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摇头。白雪看看我,又看看马克,脸上笑意隐去。“那好,随时联络。”
她走到我跟前,说:“董微雨,你误会我和齐轩的关系了。我答应过要帮他保守秘密,但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说出来没什么大不了。”
她朝马克瞟了一眼说:“我跟她说句话。”
我的脑子木木的,挪动两步,站在离马克稍远一点的地方,面对着白雪。
“齐轩依然爱你。”白雪深谙男女关系的秘诀,曾经的一对恋人,无论现状如何,对女人说,他爱你,他惦记着你,只要告诉她这句话,总有继续说下去的余地。
“齐轩去北京出差时跟着同事去浴场玩,那天碰巧我也在,他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别的原因,总之偷偷摸摸干了那事之后就落下心病,总觉得自己会染病,后来找个小诊所去看,还真的中枪了。”
我打断白雪。“这些事你不必告诉我,他跟我已经没关系了。”
白雪似乎料到我会这么说,轻蔑地扬扬下巴。“你应该明白,第一,他被骗了,他根本没得病,被无良医生骗了好几千块钱,买了半年疗程的狗皮膏药带回上海;第二,他爱你,一直爱你,只是出于羞愧和子虚乌有的病,他不敢面对你;第三,我和他之间,不来电,从不。”
说完她嫣然一笑,冲我和马克挥挥手,转身离去。
我好不容易把目光从她的背影上收回,望着马克问:“你们是遇上的还是约好的?一路上她就跟你说这个?”
马克表情严肃,告诉我昨天他接到白雪的电话时,并不知这位前女友会出现在机场。白雪给他拜过早年,叙了一番旧,随口问他春节打算如何过。马克曾对她提及母亲曾在康城生活过,所以当时也没多想,只说明天中午的飞机去康城过年。白雪随即就说这么巧,她也是明天回康城。她问了问马克的航班号,说明天见。
我与马克缓缓地朝停车场走去,我的脚底像灌了铅一般沉重。重逢的喜悦被白雪搅得荡然无存,我像在冰冷的海水挣扎求生的人,而她则站在海岸边,带着嘲讽的微笑看着我浮浮沉沉。
“马克,白雪想跟你重归于好?”
马克看看我,低头说:“她说了很多,口才一流。”
“那你的意思呢?”我伸出手,把他略微歪掉的衣领整了整。
马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说:“我来康城是因为你,因为我的母亲。其他的,不是我现在考虑的事情。”
在车上,马克接到白雪的电话。手机漏音,我能听到白雪娇媚的声音。
“才刚分手,我已经想你了。”
我默不作声,马克也没说话,悄无声息地挂断了电话。
王劲松似乎也觉察到我跟马克之间异样的情绪,一改他不爱说话的常态,一会儿挑起一个话题,一会儿又换个话题,像敬业的节目主持人,我和马克,他谁也不冷落。
我对王劲松充满感激,也为舒朵而高兴。舒朵是有眼光的,舒朵也是幸运的。
而我呢?当我终于下定决心面对自己所爱之人时,刚刚开始,就遇到麻烦。
这不能不让我深感命运的变幻莫测。一段爱情,倘若从一开始就波澜诡谲,或许真的应该思量再思量,不应轻易陷进去吧。
中途舒朵打来电话,邀请我和马克明天与他们共进午餐。我转告马克,他略微想了想,说:“好啊,反正我都听你的。”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下车后王劲松跟马克握手道别。“这里离你家不远,我就先回去了。”王劲松担心地看了我一眼,重新钻进车里。
明悦酒店是康城比较老牌的一家星级宾馆。我在董靖华面前提到有个朋友来康城探亲,需要找个住处时,父亲颤颤巍巍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名片夹,找到明悦酒店某个头儿的电话。就这样,我以董靖华的名义在明悦酒店以对折的价格订了一间标房。
苏美蓝当时低呼了一声:“哟,你还有老马的名片呀!”
