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一相思
这一曲《芳树》是从古乐府上来的，古人从来喜欢睹物思情，看见那郊野上有一株葱翠的树，就按捺不住情思了。我们小时候读书，只记得老师再三教导：“《诗经》分三类，风雅颂；手法有三种，赋比兴。”其实，这赋比兴的手法何尝不是古人写诗作文的法宝？难道《芳树》只是为了写一棵树吗？不，诗人想写的，是人，是情，是诗人心里的那点悸动，“芳树”只是一个起兴，是诗人生发情感的根由。
绿树伫立在那里，满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曳生姿。
叶叶苍碧，是多么美丽的颜色，婆娑不止，是多么美妙的乐音，这便是绿树的美好。然而，这美好是一枝一叶就能成就的吗？那一片随风而动的叶子，不是因为自己才美的，犹如叶落知秋，这枝叶的摇摆，恰是春天的信使，于是，伴着春风，它们的魅力终于竞相展现。
那枝叶说是同色，却在日光的晦明变化下显出不同的光泽来。树上有花，花中有蕊，一朵朵，一层层，纷纷叠叠，都堆积在了树上，宛如精心打扮的美人。于是，诗人便有了思念，这思念恰如枝叶花朵的层层叠叠，涌上心头。这思念来得这样猛烈，竟让人有些承受不住，想要止住，却又不能断绝。只能由着这思念，一阵儿甜蜜、一阵儿酸楚的，在这多情的春天体味下去。
谁能相信，这样多情的诗，出自一个开国帝王之手？谁能想象，这样的帝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这是旷世君主的遗憾；宋徽宗精于书画，李后主擅作词章，可惜都是亡国之君。一个男子，若能像萧衍这般开天辟地，建功立业，又能像萧衍这般柔情似水，情思绵绵，那他，该是天下纯情女儿神往的对象了吧！
每当读到“重叠不可思”这一句时，我却总是会想起东晋王献之的那首《桃叶歌》。和萧衍重重叠叠的相思相比，王献之要大方直白得多，每当他要与心爱的人分别时，便会唱着歌，热烈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桃叶。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明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提起古金陵城的红粉佳人，我十分担心现今的青年人会先想到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又或是新上映的电影《柳如是》。不过这也没有什么。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固然是青腻腻的水，游船画舫上飘来的莺莺燕语的确和着脂粉香味。然而，无论是小说电影里虚构的“金陵十三钗”还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秦淮八艳”，却从骨子里透出了金陵佳丽的豪侠之气，是她们，成就了十里秦淮至今不衰的美丽。
不过，我想说的是，这些美丽的故事在王献之和桃叶面前，都要退让一步。不为别的，只为这一段爱情发生在十里秦淮的开端之处，是历史的，也是地理的。如果你有机会到古金陵城走一走，游览秦淮河时千万别忘了寻觅那一处被芳草包围着的桃叶古渡。那里，便是王献之送爱妾桃叶归省，为她吟唱挚诚爱歌的地方。
提起王献之，人们很容易想到他的父亲王羲之。尽管没有留下一篇世人皆知的《兰亭集序》，可作为一代书圣的儿子，王献之显然比他的兄弟们要勇敢得多。
至少，他敢于顶着父亲的光环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书法境界。
王献之的《桃叶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佳作，只是一首言辞简单、情感明了的爱情诗，是王献之对桃叶的爱。可正是因为有了这情，才让这首诗被后人记住，并由此衍化出多少或凄美、或可爱的故事来。我小时候曾看过一部越剧电视剧《桃叶渡》，在那里，桃叶和王献之真心相爱，甘愿嫁入王家做妾，却被王献之的正妻郗道茂百般刁难陷害，最后投水而亡。那时候，我以为桃叶渡的故事就该是这样的，否则这个名叫桃叶的女子无法唤起世人的敬仰。
然而，爱情的真相却非如此。电视剧里好妒凶恶的郗道茂其实是个柔弱的女子，她与王献之本是表兄妹，青梅竹马，情意相投。王献之秉承魏晋时人风流不羁的做派，钻研书画，钟情山水；郗道茂夫唱妇随，相伴左右，他们的爱情婚姻是许多人都羡慕向往的。
可是，一道圣旨摧毁了这样的幸福。皇帝要将新安公主嫁给王献之，下旨让王献之休掉郗道茂。尽管王献之拼尽全力去抗拒，甚至用艾草烧伤了自己的双脚，成为一个常年为足疾所困扰的残疾人，也没能挽留住他心爱的妻子。郗道茂含悲忍辱地离开了，寄居于伯父郗愔的家中，终日郁郁，未几而卒。而王献之在被痛苦和悔恨折磨了十三年后，于弥留忏悔之时念叨着“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凄然结束了他四十二岁的壮年人生。
