉。步行在街上,寻找宾馆。又买了冰激凌,巧克力的和草莓的。互相喂着吃。
醒来又睡着。是沉睡中缠绵,清醒又幻灭。觉得似乎永远在一起。
乘渡轮去了江对岸的步行街,继续看衣服。买不起的衣服。把一家店逛三遍,然后终于买下一件。时间被无限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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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去的那天晚上,落大雨了。从她学校到火车站的路上堵车。然后他们下车步行去火车站。都是积水。
闪电不停地在头顶闪呀闪,天空仿佛撕裂。他说:好想我们就这样死掉。
然后,进了车站,都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挤到了前面,看不见她了。大家都是湿漉漉的,鞋子、袜子全湿了。在火车的空调里倒鞋子里的水。都无比狼狈。回去后很久她对他说,那晚她淋雨回的寝室,伞根本不起作用,又洗了冷水澡。厌恶寝室。好想,好想好想,住在一起。
空荡荡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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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知道什么东西能永恒不变,也不知道什么东西会随风飘散。我们只是爱着。偶尔慢慢哭泣起来,觉得难受,很思念。偶尔快乐,觉得一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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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着说:那你爱我吗?
他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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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次偶尔翻阅暗红色硬壳的笔记本,才发现自己如此虚伪。总觉得不将短信记录下来,是对时光的亵渎。但记录下来的短信,却从未翻阅过。它们作为时光的现实形式,终将渐渐消失。
记忆沉睡在文字里,染上一层灰。有的近得那么真实,有的已经那么远了。那么悲伤。如沙沙的哭声。
黑暗中手机的光线从屏幕冲出来,伴随着振动声。他恰好没睡着,正在看一本策划类的杂志。胶版纸彩印让眼睛极度难过。他合上杂志,与她发短信。打开暗红色本子,将水笔笔盖拿下盖在笔尾,记录短信。
她:腿疼。
他:呃,吻你,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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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么远。距离中是风与黑夜。
永隔一江水
文/张旖天
爸爸的信息跨过半个中国的距离跋涉到我的电脑上。他说女儿,天气凉了,给你添点新衣服,看中什么把网址发给爸爸。我回他说我不要衣服要CD行不?他说,行。于是我给他发李志,发万晓利,发周云蓬,爸爸很快地付完钱,对我说,女儿,任务已完成,后面跟一个很大的笑脸表情。
今天我收到CD的快件,我边拆包装边想象爸爸帮我买这堆不能填肚子不能御寒的东西的时候的表情,一定是一脸了然又感慨的笑意——我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越来越发现自己和父亲不可避免地相像着,无论是骄傲、敏感的性格还是对艺术的天生偏爱,或者是被爷爷、奶奶骂了无数遍的怪脾气。所以我现在有充足理由想象他年少的时候一定也做过类似的事情,省下饭钱买书或者卡带——也许那个时候还是张楚或者崔健,被大人和老师叹息着“不务正业”却心满意足地抱着听了又听。CD在机器里面缓缓地转动起来,是完全不同于其他网络下载的任何格式的音乐的音质,周云蓬看不见,可是歌声还是这样动人。
他唱,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你和我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爸爸、爸爸,永隔一江水。
从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就从未停止过回答一个问题:“你爸爸呢?”我总是老实地回答,无论答案是最初的海南,到后来的重庆,又或者是再后来的云南、贵州,都可毫不意外地收到对方一句惊奇的长叹:“这么远啊!”——往往,再附带一个掩饰也掩饰不住的怜悯的表情。这个时候我却可以平静地笑着点着头说:“嗯,我爸爸对我可好呢。”
现在想来,能够次次发自内心地如此回答,我觉得自己是很值得庆幸的。毕竟在传统在见过无数其他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的境况之后的观念里,父亲在孩子的成长中的地位实在是举足轻重,并且还有无数的反例来佐证这一观点。“喊他回来!他要尽父亲的责任!”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我知道一直以来她对我父亲是怨恨的。我总是回答她说:“没有。你和他都对我很好。”
的确,足够好了。即使地理上的距离不可避免地增添伤感,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记得爸爸很少给我买衣服,即使到现在,也是他陪我去试了再帮我付钱,几乎没有他替我挑过。他一向支持我穿自己喜欢的样式,他总是说,你有自己的眼光,爸爸挑的你肯定不中意。
也许是这样吧。我在这个时候总会踌躇着想问他一句话,最后却又总是问不出口。
爸爸,你还记得你给我买的那条裙子吗?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爸爸当时在三亚还是已经到了重庆,我也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当初自己似乎是十多岁的年纪,正飞快地长着个子。有一日收到爸爸邮来的包裹,说是给我的,我催着奶奶帮我打开。
是一条裙子,连身的,粉红色,我到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样子。爸爸的电话很快打来,他在那头的声音掩饰不住期望与欣喜,问我收到了吗?喜不喜欢?我抿了嘴,说嗯,谢谢爸爸。
我盯着它发呆了半天,伸手触到它暖洋洋的颜色。爸爸啊爸爸,我的确很喜欢,可是它真的太小了,你一定是按照你上一次见到我时我的样子买的吧——而你上一次见到我,又是多久之前?