听得出来,此人和他俩认识的时间很长了,长到我还在康城念书,长到我的母亲还在世。
这两位对明悦酒店的感情很深,
而我,对明悦酒店的印象也极深。
时隔多年,沉浸在即将与马克见面的喜悦中的我,只是用一种略带嘲讽的语气对自己说,是哦,我跟继母头一次见面,就是在明悦酒店啊。
我,并非非要在明悦订房不可。但我那时的自我感觉太好了,我主动向马克坦诚了思念之情,我将告诉他颜阿姨与我的故事,而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已经买到大年初一的机票,不日将与我相聚。
于是我怀着一种类似于报复的心态,故意在我讨厌的明悦酒店订了一间房。
现在,马克与我站在他的房间里。
他打开旅行箱,取出两盒西洋参蛋白粉之类的保健品,说:“送给你父亲。”
一红一绿两只纸盒搁在一张空床上,马克坐在另一张床上,而我,坐在他对面的圈椅上。
“现在能带我去看我母亲待过的地方吗?”
许愿树要到初八才开门,但这无妨,我只需指给马克看看许愿树的大门,告诉他那里面曾有一道小门,可以通往后面的院子,看到他母亲的面包房。然后我可以带他从另一个路口进入那个居民区,走到许愿树背后,同样可以看到颜羽翠生活过的地方。
多年之后,我再次来到这个地方。冬天苍白的太阳照在院子的空地上,除了多出几辆车,这儿跟从前并无变化。十多年来,外面的世界仿佛每一分钟都在发生巨变,许愿树后面的这个院子,假如硬要说它有所变化,也只是更旧了一些。
新的住户为了防盗,在窗外加了防盗窗,像只铁笼挂在灰暗的外墙上,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样。
“要是能进去看看就好了。”马克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声音温柔,眼角泛出迷蒙的雾气。
老许说过,这房子一贯用来出租。时候尚早,但天色阴沉,两个窗户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里面也没灯光透出,看来屋里没人。不知住在这里的人是当日外出未归还是干脆趁着过年离开一阵子。
马克绕着这幢公寓走了一圈,重新站在那扇他母亲曾用来售卖面包赚取生活费的窗前,定定地站在那儿,目光仿佛穿透那铁笼一般的防盗窗,穿透玻璃窗和窗帘,穿越时空,与他的母亲相见。
他沉默着,凝固了一般站在那儿,而那张脸却跟站姿给人的感觉相反,如同软化的雪糕,随时会因两行泪水而融掉。
我的双脚冻得发麻,脸颊上感到一阵冰凉。
大年初一下午,康城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我从包里翻出一把伞,马克接过去,替我撑起伞。雪花飘飘洒洒,南方的雪,湿润、冰凉,落在地上,立刻就融化了。我挽住马克的手臂,能感到他的胳膊倏地僵硬了一下。
我没有收回自己的手,而是更牢更坚定地挽住了他。
马克还想看看康城电影院和公园。一路行人稀少,康城电影院门口却是另一番景象。前些天舒朵和我还进去看过电影。电影院内部重新装修过,从前的一个大厅,如今被改造成四个小厅,沙发座位,宽大舒适,音响效果也很不错。望着朝电影院售票厅里走的人群,我问马克要不要进去看场电影。
他摇摇头,说:“不了。”
语气萧索,让人怜惜。
康城公园是免费的,原先的大门后移了一百米左右,空出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广场,天气好的清晨或傍晚,会有很多退休阿姨们聚在这儿跳舞跳操。
走进公园,沿着记忆中曾与颜阿姨携手漫步的那条环形小路走着,除了我与马克,公园里再没有第三个人。寂静的公园,熟悉的景色,走到我给颜阿姨拍照的湖边树下,光秃秃的树枝,湿漉漉的地面,以及雪花寂寂无声飘落在湖面的景象,让我不禁百感交集,鼻子酸得厉害。
我的身体变得沉重起来,我意识到,与其说我挽着马克的手臂,不如说他靠着我,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压在了我的身上。
这重量,让我体会到他内心深处深深的痛苦。
