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间,我已不知不觉把这座城市当成自己的城市。回到这里,我才有那种既兴奋又踏实的感觉。
我对康城的感情已不再纠结,年少时种种不愉快的回忆,在这十六天的假期生活中抹去了酸涩。然而康城,毕竟属于过去了。
当我极力逃避过去时,康城如一堵厚厚的城墙,我怎么也无法穿过它。当我重返城中,正视在那里发生的一切,将回忆拾起来再放下,蓦然之间,我已穿过城墙,把康城留在了身后。
额头上沁出汗珠,我肚子有些饿。从下午抵达到现在,我整整忙碌了三个小时。夜色已深,我为自己煮了一碗鸡蛋肉丝青菜面条,吃完后,开始用手机发短信,给同事、上司,给我在上海认识的人们短信拜年。
包括马克,包括齐轩,也包括白雪。
稍后,短信铃声不断响起。即便是泛泛之交,也出于礼貌给我回礼。独独少了这三位的回复。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这是一年中比除夕夜晚更疯狂的响声。现在是大年初五零点零分,财神生日。我在连绵不绝犹如战火般的鞭炮声中上网查看了我的银行卡余额,除去两万块的保底救命钱,余额足够维持我半年的开销,假如不还房贷,省着点用,一年不干活也行啊。
我的邻居们迎接财神的心实在是天地可鉴。鞭炮声怕是响了一晚,半夜醒来时听到窗外又一阵热烈的响声,我还以为身在梦中。
房间里光线暗淡,我看看手表,才刚过五点。我重新闭上眼睛,想睡个回笼觉,手机突然响了。
我陡然心惊,唯恐是康城来电。这是父亲生病带给我的阴影,陌生的、太早或太晚响起的电话铃声,都会让我不安。
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一颗心落地了,按下接听键,听到齐轩消失数月的声音,我往脑袋下塞了只靠枕。
“喂?”
但愿我的声音清楚、平常,不要泄露半点儿睡意朦胧的意思。
电话那头的声音,未能在我心里荡起一丝涟漪。
“微雨。”听上去他早已醒来。
“吵到你了没?”
我说没有,鞭炮声已早早将我唤醒。但我在心里对齐轩摇了摇头,此人打电话时从不考虑他人的感受,或晚或早,随心所欲。
齐轩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沉吟一会儿,我问他这么打来电话是否有事。齐轩说没事,只是感谢我的新年祝福而已。我静静等待着,等他说出真实想法。
“记得我上次电话里说的事吗?”
“哦?”旋即我想到去年底在广州出差时深夜接到的电话。那一次,同样在一个不适合打电话的时间点上,齐轩给我打来一个没头没脑的电话。他说微雨,假如半年后你没有遇到新的男友,让我们重新开始。
“是的,我记得。”
“下午有空?见个面吧。”
我也认为,当面谈谈是个好主意。
齐轩出现在我面前时,老实说,我还是心动了一下,不,是心痛。
他瘦得厉害,下巴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痕,显然是剃须刀留下的痕迹。他穿了件米色夹克式羽绒服,深色牛仔裤,脚上的耐克鞋看上去是新的,款式却过了时。
齐轩一贯节俭,想必这双鞋是趁专卖店打折时淘来的。见我的视线落在下方,齐轩倒是找到了话题,大谈了一番这双鞋子物超所值。
果然如我所料。
毕竟我们曾亲密相处过,毕竟我对他有所了解。
天气不错,温度很低,但没风没雨,太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洒在身上,感觉挺舒服。我想起这附近有座小公园,建议齐轩我们可以进去逛逛,边散步边聊。
公园里的人比我预料的要多,几乎全是老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散步,锻炼身体。在一座亭子下,几名吹拉弹唱的老人边上聚集着不少观众。我们经过时,一对五十多岁的男女正握着麦克风在唱《敖包相会》。
沿着小径走了一会儿,人迹渐少,歌声和乐声也有了缥缈的意思。齐轩开始言归正传。
开头十分困难。他停顿几次,思索着如何遣词造句。从他室友入住第一天讲起,讲到他们带他去浴场洗澡。
他留下一段空白让人想象,用一句话总结那晚发生的事。
“我没想过他们对那种事十分精通,当时我有些吃惊,却犹豫了一下,没有果断拒绝。”他垂着头,以示忏悔之意。
此事我已从白雪那儿听说过,当齐轩亲口告诉我时,我再次感到了震惊。倒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他的忏悔之意。
他和我是单独的个体,他的行为只需对他自己负责。
齐轩之所以产生悔意和内疚,大部分原因还在于去北京后水土不服皮肤过敏,使他对那次性行为产生联想,在于受到庸医的诓骗后误以为自己染上性病后的恐惧。
那晚之后,他并不觉得会与我的关系有所改变。之后一连串与那次行为相关的反应,他不得不改变与我的交往方式。
总结一下:假如没有事后的连锁反应,齐轩未必会懊悔那个晚上的偷欢行动。
这使我想到与马克在一起的那个夜晚。
