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创业开始了。什么果位,什么女人,什么富豪梦想神仙逍遥,全都抛到脑后,我开足马力,全心扑到网站上。这一关闯不过,那就前功尽弃打回原形了。
网站开发干得很快,网络交易平台,汉雄的老本行了,轻车熟路。最上层,申请一个域名:www.xuyuanji.com,把网站架起来。最底层,也按照汉雄的标准,到美国的蓝企鹅公司买了一套操作系统。老大很爽气,虽然蓝企鹅开价不菲,但听我们介绍,这是操作系统的专家,网络平台都用它,也就拍板买了一套。所有工作都很顺利,我的香客许愿界面,小山的城隍管理后台,各种模块都做好了,这时候才发现一个大问题:两套软件没法联调!
联调本来很简单,拿根网线,两台电脑一接,就可以开始调试了。现在的问题在于,许愿界面是给凡人用的,而管理后台是给鬼神用的,新式许愿机分成两个部分,在两个世界运行,哪里有这种网线,能把阴阳两界连起来呢?诚然,我们是两界贸易的专家,可烧来烧去,烧的都是真材实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这一回需要的,是传输电磁波,交换信息流,完全虚无缥缈的玩意儿。电脑可以烧,网线可以烧,交换机路由器什么设备都好烧,电磁波怎么烧呢?
0和1怎么烧呢?
十三叔翻遍了书柜,老大也到处打听,阴间的门路和阳间的理论加到一起,也加不出个所以然。我们常说,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可那都是物质时代的经验,如今我们面临的是信息时代的问题,老古董自然拿不出新办法。
小山无意中促成了联调。正当我们像玩具火车一样团团乱转时,他母亲及时地去世了。那天小山也在下面,我们在一起讨论程序。这时我手机响了,是小许,我在汉雄的接班人。
“老余,你好。”
“哎,你好,小许呀,好久没见了。”
“是啊,好久没联系了。跟你说个事儿,小山的母亲去世了,定在这个星期六,龙华殡仪馆开追悼会。小花的意思,就不通知你了,知道你创业很忙,不来打扰。但是我想,咱们也好久没见了,顺便碰一碰,指点指点兄弟们也好……”
“等一下,我这里信号不好,听不清楚,我到窗口去。”我把手机改到免提模式,摆在桌子上,“嗯,这里好了,你再说一遍,什么事情?”
大喇叭传出一个大嗓门:“刚才我是说,小山母亲去世了,星期六开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你来吗?”
“是吗?他母亲也去世了?唉,可怜,他家也真可怜,一个接一个的。”
“是啊,我们也刚知道。你要有空就来吧,我们都去的,正好聚一聚。”
“好的,我知道了,不过星期六还有点事情,我安排一下,尽量推掉吧。过会儿给你打回去。”“好,等你回话,再见。”
“再见。”我挂掉电话,往椅子背上一靠,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小山。
他扫我一眼,马上又埋头忙乎:“你看我干吗?干活吧。”
“你妈死了呀,小混帐!”
“死就死呗,跟我有什么关系。做人我已经报答过了,做鬼可管不了那么多。”
妈的冷血动物,没心没肺,这小子是彻底没救了。我愤愤地哼一声,拿起手机直拨小许:“好了,我这边事情推掉了,你跟小花说,我要来的。”
时隔一年半之后,我又来到龙华殡仪馆,上次是小山,这次是他母亲。进了大门,穿过两道树荫,右边一拐,就到了一排礼厅。殡仪馆生意不错,似乎是追悼会的旺季,礼厅都满满的。一间一间看过去,布置倒是大同小异,黑白遗像摆在当中,花圈挽联簇拥围绕,这些形形色色的死者,生前或许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死了之后,倒全是同一个过场。
当然,也有几家排场大的,请了一群和尚,身穿袈裟手持法器,香烟缭绕地做着法事,到底显出一些阶级差别。相形之下,小山家就是最寒碜的了,我的目的地藏在一个小礼厅,空荡荡,也没什么摆设——一个外地老太太,谁会来送花圈呢?
小花穿着黑衣黑裙,别着一朵红花,在门口接待我。一年没见,倒没什么变化,只是脸色带点黑黄,略微有些憔悴,大概是累着了。这姑娘也不容易,老公都死了,还要为婆婆尽孝。我掏出一个信封,客气地说:
“节哀顺变。”
小花接过信封,手腕一沉,显出惊异的表情:“老余……太重了吧?”
“死了就死了,别想了,想也没用。我们活着的,要互相照顾,好好活下去。”我跟她握一握手,到遗像前深鞠一躬,就独自站到角落去了。
信封里是一万元钱。我的发财事业是小山介绍的,第一次跟老大见面,就收到五万见面礼,那么返还一万元钱,百分之二十中介费,这个比例也不算高。
追悼会照例是压抑的,不过对小山的母亲,总归是隔了一层,我并没有多少悲苦。其实,要不是打抱不平,恐怕我连来都不会来。就连小花,我在旁边留心观察,她也是轻松多于难过,站在那儿迎来接往,例行公事而已。事实上,老太太卧病多年,终于撒手归西,对人对己都是解脱。
我衷心祝她早日投胎,不要做鬼,更不要碰见那个冷血儿子。
关于跨越阴阳的电波,奇迹是这样发生的。那天我去得早,小许他们还没来,等了一会儿,有点气闷,就到外面转一转。殡仪馆也没什么风景,只有几个花坛,水泥墩子围出一个土堆,上面种着松树柏树。我在水泥边上坐下来,花坛里一群蚂蚁排着队伍,忙忙碌碌地搬运粮食。
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小时候,我也喜欢看蚂蚁搬家。”我转过身,是个胖胖的和尚,额头宽广,脸颊丰腴,披着金黄袈裟,笑眯眯地说:“小时候,家里很穷,我觉得人就跟蚂蚁一样,走路靠腿,干活靠手;说话呢,人靠一张嘴,它靠两只角。你说,人跟蚂蚁有什么分别呢?”