然而当我望向他时,他的目光,他脸上木然的神情,却让我明白,这痛苦我虽能体会,却无法分担。
马克让我用他的手机在他母亲伫立过的树下为他拍个照。
离开公园后我建议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
“这个时候,恐怕只有麦当劳还开门营业。”
马克脸上挂着一丝苦笑。“辛苦你了,大过年的跟着我吃冷风乱逛。”
我微笑,道:“别客气。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说给你听。”
我已决心把我所知道的颜阿姨的事情全盘托出,包括从老许那儿听到的,包括她给我的五万块钱。
有一部分内容我曾在老许面前说过——简直就是对今天的一次演练。现在,我能顺畅地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告诉马克,不会时不时地陷入沉思,不会顺序颠倒结构散乱。
马克有时会望我一眼,多数时候啜饮着咖啡,望着窗外湿漉漉的街景。
“我一直不明白颜阿姨为什么会把钱留给我。我想,那是她借给我的资金,现在,我得把钱还给你,当然,不能照原来的数额,照银行定期利率吧。”
马克笑起来。“傻丫头,你说得我无地自容。”
这是我们见面后他第一次绽开笑脸,虽说带点儿嘲讽,几乎算得上是苦涩的笑,可是,他毕竟笑了。
我呢?我一直克制着流泪的冲动,在这一刻居然消失无踪。仿若一块巨石落地,纵然在地面上砸出大坑,溅起无数灰尘,这块巨石终于落地了。
我真正面对了这件事。
尽管马克与我的关系,将因此受到挑战。
回顾自己这小半生,每当遇到麻烦事,我的头一个念头是逃避,暴食也好,隐居减肥也好,离开康城,离开上海,我一次次逃离熟悉的人和地方,以为切断这些联系就能获得新生,一切重新开始。一度我以为自己做到了,可惜,那只是假相。兜兜转转,反反复复,擅长逃避的人,终究会明白,那不过是她擅长从一个困境跳到另一个困境,归根到底,要面对的事情,早早晚晚,必须面对。
马克在大年初二清晨离开康城。他把那两盒补品寄放到宾馆前台,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拎着一红一绿两只纸盒直接回到董靖华家,若无其事地看电视、吃炒货、水果。
舒朵对我取消午餐聚会的电话毫不惊讶,想必王劲松已把昨天接机时的所见所闻与感触告诉了她。
“那你自己来!大过年的,家里的菜无非就是那些,难得有饭店照常营业,我已经订好了位子。”
她担心我心情不佳。我告诉她我心情确实不好,但也算不得很坏。窝在老爸家里,看他对苏美蓝指手画脚,看看苏美蓝的儿子与女友登门时他们几个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可以转移注意力。
舒朵见我确无大碍,没再继续勉强我出门。
天气也不好,雪倒是停了,却改成了下雨,歇歇停停,没完没了。这种天气,窝在室内就不想出门。而董靖华的家,一旦我放弃与苏美蓝作战的心思,放弃对董靖华的责难,放下千丝万缕绵绵不尽的愁思恨意,这个地方,我也未尝不可以把它称之为自己的家。
初三仍旧是阴天,早晨我出门时,苏美蓝和董靖华的房门还关着。
拦了部出租车,让司机送我到康城郊外的松陵。节日的墓地并非如我想象的那般冷清。下车后我在松陵大门口的商店里买了香烛和鲜花,沿着山坡走上去,找到母亲的墓地。
我用餐巾纸把墓碑上新沾的雨水和泥点擦拭干净,点燃香烛。
心里有无尽的话要对母亲说,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爱情。
一直以来,母亲都是寂寞的、孤单的、没有盼头的。周围的墓穴多为双墓,有的夫妻双方的名字都镌刻在上面,立碑者为他们的儿女和孙辈;有的只有一方的名字,先逝的人静静等待着,终有一天,人世间的伴侣会与他在这里重聚。
而我母亲的墓穴是单穴。
她不用再对一个背叛她的男人有所期盼,不必忍受那些日日夜夜如毒蛇般啃噬心灵的嫉妒、怨恨的折磨。
她早该跟那样的日子告别,却直到消香玉陨,依然不肯放弃与自己为敌。
回去的路上我订了一张明天飞张海的机票。在康城待了十六天,犹如待了六年。董靖华好像忘了我早晚要回上海的事实,为此闷闷不乐了很久。