假如没有齐轩、白雪夹在其中,假如不知道颜阿姨是马克的亲生母亲,那个夜晚,是我有生以来最美妙的一次体验。
我不会向齐轩坦陈此事。永远不会。
“在北京的时候,白雪跟我见面时立刻看出我心事重重。当时我被这件事折磨得快疯掉了,跟她说过后,她臭骂了我一顿,这样倒好,我的压力得到了释放。她让我发誓,在病治好之前,一定不能把你给害了,所以,好几次我跟你在米卡见面时,她都冷冰冰地板着张脸,意思是让我记得自己的誓言。”
他继续说道:“你说我跟白雪走得太近,这一点我承认。她这个人比较敏锐,但我只当她是短训班同学和朋友的女友看待,直到在北京,经过这件事,算是共同克服了一桩难题吧,我跟她走得确实比从前近了。后来,她也遇到点麻烦,托我帮忙。这样一来,我跟她倒是扯平了。”
白雪遇到的麻烦,大概就是被客户用不雅照片敲诈的事儿吧?我深深看了一眼齐轩,但他没对白雪遇到的麻烦另作解释。
“说心里话,白雪这个人,也挺不容易的。不过微雨,我十分理解你对我,对我跟白雪的误解。换了我是你,也会做出一样的反应。”
随着叙述进展,齐轩的语气越来越轻松。我能感觉出来,当他把这件事说给我听时,如同把一座山包上的石块一块块挪到我的心头。诚然,这些石块对我来说跟棉花差不多,但棉花也是有重量的,多多少少,我的心头还是多了几分沉重。
“你信任白雪?”
齐轩愣了愣,问:“你吃醋了?”
我也愣住了。对于白雪,我的确心怀不满。从一开始我就对她有各种各样的反感,单纯从交往的角度来看,我跟她毫不投缘。奇怪的是,我身边的男士,与我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视她为红颜知己,一个曾是她的恋人。
客观地说,白雪容貌清丽,身段苗条,又自有一种风度,让人对她产生许许多多的想象,这些特点,都会对男人产生吸引力。即便一开始没有误以为此白雪为彼白雪,我也会对她产生嫉妒之意吧。
可我的态度却让齐轩大大误会了。他再次解释了一遍跟白雪之间纯洁的友情,以为这样可以清除我与他重归于好道路上的障碍。
我告诉齐轩,几天前我在康城见过白雪。
关于马克和康城的渊源,我也大致跟齐轩提了一下。虽然语焉不详,但他应听得出来,我已爱上了别人。
“世界很大,我们交往的圈子却很小,兜来转去,彼此之间原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齐轩,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站在一棵光秃秃的白玉兰树下。齐轩沉默很久,终于接受了我的决定。
“你跟过去截然不同。”
我很高兴他终于对我有所了解。
“不知我们还能不能做朋友。”他叹口气,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告诉齐轩,假如想吃老式面包,他可以给我打电话。
直到节后上班,我才收到马克的消息。此前我给他打电话,得到的全是自动语音提示:上海电信将把您的来电短信通知对方。
这意味着马克的手机断电或是关机。
马克的语气一如既往。
“小雨,回来后我忙着处理家里的事,也不知怎么跟你说,所以几次看到短信都没给你回电话。”
我点头沉吟,全然忘记电话那头的他根本看不到。
他接着说:“上海这边的工作我是顾不上了,短期内也不会过去。”
我说:“哦,知道了。”
马克停顿了两秒钟,说:“我会再与你联系。保重。”
电话就断了。
那以后,马克的手机就再也没通过。
白天还好,工作一个接一个,无论我愿不愿意,根本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黄昏也好,累得像狗一样回家,脑子里混沌一片,偶尔在地铁车窗里看到自己木然的倦容,连自怜自艾的心思都懒得有。
春节过后,跟我同期进公司的一名设计师跳槽高就,移交过来的活计着实有些看不过去,我干脆重新做了一遍。因为马克的消息杳然,我心里总有些没着落,拼命干活的时候,感觉要好一些。
舒朵和王劲松过年后一起回到南京,在三月一个晴朗的上午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得到消息的那个周末,我没有加班,跑到南京西路和淮海路逛了一整天,买了一堆时装,又选了一袭漂亮的脏粉色小礼服裙,作为给舒朵当伴娘时穿的衣服。
试衣后站在镜子前,店员的恭维没法解除我对镜中人蜡黄憔悴面容的惊恐。我包好衣服,在化妆品柜台挑选了几样护肤品。
第二天,我在小区附近的一家美容院做了皮肤护理。美容师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告诫我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就得定期保养肌肤,用催眠般的嗓音劝导我办理会员卡。
我“嗯嗯啊啊”地敷衍着,问她看我有多大。
二十七八了吧?她的语气很肯定。
我心里一惊。明知这是我的真实年龄,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的第一反应是她搞错了,我哪有这么老?
