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焦丽红看见观众里有人在频频点头,她也许说得很有道理吧。可是自己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如果等一下要她来继续回答的话,她该怎么说呢?焦丽红想到这里,脑子里更空了。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头顶上的灯光,煞白煞白的,真冷。这么冷的天气,室内还在呼呼地开着冷气。
“妈妈。”
焦丽红听见这么一声喊,脑子里的那些嗡嗡声突然没有了。那是刘野的声音。她四下里寻找着声音的出处,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她沮丧地低下头。
“妈妈,我一直回不了家,我想回家。”
焦丽红这一次听清楚了,她确定了。那是她的儿子刘野。突然,一星期以来的感情她终于倾泻而出。焦丽红站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都集中到了她身上。那个滔滔不绝的中年妇女也愣住了。主持人小周傻了眼,一边拽着焦丽红的袖子,一边说:“刘妈妈,你这是……”
焦丽红甩开了小周的手,一边拿起话筒,正视着摄影机的方向:“对不起,我想带我儿子回家。”说罢,鞠了一躬,将话筒放在舞台上,离开了。
恋人:远
文/陈志炜
0
遥远如风与黑夜的恋人。
1
他每晚睡觉前总习惯把手机调成振动,放在枕旁。因为时差。钟表指针逐渐合一,黑夜滑向深处,暗色静谧。他手机振动起来,他在振动声中醒来。短信。手机微弱的光。他点亮床灯坐起来给她回消息。而暗的夜色依旧与被子一起裹着他的腿。
2
他与她有时差。
3
他有个特别奇怪的习惯,就是记短信。他习惯把和她发的短信统统记录下来。用水笔和笔记本。他总觉得不把短信记录下来,时光就白白流逝掉了。一切无迹可寻。
有时她会和他聊上两三个小时,而有时只是道个晚安。比如今天。
他将本子合上暗红色封面。硬壳,是和她一起在上海买的。半个月,本子已记了大半。他合上暗红色,关灯,沉默入黑暗。无法入睡。总是这样。
她每晚都在十二点以后入睡,之前上网,更新博客,以及去夜市、商场进行无数小女生都热衷的逛街活动。而他——他在一家广告公司从事平面设计。
普通设计师,月薪不高。每天早晨都得赶着第一班地铁去公司。不能一直等她到十二点,所以先睡,将手机调成振动,等她吵醒他。
先睡,但有时他睡不着。脑海中还有第二天的地铁。无数人群。
总是这样。终于睡着。然后被吵醒,聊天。然后他比她晚一些睡着。有时候她道过晚安,他就直接关掉台灯,辗转,在十分钟,或者三十分钟后入眠。有时候她突然不回短信。有可能是睡着了,有可能正在忙其他事。他不能打扰她。就等。等到睡着,台灯未关,第二天醒来眼眶干涩,疼。
4
总是晚上睡不着。白天疲惫。
5
某日凌晨00:35改的QQ签名。
6
他在某个晚上被噩梦包围。陷入旋涡。他总觉得耳朵疼,自外向内,蔓延入大脑皮层。疼痛如墨染。所有的神经都陷入噩梦。耳畔如一场轰鸣。
他醒了,发现二十分钟前她发来过短信。没醒。她又打电话。五个未接来电。她生气了,发来短信:你根本就不爱我,我们分手了。
他拿着手机沉默,耳畔如一场轰鸣。依旧点亮床灯,坐起来,用水笔和本子记录短信。然后关灯,辗转。本子暗红色,他今天在本子上写下这么一句话:你是遥远如风与黑夜的恋人,在幻觉中出没。遥远如风与黑夜。
他常常就在黑夜中感觉到冷。他觉得这冷似乎来自城市内部。把被子踢到地板上,起来套两件外衣。客厅。客厅玻璃茶几上还有半杯速溶牛奶。他没开灯,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面朝窗外。城市的微光。城市仍有星星点点的灯。