有人说，新安公主要嫁王献之是因为她钦慕王献之的才华，可我更相信史家的论证。当新安公主做皇帝的弟弟下发那道无情的圣旨的时候，这个只有十一岁的孩童如何懂得所谓的爱情与倾慕？郗道茂和王献之的悲剧，都不过是当时赫赫扬扬的王谢家族的政治谋权的需要。
那时，因智退桓温叛变而总揽了朝政的谢安需要将他的姻亲王家也笼进朝中。谢安的侄女，咏絮才女谢道韫嫁给了王羲之的二儿子，王献之的哥哥王凝之；郗道茂所出生的郗氏门庭已经处于没落时节；而新安公主被流放了的前夫桓济恰是桓温的儿子。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王献之和郗道茂，包括新安公主在内，都成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
关于王献之的爱情，历史的真实让人唏嘘不已，而我们是否该庆幸后人并没有将这段悲情广泛流传？在王献之的心中，那个叫桃叶的小妾绝不会有郗道茂那样的地位，也不会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可世人偏偏记住了这短歌中的美好爱情，反将郗道茂屈居桃叶之后。这，是否也验证了古今之人对爱情的美好希冀？总希望爱情是甜蜜的、热烈的，而不想见一点点悲伤？
在王献之离开人世一百年后，萧衍娶了一个女子。
她是前宋寻阳公主的女儿，宋后废帝刘昱册封的皇后，一个因朝廷更替而陷于政治旋涡，身份尴尬却又无可奈何的女子。她的名字，叫郗徽。
郗徽在萧衍称帝前便离世了，史书上对她的记载是那样简单而公式化。她和萧衍的婚姻必然有政治因素吧？那她和萧衍有爱情吗？从萧衍的诗中可以看出，他诚然不是王献之那样单纯直率的多情男子，他的情被掩藏的很深。从没有人知道，萧衍的这份情思，是寄给谁的，而谁又如此有幸，能得到这样的情思。或许，这情思只是萧衍的自作多情，曹子建将爱恋交付了朝为行云暮为雨的洛神，而萧衍将爱恋交给了一株郊野里美丽的绿树。
是的，在郊野的绿树旁，有一君子，一袭白袍，按剑徐行。他将情思寄予天地，写成短诗，却不知，后世的读诗人为此芳心摇曳，久久不能自已。
恐与君别久
在我的心目中，以《有所思》为题的诗歌，没有哪一首能比得了上古的那一曲：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负心薄幸是爱情故事中最让人咬牙切齿的那一种，而面对负心薄幸，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心情。这是一个痴情女子的痛苦与决绝，凄美得让人都不敢深呼吸，只怕心头破碎。她固然怨恨情郎的薄幸，将两人的定情信物一股脑儿地砸碎了、焚烧了，连一丝灰尘都不留下。
她发誓再也不想念那人，从此断绝联系。然而，在最后一刻，她还是犹豫彷徨了，她狠不下这个心啊。在一个人恼恨悲苦了一夜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果然还是舍不得那个人，于是就欺骗自己说，等天彻底亮了的时候，我或许就该知道怎么办了。然而，天亮了之后又如何，我们却不得而知了。
就像封建卫道士们总爱在说教文章中写女子如何轻薄，如何淫荡一样，多情的诗人却喜欢积极颂扬女子的痴情与多情。她们的爱那样热烈、那样直率，缠绵婉转中依然能惊心动魄。萧衍的这一首《有所思》自然不及上古那一首惊心动魄，但也在不经意间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他虽是个跨征鞍的伟丈夫，这首诗却是替女子作的，替一个，在闺中苦苦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作的。
衣服上还弥漫着爱人的味道，手中还攥着爱人留下的情书，可两情缱绻的美好，只能在梦中回味。深深的忧虑，深深的爱恋，尽在那点徘徊迷茫中，仿佛思念与不思念都是不妥的。看庭院中灼灼绽放的花朵，犹如见到那个离开的人，是所有思念的寄托，叫人如何忍心折下它。
男性诗人、词家都喜欢替女子作相思诗，这是从屈子那里传来的。然而，屈子写美人对君子的爱恋，那是因为其胸中真实存在着对君王天下的热爱，那是一个比喻。诗人们真真正正开始为女人作心情写照，恰恰是从萧衍这个时代开始的，而萧衍也的确开启了代妇作诗的潮流。
或许正是因为萧衍经历了疆场杀戮，所以才将笔下的爱情写得深沉婉转，将心中的九转回肠都化作了平平常常的字眼，淡淡的，轻轻的，似乎没有什么，却意味深长。简简单单的诗，不再有什么家国天下的寄托，只是两个相爱男女的真情，只是为了爱情。曾几何时，这样的诗被后人看作文脉的倒退，却不知，正是这样的真情表露，告诉了我们一千多年前的人，究竟是如何敢于相爱的。