我慢慢把它拿起来,塞到衣柜的底层,弯腰的时候,那时候尚且懵懂的我,第一次想起父亲的时候,感到酸楚难当。
我今年十七岁,爸爸四十六岁。十几年来他远离家乡,辗转了这样多的地方,无非是想谋生计。爷爷总在惋惜这个儿子的命运,“他是个聪明人啊。”他总是叹息。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时候,我和父亲太像,所以他的聪明、他的才华,还有与生俱来的心高气傲,我在完整地继承的同时也深深了解这些对于如今处境的他来说是多么致命的折磨。他是有父母、有孩子的中年男人,打拼了这么多年,却依旧连养家的能力也没有——这是任何一个男人的自尊所无法允许自己坦然面对的,更何况是爸爸,哦,我聪明、骄傲的爸爸。我这样心痛。
可是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了,有些东西再不愿触碰也无法逃避。N年来父亲一点一点地消沉下去,在无数次努力却始终不得起色之后。去年的十一,他回家了一段时间。某一天晚上我和爸爸一起散步,路过肯德基,他帮我买了杯饮料,两个人在外面的花坛边上坐了下来。他侧头看着我兴高采烈地咬吸管,笑了,可是眉头始终是皱的,像一条永远填不平的小沟壑。他笑着,他说:“你很小的时候,我带你出去玩,临走前奶奶塞给我一百块钱。我带你去吃肯德基,你吃完一份之后,我开玩笑地问你:‘还要一份吗?’”
我愣愣地望着他,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爸爸依旧笑了笑,点了一根烟,声音夹着烟草的味道,像是沙哑的回忆:“你居然说‘要’,我一下子慌了,可是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再帮你买了一份,看你开心地吃完——最后路费都不够,我背着你走回家。”
我突然不敢和爸爸对视,低了头佯装专心喝着饮料。爸爸沉默下来,我余光中看到他的烟头在夏夜的凉风里一明一灭,身后的虫鸣嘶哑地响着,周围却依旧像是悲伤的静寂。
“阿天。”爸爸忽然唤我,我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他,对上爸爸似乎一点光彩也没有的眼睛。
“爸爸的人生没救了。以后你的路,还是要靠你自己走。”
我一字一句地听进耳朵,觉得有些不甘地想反驳,却又心酸得差点掉泪。最终我把头别了过去,站起来说:“嗯,爸爸,我们回家吧。”
我从未怨恨过爸爸没有陪在我身边,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觉得幸好是这样。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我遇到的挫败太多,并非只是这个年纪的少年单纯的烦恼。我知道自己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可是毕竟走到了现在,付出虽然惨烈,却让我一步一步靠近理想中的自我,这很好,我也丝毫没有后悔的事。在最艰苦的时候,我曾经设想过,如果不是那么早开始看书,那么早开始想事情,努力地按自己的意愿前进,是不是在无知的同时,可以快乐一点?
他一定不希望我走某条不寻常却异常艰苦的路,他会希望我像大部分同龄的女孩子一样,爱少女烂漫的打扮,偶尔为成绩烦心,或者偷偷暗恋某个英俊的男孩子——这样的青春,怎么样都看起来美好得多。读什么文学,听什么民谣摇滚,做什么文艺青年?思虑太多,看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可是爸爸啊,在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里,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和你当年一样的路,它坎坷又艰辛,我觉得很累很累,却又没有办法停下来。
我们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
这样的一个梦境,数年来一直在我的睡梦里反复出现。我看到了年轻时候的父亲,站在逆光里,五官因此而有些模糊,却看得出锐利的轮廓,很英俊。他的衬衫白得耀眼,袖子挽上来,显得很精神。他看着我,意气风发地笑——这只是无法再现的梦境。我总在努力地鼓励着爸爸,得了奖,考试拿了好分数,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爸爸在这个时候总是能舒心地笑,我却看不到他眉间的沟壑有没有平下来一点。他甚至说:“你是我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我笑着说他夸张,他无比认真地说,真的。
爸爸,其实我也一直在受挫,一直在茫然,高三很艰苦,未来模糊得让我忍不住害怕。可是,再怎么样,总是要走下去的,对吧?
无论生活与希望如何违背,而我们却从未永隔一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