“这回要不是我生病,你也不会回来吧?”他一开口就带点儿撒娇的味道。我哑然失笑,一边表态以后有假期就尽量回来,一边继续收拾行李。
苏美蓝在厨房里包饺子。过年这几天,吃腻了雷同的菜式,她说启程的饺子落尘的面,今晚我们吃水饺吧,算是为小雨饯行。苏美蓝取出冰箱里的肉糜用微波炉解了冻,拣了颗大白菜,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台压面机,哗啦啦的,没过多久,她就弄出了一摞类似外头菜场卖的那种饺子皮。
“爸。”董靖华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心里一软,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上午我去看了看我妈。”我俯在他耳边低声说。
董靖华“嗯”了一声,没再做声。
然而我听到他发自心底的叹息声。
父亲坐在我边上,背佝偻着,鬓角的头发全白了,额上刻着几道浅浅的皱纹。董靖华这样的男人啊,要么像长不大的男孩,一旦老起来,则一日千里,老得比谁都快。
“苏阿姨对你挺好的。”我垂着头回避他的面孔。“对你的路子。”
董靖华灰色的棉织松紧长裤上被什么染湿了一小点。
又一小点儿。
我紧紧挨着父亲,忘了替他拿一张纸巾擦泪。
记忆中,这是我头一回看到父亲流泪。
客厅里,苏美蓝正在奋力包饺子。她动作娴熟,饺子包得又快又好看。我走进厨房,寻思着为这顿饺子宴做点儿配菜。
苏美蓝囤积了大量的食物,光蔬菜就有十几种:菜薹,白萝卜,红萝卜,花菜,荷兰豆,黄瓜,辣椒,大葱,香菜,莲藕,土豆,番茄……
唯独没看到我想要的洋葱。
我洗了两根黄瓜,用蒜泥和干辣椒炒了一盘菜,又切了卤牛肉和卤水豆腐,凑一个卤水拼盘。
将两个菜端上桌时,目光扫到厨房角落里,两只洋葱不知何时滚在那儿,紫红的表皮,笨拙的模样,让我心中一喜。
剥开洋葱的表皮,再剥开不大鲜嫩的第一层,辛辣味扑面而来,眼泪止不住滚落。
我洗了洗被洋葱汁液弄得粘糊糊的手指,在模糊的视线中,将两颗洋葱切成细丝。
洋葱丝,大葱丝,红辣椒丝,碧绿的鲜花椒,盐,醋,大量的白砂糖,鸡精。十分钟后,盆中的汁水淹没了蔬菜们,老虎菜做成。
我将它们从盆中捞起,装入一只精美的玻璃碗里,淋上些许麻油,在菜的表面缀上几根香菜。
粉白,鹅黄,艳红,碧绿。
酸,甜,麻,辣。芬芳,刺激。
“这凉拌菜好吃。爽口,开胃。”苏美蓝说。
“以后不知哪个臭小子有福气娶到我们小雨。”董靖华也吃了几口,夸我能干,全然不知数年前,正是这道菜,几乎断送了我们父女的联系。
我夹了一大筷子,细细品尝。辛辣刺激的本味,经过大量调味品的腌制,只剩一缕芳魂。现在,我只能说,当初我命名的这款老虎菜,微酸,微辣,甜丝丝,已然成为一道标准的开胃小菜。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老虎也有温情的一面,何况以它名字命名的菜肴。
明亮的灯光下。热腾腾的水饺,可口的小菜,我还为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两口下肚,人已微醺,望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耳边是零星的鞭炮声。我对着空气举了举酒杯,一口干掉。
母亲,我会好好生活。每一天,每一年。为我自己,也为了你。
回到上海,我的生活照旧。
除了房间里残留的空气不流通的味道,此外一切都好。开窗透气,重新开启水电煤总阀,把冰箱电视插头插上,听到空荡荡的冰箱发出嗡嗡的声音,打开水龙头,让水流清理久不使用的管道,流水哗哗声听上去让人愉快。烧好一壶开水,我下楼去小区门口的超市采购了一批食物,肉、鸡蛋、蔬菜、面条、牛奶,两只大号购物袋都装满了。
打开电视机,在几个上海台中间选了个正在播放综艺节目的频道,就让那带着浓郁当地特点的节目当背景声。我脱下外套,又是扫地又是擦灰,忙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