在男人们建功立业的战争中，他们的女人往往会因或悲或喜的爱情而绽放出奇光异彩。西施、虞姬自然不必说了，王宝钏、李三娘也算是大有名气的。而今想来，有一位老妇人却不能不提。她，便是取材于瓦岗寨传说的京剧《对花枪》里的姜桂芝。
姜桂芝的爱情传奇有着非常俗套的开始。那一年，大雪漫天飞扬，英俊的书生少年罗艺晕倒在了姜桂芝的家门口，被姜桂芝的父亲救下了。还是闺中小姐的姜桂芝听见家里的丫鬟小厮都夸赞这个少年，禁不住心怀萌动，悄悄地来到了花厅门外。她踮着脚，伸着脖子，透过窗棂的花格，看到了罗艺，于是便坚定了嫁他为妻的心。
那时候罗艺只是个书生，而姜家却是世代习武。新婚的夫妇没有在镜台前卿卿我我地描画双眉，姜桂芝挑起一杆银枪，亲自当了师父，教会了罗艺一百单八式姜家枪法。文武双全了的罗艺自去谋取功名，姜桂芝在家教养他们的儿子罗松，然后又有了孙子罗焕，而罗艺却一直没有回来。姜桂芝一度灰心，只当作罗艺已经不在人世，她哪里知道，群雄聚义的瓦岗寨上，罗艺已经娶了秦琼的姑姑，生下了罗成。
结发夫妻再相见，却是花枪相对。四十年的思念，四十年的担忧，四十年的期盼，转瞬间变成了悲恨和恼羞。姜家的枪法成就了罗艺瓦岗寨的英雄名号，却也成了他抛弃妻子的根由，这叫鬓发花白的姜桂芝情何以堪？她用定情的花枪将罗艺打得落荒而逃，狼狈不已，在众位英豪的劝解下，罗艺跪地认错，夫妻父子爷孙团聚，可姜桂芝所度过的寂寞的四十年岁月，岂是算得清的。
我一直猜测，萧衍的这首《有所思》里隐藏着的是不是他心底里的某个女子。我也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这个女子该是萧衍挥戈东下，夺取帝王霸业时，苦苦守候在雍州襄阳城内的丁令光。可如今我才发现，我于这首诗中也忘记了一个人——萧衍的结发之妻郗徽。
齐明帝建武四年（497年）的冬天，北魏率军南下进攻荆襄。萧衍一马飞驰到雍州，抗强虏，保家国，雍州一战，齐军因主将崔慧军的老迈无用而败得十分惨烈，唯有萧衍全师而退，守住了襄阳城。在襄阳，萧衍拥有了他开创霸业的根据地，也拥有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丁令光。那时，郗徽独自等候在遥远的都城建康。
与忍辱含恨的先祖郗道茂相比，郗徽的高傲和专横是毫不掩藏的，史家也从不避讳她的好妒。面对丁令光，郗徽没有半点正妻的矜持和忍让，只用最直接简单的方式去对待丈夫的新人，将丁令光罚做舂米的奴役，让她受尽折磨欺凌。
这是可悲可叹的，也透着幽幽的可怜。在郗徽的世界里，她是没有错的，当她还是懵懂少女时已经陷入政权的旋涡，她或许只是希望自己的爱情能够单纯些，可偏偏，上天没有成全她。郗徽如果不爱萧衍就不会嫉妒，可她的嫉妒却没有换来萧衍的爱，即使是这样柔情的诗，萧衍也绝不是写给她的。否则，郗徽不会孤寂地死在那个清冷的秋天，离萧衍接她到襄阳团聚仅有一年的光景。
相忆故情人
壬辰年新春，我回金陵探亲时陪着父母登上了中华门城堡，沿着城墙道，慢慢地往东走，看两岸正在拆迁中的破落住宅，竟真有些战争电影里荒芜的城市景象。
母亲忽然问父亲一句：“还看得见金陵饭店吗？”父亲一笑：“这么多楼，金陵饭店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恐怕绝大多数的南京人都还记得，三十八层高的金陵饭店当年是多么热闹的话题。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特别想知道登上那样高的大楼后，能看见多少不一样的景致。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从古至今，人们似乎都是喜欢登高远望的。登上高山或高台，远眺大地，景致自然不一般。《临高台》、《雍台》都是萧衍登台而作的诗，登台是行动而非目的，目的在于抒情。
那高台不知有多高，似乎一伸手便能抓着天云，俯视大地，山川树木也没有了或深或浅的颜色，都是一样的苍莽。在这苍莽间，隐隐约约的仿佛有条道路通往远方。于是，思念之情因为这条道路生发起来了。哎，在这高台之上，天地苍苍，只有我一个人，多么孤独啊！
如果那远方的故人能够一同在此赏景，那就更好了。可是，故人不来也没什么，因为我想着故人的情意，也足以使此刻的孤寂化作更为欣慰的心情了。
“高台”之上思的是“故情人”，“雍台”之上想的是“佳人”，与前者相比，《雍台》诗似乎多了些妩媚。诗人在日落时候登上雍台，他心里藏着难言的欢喜，因为他本是来同佳人相会的。然而，那佳人却没有到来，她迟到了。镶嵌着琉璃的窗棂上刻着莲花图纹，诗人倚着窗户站立，默默地等待。窗外是浓郁华茂的桂树，青绿的桂叶被清泠的月光染成了紫色，连着地上的青苔，大片、大片地蔓延开去。如此良辰美景，时光倏忽而去，等到那云朵遮掩了月光时，诗人才忽然意识到他早已独自等待了许久，心情却悠然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