“错了?那么您……”美容师语气依然笃悠悠的。
这女孩的手指在无数张脸上摩挲过,她见过各种年岁的面孔,她的手指对不同年龄肌肤的纹理、弹性多有体验。
我不想说话,闭上眼睛。二十七岁半,是青春的末梢,还是盛年的开端?
从美容院出来,我注意到一辆车。一辆黑色沃尔沃。
车牌号是苏EC打头,没错,是马克的车。
春天是容易让人产生幻觉的季节。我呆呆地看着这辆车,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还好,大概呆站了不到三分钟的样子,有人朝这辆车走过来,“哔”一声,来人从衣袋里摸出车钥匙,用声控开关打开了沃尔沃的车门。
“老朱!”
我失声喊出来。老朱,马克父亲公司的员工,上次送我回上海的司机。
他蹙着眉头瞅了我一眼,立刻认出我来。
“董小姐!你好你好!”老朱说话带着浓浓的常熟口音,脸上堆满了笑,一边朝我走来,一边做出要与我握手的姿势。
“你今天怎么在这里?”我望着马克的车子问道。
老朱世情练达,只说他到上海出差,周末顺便去友人家看看,随即就把话题转到这辆车上。
“马克的车是租给一家公司的,合约刚刚到期,所以我这次来,正好把车开回常熟。”
他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常熟的公司,他没有接管,上个月正式转出去,我们这些老员工,别的地方也去不了,就留下来,跟着新老板一起干。反正是做老本行,应该没啥问题。”
“有点可惜吧?”我呐呐问道。
骤然听到和马克有关的消息,我不知如何应对。老朱说什么,我都听进去了,脸上挂着微笑,嘴上说着应和的话,但其实具体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事后我几乎全无印象。
我只知道一个事实:马克离开了常熟,带着一份数额不多的财产走了。
老朱说:“租他车子的朋友也说春节后再没见过他。董小姐,马克和你最近可有联系?”
马克和你最近可有联系?
这是我拨通白雪电话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她在电话那头惊讶地说:“你的意思是,你也没有他的消息?”
白雪是在培训教室的走廊外接的电话。她毫无掩饰地大笑起来,然后说她两小时后结束课程,问我是否愿意跟她一起喝杯茶。
跟她见面前,我到常去的发廊,想让发型师替我吹个头发。时逢周末,又是春暖花开蠢蠢欲动的季节,发廊里顾客盈门。相熟的发型师让我出去转转,至少要等一小时才能轮到我。
我悻然离开,直接乘车到白雪上课的地方附近,在一家上岛咖啡楼上找个位置坐下来,默然等待她的到来。
白雪比春节见面时的样子有所不同。她的头发烫成微卷,还染成了金棕色。穿一件金色掐腰西装,下面是墨绿色的及膝裙和浅口高跟鞋。这身装束和发型都走的成熟女性的路线,倒很适合白雪。
她径直坐在我对面,上下打量着我,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
“你瘦了。”
我点头同意,现在我只有四十六公斤。
“你的头发该做了。”
我再次点头。
“这发型很适合你。”我说的是真心话。
白雪扬起下巴,伸手拂了一把发梢,嘴角上翘,似乎笑了笑。随即她恢复了在我面前一贯的冷峭。
“我早知道你跟马克搞上了。”
我看着白雪,想大声抗议,让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可是,白雪语气平静,或许在她看来,“搞上”只是“好上”的另一种说法,我若反应激烈,那才叫莫名其妙。
她忽然很渴的样子,端起水杯,一口气喝了半杯白水。
服务生走过来,问我们需要点什么。白雪淡漠地说随便。我无可奈何,自作主张点了两杯卡普基诺。
白雪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我,深深呼出一口气。
“董微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会有今天。马克对你一见钟情,从见面第一瞬间,我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的脸上泛起热潮,我对此一无所知,也不喜欢白雪随便猜测。
白雪嘿嘿笑出声来,双手搁在咖啡桌上。“自己的男友对别的女人一见钟情,你觉得这是件让我开心的事吗?”
她摇摇头,把剩下的半杯白水一饮而尽。
白雪在她某位旧同事的新单位里与马克相识。她知道旧同事开的那辆沃尔沃是马克的车,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马克家境优渥。
渐渐地,她爱上了马克。
“可是马克很老练,他知道我只是自以为爱上了他,实际上我爱的人只是我自己。”
白雪如此总结她与马克的关系。
“他是一个表面看来非常简单、随和的人。我跟他相处好几个月后才明白,马克这个人非常坚定。他说的话,一定会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