自由联想。城市建筑物间的青灰色游鱼。他想,如果自己是个出色的漫画家,就可以出一本漫画,叫“城市的青灰色游鱼”。城市下水道的入水口中穿梭出游鱼,游弋向某家阳台的花草植物,灰色建筑物间的空气如水。晨雾,属于晨练者的公园,公交车的铁皮路牌或者被樟树叶遮盖掉一半的禁鸣标志。空气如水。
半夜醒来后他有幻听,轰鸣。他的床边是书柜,七层,他跪在床上看着书柜好久。轰鸣声渐渐如潮退去,他才看见手机,没命似的短信,没命似的来电。想回什么,却又无话可回。把手机从振动改成无声。从书柜抽出一本《海子的诗》。海子亦在夜色中。这本书他的徒弟曾借他看过,后来他自己又买了一本。不同的是,他徒弟的版本是1995年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不知她怎么弄到的。
7
醒来后太阳穴剧烈疼痛。亦可以看作疲惫在身体角落的一种蔓延,是另一种形式的冷。幻听与噩梦。是时差对你毫不留情的撕扯。
8
一年以前,她大三。而他大四。
他正在追另外一个女生。
那时夏天刚刚过去。夏天时他和那另一个女生在北京玩。出门了上网不方便,曾让她帮忙挂过QQ。养小宠物。喧嚣机场。她短信问玩得怎么样。他正因为飞机晚点在机场书店转悠。他给她发短信:挺棒的。她说:哎呀,就我没有男朋友。他笑笑,回:要是我不和她发生故事,就和你发生故事。
他上过她的博客,记得一张长发的照片。她在一个美术学院上课,每天瞎混着日子。他记得她的博客叫蓝。
他在午夜给那另一个女生发短信,那女生没回。而他的手机快没电了。
寝室是十二点断电,他刚才忘了充。这时她发来了极简单的两个字:啦啦。
他笑了一下。又想,其实这不是两个字,而是一个字重复两遍。一个挺调皮的女孩。挺小女生的。
他给她回了一条:哎呀,怎么了。
她回:我的发卡不见了呃。
他望着手机屏幕,淡金色,她的名字浅浅地印在手机屏上。几秒钟后暗了下去。他选择她的号码,点击,呼叫该号码。两个长嘟声后她接了起来,喂。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冒昧地拨打她的电话,说实话,他和她并不算太熟。还好她的语气似乎并不介意。他想了一下,还是对她说:
我发了“她”短信,“她”没回呃,手机马上没电,你帮我和“她”说一声吧。没想到她根本不理,自顾自说了起来:我的蝴蝶发卡不见了,刚买的,我每天都弄丢东西呃。
手机警示音响了一声,类似轻轻的破裂声。她问:怎么了哦。说:手机没电了呀。说:行,那就把你手机电打完为止。他心中苦笑了一下。这叫什么呢。遇人不淑?笑。女生是不是都这么麻烦呢。手机很快就自动跳掉了,不出意料。关机后又自动开机,收到她的一条短信:你的声音和我想的不一样哦,特别好听。他回:你的也是,觉得如蓝色般纯净,真的呃。选择发送,结果又自动关机了。不知短信发出去没。想再开机已经没有可能了。电池最后一点电都被那条短信给榨干了。
9
第二天那另一个女生给他打电话说: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10
那段日子他在研究西方美术史,睡梦中是各种画派与风格的入侵。南方的天气正是潮湿炎热时,湿漉漉的灰色云悬在天空之上,无路可逃。浓艳诡异的色彩在压抑的气氛中流淌。他觉得校园越来越小,他常常想着达利的钟,《持续的记忆,软钟》,那种陷入时间深处的深刻恐慌。
这是什么意思?别人点着马列维奇的《黑方格》问。这是一幅绝对主义的画,纯黑色的一个方格。他们说:这个我也能画。
他笑笑说:酷不酷。
