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蕴晖
"文化大革命"的动因，是"文化大革命"历史研究的一个热点，也是一个难点。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文化大革命"的发动和持续十年之久的原因，曾有过如下论断，即：在1957年至1966年期间，一是毛泽东在关于社会主义社会阶级斗争的理论和实践上的错误发展得越来越严重；二是他的个人专断作风逐步损害党的民主集中制，个人崇拜现象逐步发展；三是党中央未能及时纠正这些错误；四是林彪、江青、康生等野心家又别有用心地利用和助长了这些错误。仅就发动"文化大革命"原因来说，似乎可以分成三个层面：一、发动的动机是什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二、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来进行；三、毛泽东个人又何以能够发动得起来。本文研究的是第一个层面，也可以说是原始动因。
一、过渡时期总路线与党内对社会主义的最初共识在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1966年的《五？一六通知》中，毛泽东说，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动机，正是要打倒这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制度，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简称为"反修"、"防修"。这就要回答一个问题，即"文化大革命"要坚持的是什么样的马克思主义和什么样的社会主义？反对的是什么样的修正主义和什么样的资本主义？显然，对这些问题的认识，不是在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才突然形成的，而是有一个发展变迁的过程的。
什么是社会主义，如果说在建国以前还是个遥远将来的问题，那么建国以后，尤其是在国民经济恢复以后，提出要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时候，就是一个必须回答的现实问题了。1953年6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接受毛泽东的建议，提出了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基本内容是：实现国家社会主义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以建立一个生产资料单一公有制和统一计划经济体制的社会主义社会。
这在经毛泽东亲自修改的过渡时期总路线的学习和宣传提纲中是作了说明的，文中说：总路线的实质，"就是使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所有制成为我国国家和社会的唯一的经济基础"。工业化，要走苏联的社会主义工业化的道路，从建立重工业开始。农业社会主义改造，要通过互助合作，实行完全社会主义的集体农民公有制的更高级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也就是集体农庄)。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通过各种形式的国家资本主义，把私人资本主义的工商业改造成为社会主义的全民所有制企业。毛泽东在1953年10月的一次谈话中十分明确地说："总路线也可以说就是解决所有制的问题。"①如果说，在中共党内高层对何时及如何向社会主义转变有过不同意见，那么，在建立何种样式的社会主义问题上认识却是基本一致的。当中央政治局正式确定过渡时期总路线后，同年9月8日，周恩来在全国政协常委扩大会议上作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报告。他向人们解释说：什么叫做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最基本的就是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造，就是取消了生产资料的私人资本主义所有制，归国家所有了，就是农①毛泽东：《关于召开第三次农业互助合作会议同陈伯达、廖鲁言的谈话》，(1953年10月15日)。
业、手工业集体化了①。1954年2月，刘少奇在纪念列宁逝世30周年大会上的报告中说：建设社会主义就是要最后消灭一切形式的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度；要使生产资料的公有制度成为全社会的唯一基础，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的一个最伟大最深刻的社会变革②。
当然还有个计划经济体制问题。1952年11月成立的国家计划委员会，就是按苏联的体制建立的；改造个体农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重要论据之一，就是要把个体农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纳入国家的计划轨道。因此，建立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完全是过渡时期总路线的题中应有之义，只是在学习和宣传提纲中没有作专门的说明罢了。
经过不到4年的时间，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基本完成，党的八大宣布：我国的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已经基本上解决，几千年来的剥削制度的历史已经基本上结束，社会主义的社会制度在我国已经基本上建立起来了。又说：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胜利，全国工农业产品的主要部分都将列入国家计划，由生产单位按照计划进行生产③。实际上，这也就是1936年斯大林宣布苏联建立了社会主义社会的标准。斯大林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第十二章中写①《周恩来选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5页。