有道理,偶尔来趟殡仪馆,居然碰到一位高僧,听见一番因缘,我连连点头:“是啊,佛祖说,众生平等。在佛祖眼里,人和蚂蚁都是尘土中来,尘土中去。”
高僧呵呵大笑:“现在我五十岁了,我发现,人跟蚂蚁还是不一样的。
你看,蚂蚁还是胼手胝足,还是摇摆触角,而人,走路有汽车,干活有机器,说话呢,还有了手机。”和尚掀起袈裟,掏出一个手机。我定睛一看,靠,爱疯四!好个花和尚,还挺时髦呢,待在庙里可惜了,您应该到中央党校去,讲授“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和尚似乎听到我心里话,接着说:“对,就是这句话,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人跟动物也没差多少,也就是会说话,会动手而已。但就是这一点点差别,人类越走越远,发明科学技术,创造文明财富,爬到了自然顶端,变成为万物之灵。”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说众生并不平等?是佛祖错了?”
我还没讲出疑问,和尚已经摇摇头,直接跟念头展开对话:“佛祖当然没错。只是这话没说全,‘众生平等’后面还有半句,佛祖没说,要靠你自己去悟。比如说你,小余,你会编软件,你还弄出个许愿机,你们不光搞科技,还把科技搞进了天庭。那么小余,你就比众生更加平等。”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你、你是谁?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和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菩,萨,在,看,着,你。”
六个字如同一把钥匙,记忆的盒子打开了,一个名字脱口而出:“黄良大师!”
大师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聪明。就凭这聪明劲儿,你也不会是尘土中来,尘土中去。”
又跳出一个熟悉的字眼,我一点就透:“不是尘土,那就是棋子喽?”
“哈哈,岂止是好聪明,还有好悟性。没错,菩萨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你们在走的,就是关键一步。”
一个凡夫俗子,居然能入菩萨法眼,我不禁受宠若惊,激动地搓着手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只觉得热血沸腾,只要菩萨一声召唤,上刀山,下火海,那都是万死不辞。
搓了几下手,忽然想起来,且慢,神仙不就是那帮抢钱的家伙吗?
他看上你,可不见得都是好事。且不忙激动,不要问我能为菩萨做什么,先问问菩萨能为我做什么。
跟前面一样,不等我开口,黄良先切入话题:“你在帮法华镇范城隍做事,法华镇,你知道这名字来历吗?”
“不知道。不过,听说有个《法华经》,是不是有点关系?”
“对了。法华镇的名字出自一座庙,叫做法华禅寺。法华禅寺的名字又出自一本佛经,叫做《法华经》。这部经书非同小可,乃是释迦牟尼亲传典籍,号称经中之王。一人诵经,十方震动,不管你身在何方,阴间也好,阳间也罢,也不管你是人是鬼是神仙甚至是畜生,只要用心聆听,就像有人在耳边诵读一样。”
黄良递过来两张光盘,光盘上金光闪闪,印着大师头像,下面是一行漂亮的毛笔字:黄良法师亲诵《法华经》。“拿回去听听吧,”他往后一指,“给她儿子也带一张。”
伟岸的身影消失在礼厅,大师又去主持法会了。我拿着光盘,发一会儿呆,各种技术、原理、程序、细节,如同万花筒一般搅动。分散,聚合,再分散,再聚合,忽然,福至心灵,全部链条都吻合到一起,一个完美图案诞生了!我跟小花打个招呼,拦了辆出租车,匆匆忙忙飞奔而去。
回到法华镇,找来小山,烧了一张光盘给他,立即开始轮流播放。果然,大师讲得没错,法华经的力量穿透阴阳,我这边一放,小山就听到了。
轮到我了,我戴上耳机,“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
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缓缓传来祥和的经文,使我如同沉浸在莲花海洋,身体轻飘飘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融化在无边佛法中。好一曲天籁之音,大师讲法,天花乱坠。那些流行歌曲,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庸俗,什么天王天后,叠到一起也比不上一句大师。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资格作为经典案例,写入通信专业的教科书。
眼下阴阳通信的原理是走通了,但要真正传输数据,联网工作,还有一堆编解码要做。
首先,测定经文时间,不长不短,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秒。啊,全知全能的大师,我感激你,我赞叹你,连细节都这么周到,太贴心了。然后,又把每一秒再划为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个等分。最后,我们连夜加班,编出一个程序,无论播放哪个小等分,对方都能从四十亿个目标里,准确无误地找出那个片段。
这样,就实现了一根三十二比特的数据线。一秒可以传六万个数据,借助佛经的法力,我们终于跨天越地,拉出“一根两兆的网线”。
后来,我们又改进了编码技术,加入时分码分频分以及各种你听说过没听说过的新技术,压数据,挖潜能,把两界之间的带宽提高到一根光纤。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一开始,只有两兆,网站运营虽然不够,联调程序是绰绰有余了。
当天色渐渐发白,所有程序都准备停当,我登录网站,进行第一次联调。打开许愿机的主页,屏幕上显出一个对话框,下面是一行提示:“请输入您的愿望”。
我不假思索地敲入四个字:“我要发财”。回车。
一个喜气洋洋的页面跳出来:“愿望已接受,请等待实现。”
成功了!一桥飞架阴阳,天堑变通途,我激动得热泪盈眶,这就是我们的胡志明小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