没想到她恰好是某某美院的,且是美术史论专业。他想和她探讨一下西方美术史,想问她一些问题。没想到她说:哎呀,那你帮我写论文吧,特别好。她说:几岁的小朋友啦,还研究艺术,多傻呀。
半夜忘记把手机改成无声,就放在枕边。十一点寝室的人基本都关电脑睡了。他看完一部小说,关灯。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手机响起提示音。短信。
喂,我现在很无聊,快给我打电话:上回你的声音还没听够呢。
结果在被窝里悄悄地打,一直打到手机停机。
11
他说:我到底在追谁呀,一次手机没电一次停机全是因为给你打电话,怪不得人家都有男朋友了。
12
他再次拨打她的电话,已经关机了。就因为二十分钟前的小状况:他没被短信吵醒。
和往常一样。
她经常为小事生气,他有时独自一人在江滨公园看着夜间的水流起伏,就想起她。她缺乏安全感,是依赖症,无边无际的孤独感。所以生气。风和空气亦如她。
手机屏幕不断闪光,她还在不断发短信进来。他就回:哦。或者:嗯。
都是简短的语气词。她会问:你为什么刚才不回短信,为什么不理人,为什么玩消失。他统统不知如何回答。
她有时难过,就会直接打电话给他,是长途。然后叫他充话费。电话里他总是不知所措,她会说:为什么我如此难过你却无动于衷呢?他很难过,却说不出话。他知道那是她的病症,也是自己的病症。
13
有时她就会说:我们分手吧,我已经承受不了了。
14
他事实上已经养成习惯,就是半失眠。他永远无法真正睡着。黑夜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安静的,一直清晰如海的一个人。
有工作的时候,他会一下子忙起来,生活一下子膨胀。那些无法言说的细枝末节都在梦中模糊的影子中破裂。如被挤压成痛苦的脸。
他在电脑前会很愤怒,把杯子从书房扔出去。没碎,愈加憋屈。想把整个书柜都从五楼扔下去。一本一本扔,快速地扔,疯狂地扔。
哭泣着的夜间。游鱼的幻象。
这样忙碌到很晚,十二点,仍旧没睡。他就把电脑关掉,躺床上等她的短信。他会想不明白,不理解自己和她的关系。他也想不明白,爱情是怎么回事。
遥远的恋人。她成为了他的一种状态,就是付出,还有寄托。而她越来越瘦。当然,只是他的幻觉。他站在镜子前,觉得她好瘦。慢慢慢慢,变瘦。其实或许不是变瘦,而是重量的消失。她变轻了。没有重量。在镜子中的幻象慢慢轻到了消失。孤独。空白。
15
在他大四那年接近冬天的时候,她果然叫他代写论文了。要求和佛教有关的,写石窟艺术。她挑选了半天,终于选了莲花洞。找了一些资料给他,说,就这个吧。
之前她说:想和你玩个游戏。
他问:什么。
ADG。呃,什么意思。就是——手机恋人啊。嗯?是这样的啊:手机前三个键分别是字母ABC、DEF、GHI,而ADG正好是这三组字母的第一个;手机恋人要把对方的名字编辑成手机中最容易索引到的,就是ADG了。
她说:我说真的呢。喜欢你的声音。现在我的手机里,只存你的短信,全部都是你的短信。
16
为了写那篇论文,他在寝室十二点断电后没法使用电脑了,就偷偷跑出寝室去了网吧,写到凌晨几乎感冒。然后她说:哎呀,写得好傻。再几天后,她说:好郁闷呀,谷歌了一下,发现那个教授特爱画莲花,我怎么挑了个这么郁闷的题目呀。
17
他对她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光里,我要在晚霞消失的时候,拉起风筝;要在宝石蓝的夜风里,吹灭烛火。要让每一刻都圣洁如天空,风是宁静。
床头开始堆起好多美术理论的书,还有电影什么什么学的,随时得帮她写论文。把她写的小说下载进MP4,拿一叠草稿纸在边上校对。
18