②《新华月报》1954年第2号，第11页。
③《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文献》，第809、813页。
道：1936年的时候，苏联经济已经完全改变。资本主义成分已全部消灭，富农阶级已全被消灭，全部商品流转都已集中在国家与合作社手中。公共的社会主义的生产资料所有制，在一切部门中都已奠定为社会主义新制度不可动摇的基础。
由此可见，过渡时期总路线提出的、党的八大宣布建立的社会主义，基本上是照搬斯大林在苏联建立的社会主义模式。历史地看，这种照搬在当时是难以避免的。因为，除了苏联经验别无可循，而苏联的社会主义在历史上也确曾显示过它的优越性的一面。问题如邓小平在中共十二大开幕词中所说：无论是革命还是建设，都要注意学习和借鉴外国经验。但是，照抄照搬别国经验、别国模式，从来不能得到成功。1984年邓小平又说：什么叫社会主义，什么叫马克思主义？我们过去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不是完全清醒的①。可以认为，说"认识不是完全清醒的"，是包括这个时期在内的。
二、探索自己的路与理论认识上的矛盾1956年2月，苏共二十大揭露了斯大林的错误。从这时起，毛泽东和中共中央领导人明确提出，要在吸取斯大林①《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63页。
所犯错误的教训和总结自己经验的基础上，探索出一条符合中国情况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毛泽东在党的八大期间会见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联盟代表团时说：对斯大林的批评是好的，它打破了神化主义，揭开了盖子，这是一种解放，一场解放战争，大家都敢讲话了，使人能想问题，可以自由思考独立思考了。从毛泽东《论十大关系》，到党的八大，到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提出的一系列建设社会主义的新方针，诸如：党的工作重点已由改变生产关系转变为集中力量发展生产力；经济建设要适当安排重工业、轻工业、农业的比例关系；经济管理要改变过分集中的倾向，适当扩大地方和企业的权力；经济体制应该是，在以公有制、国家计划管理和国家市场为主体的前提下，在一定范围允许个体经济、市场调节、自由市场作补充；确认已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发展是相适应的，但它又很不完善，需要不断地加以调节等等，这都表明它已蕴含着对原有苏联社会主义模式要有所突破的倾向，反映了中国共产党人对社会主义认识的前进。所以说，这个探索的起步是很可喜的。1957年6月，英国的《曼彻斯特卫报》就毛泽东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讲话发表的评论，应该说是相当敏锐的。该报说："这篇讲话对世界共产主义的影响可能比赫鲁晓夫的秘密演说(指赫氏在苏共二十大作的关于斯大林错误的秘密报告---笔者)来得大。因为毛泽东的讲话完全是在积极地提出新的思想和政策，而赫鲁晓夫主要是在消极地贬斥过去。"但这段极其可贵的思想未能很好地贯彻下去，更未得到进一步地发展，而且就毛泽东来说，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行动上，就在此后不久，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问题的症结究竟何在呢？众所周知，1956年是个不平静的一年，毛泽东曾称它是"多事之秋"。即在2月苏共二十大揭露了斯大林的错误不久，西方世界就掀起了一股反对共产主义的风潮。6月，波兰的波兹南地区发生工厂工人罢工和上街抗议事件；10月，发生了影响更大的匈牙利事件。包括苏共在内的不少国家的共产党人，几乎都乱了阵脚。在此期间，4月、12月，经中共中央政治局讨论，毛泽东亲自修改，以《人民日报》编辑部名义，先后发表了《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和《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这两篇著名的政论文章。这两篇文章的发表，对扭转社会主义阵营和各国共产党当时所处的被动局面，是起了积极作用的。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在兄弟党心目中的地位，也极大地提高了。文章突出强调对斯大林不能全盘否定，对其错误要作历史的科学分析；指出帝国主义者时时刻刻都在企图消灭社会主义国家，并正在利用苏共批判斯大林的错误对社会主义各国进行颠覆；指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内部，在反对教条主义的同时，也要反对已经出现的否定共产党的领导、否定马克思主义的右倾思潮等等，这些显然都是正确的。但是，文章对当时社会主义各国面临要进行的改革，却未能作出正确的回答。相反，针对当时各兄弟党对斯大林历史功过的不同评估，以及导致波兰、匈牙利事件发生深刻原因的不同认识，文章站在维护斯大林的立场，对斯大林领导建立的社会主义模式及其理论作了全盘肯定的结论。
《再论》在总结了苏联革命和建设的基本经验后指出，斯大林的错误，与苏联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无关。并说："苏联经济迅速发展的事实证明，苏联的经济制度基本上是适合于生产力的发展，苏联的政治制度也是基本上适合于经济基础的需要的。"因此，纠正斯大林的错误，并不需要纠正这些制度。文章承认各国的共产主义运动必然有它的民族特点，但又强调苏联模式是各国都必须遵循的共同规律。
这样，在理论认识上就陷入了一个难以克服的矛盾之中。即：一方面承认社会主义各国应该走自己的路；另一方面又强调斯大林领导在苏联建立的社会主义模式各国都必须遵循。这无疑是把从《论十大关系》开始的探索，限制在原有的理论和模式框架之内。于是，此后十年的实践出现了两种相反的趋向：实践要求对原有体制进行改革；理论认识上的偏误则把这种实践要求看成是对社会主义的反动。
三、"三面红旗"与在社会主义认识上的后退上述理论认识上的矛盾，在实践中很快就反映了出来。
1958年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就是突出的表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