大四那年的寒假,他要去上海的一家公司实习;而她,恰好要去她上海的姨妈家过年。
他打电话给她:我暂时住在延安西路的宾馆里。
她和姨妈撒了谎,说去朋友家玩,就和他住在了一起。那一年多年未下雪的上海竟然落雪了,他们就说哎呀呀,多像薛之谦唱的呀。歌词写的是分手,而他们,是终于见面了的恋人。
街灯在雪中繁华。奶茶店。漂亮的小糖。他们去人民广场,拍稀冷的雪景。在便利店和超市买了超多的酸奶,还有儿童牙膏、儿童牙刷、孩儿面面霜。一直逛街。气氛欢快。
他们睡到下午,醒来。窗帘白。外面雪停了,淡淡雪景,有细的雨在空中。未吃早饭,他出门去买便当。房间里开着空调,温暖而干燥的。他穿着单衣就出去了。出门才感觉到冷。虚弱感。她在宾馆等他。
觉得时间在城市的顶端,和雨水一起笼罩。在便利店买了三份便当。每种一份。因为不知她喜欢什么样的。他觉得在这样的冬天里,一切都是空虚而温暖的。
19
见面时想混在一起。拥抱在一起,无穷无尽地接吻,不想分开。距离如此近。
如后来情人节他给她看过的那一段话,是连岳《格列佛再游记》中的段落:
他们可以把情人吃了。格列佛经常见到两个雪国人糖甘蜜甜地坐在一起,互相吃着对方。吃完以后,他们就变成了一个人。格列佛想,这恐怕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刻了。几分钟以后、几个小时后或者几天以后,他们恢复成两人,但已不是原来那两个人了,他们各自带着对方的味道,把情人的一部分消化了,也被情人消化了一部分。他们喜欢的味道也许会变,但不同情人的味道却依然藏在味蕾里,每个人都有某种食物会唤醒情人的味道。
20
她说:我有时会渐渐忘了黎明,忘了自己是小说中的人,是虚构的人。
21
他再次接到她的电话,凌晨四点。他问:不是分手了吗?她就一直哭,无法停止地哭泣。不说话。
他说:呃,那就不分手。
她说:嗯。
没有抽烟的习惯,但有时喜欢把烟剥开,一点一点撕掉。手指间会有烟草的味道。靠近闻闻不出来,而不经意,却能闻到。如这座城市的悲伤一样。生活在人海之中,我们悲伤着。
她甚至不能离开他一秒钟。所以反复分手,反复和好。她说:我想在睡前听见你的蜜语甜言。说:没睡着的时候都叫“睡前”,醒着的时候都叫“睡前”。说:我睡不着的时候,你不许睡,你不许比我先睡着。说:我半夜突然醒来时,想你。说:我要你二十四小时守着我。
她无法停止地哭泣,二十四小时哭泣着。
22
她曾经失踪过三十六小时,给他回完最后一条短信,说出门了。
水滴在阳光下蒸干。
他疯狂地给她打电话,她接起,一秒钟,挂断。之后干脆关机。她开机后,他收到信息提示,再打电话,她再次关机。觉得快疯掉。给W市的朋友打电话找她,找不到。而他寝室的网络恰好出了问题,已经维修了一星期。
内心的空白被无限放大,遮蔽心跳的微弱声音。
他无力去听课,想去W市看她。直接飞机去。但找不到请假的理由,钱也不够。傍晚时从球场经过,看见一群男生穿着球衣在打篮球,浑身湿透。
女生们在食堂买完晚饭,用看起来超级不卫生的降解饭盒装着带回寝室。一切与己无关,仿佛被囚禁在这个校园里。无法喘气。
夜间睡不着觉,给W市的朋友挨个打电话,一直到停机。然后再用银行卡充值。一直打掉两百元的话费。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23
她说: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就在W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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