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可不是萤火虫了。三生宫的星星点灯只能算威慑性的军事演习,这回是地毯式的狂轰滥炸,寸草不生。听不到什么声音,但我完全想象得到,正有数不清的生灵辗转挣扎,呼号悲切。不,三昧真火这样猛烈,恐怕连喊都喊不出一声。我想他们连灰烬都剩不下一片,转眼之间就失去了踪影。
善财分开火焰,回到圈里,介绍他的劳动成果:“嘿嘿,本来想拿个活的,谁叫你跑得快,拿也拿不着,只好来个玉石俱焚了。降妖伏魔,职责所在,就是菩萨知道了,这场火也不好怪我。”
我们并没有性命之忧,但包围在火海当中,滋味也不好受。身上一遍遍地汗如雨下,又一遍遍地被高温烘干,我好像一锅倒霉的红烧肉,反复地加水,收汤,再加水,再收汤。天是锅盖,山谷是锅,搞不好,老子今天就炖烂这儿了。我一万遍地发誓,除非到断气那一刻,这辈子再也不上天了。这不是飞来横祸吗!刚才幸亏还碰到善财,要是没画个圈子,这小子直接烧山,那就连红烧肉都做不成,直接烤成羊肉串了。
这天庭比人间更惊险哪,还是老老实实待下面吧。
十三叔特别狼狈,衣服都湿透了,似乎是出汗出得太快,烘都烘不干。
善财瞟他一眼,笑道:“余先生身子虚了点啊。”
十三叔腿都站不直,几乎都跪地上了,他赶紧挎住善财:“大仙救命!
在下一介凡夫俗子,全无修为,受不得这大火烘烤,求大仙收了吧。”
“放心,有我在,伤不着你。发发汗,一会儿就好了。”善财轻轻一提,像提起一个手闸,把他拎起来,“不要急,还要再烧得透一些。”
老大建议:“要不先把这附近收一收吧,看他这模样,只怕是真不行了。”
善财绕我们走了一圈,嘴巴微张,轻轻吸气。周围火苗仿佛听到召唤,倦鸟思归林,拍着翅膀飞回嘴里。不愧是仙界法物,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连回家路线都记得。附近的火焰熄了一些,圈子扩出去七八步,身上凉快了,视线也清晰了,但大石头仍然在火海之中。
我们都不说话了,仿佛赤壁的一群农夫,只能默默观战,什么都做不了。耳边一片低沉的燃烧声,不时杂着噼里啪啦的爆破音,那是石头烧裂了,正在分崩离析。远处还有隆隆的回响,是哪个山头塌陷了吧。
又烧了一刻多钟,十三叔口吐白沫,眼斜嘴歪,都快虚脱了。善财点点头:“好,差不多了,都烧透了。”他又张开大嘴,海纳百川,嗖嗖嗖嗖,把火焰吸回口中。极目远望,火海变成一个大旋涡,远处缓慢,近处飞快,如同浩瀚的银河系,有条不紊地旋转、收缩。收到旋涡中心,卷成一条长长的漏斗,呼啸着扑回老家,带起一阵劲拔的热风。
善财收回大网,好像一个满意的渔夫,拍拍肚子:“好了,事情办完了。”他拱一拱手,“公家之事,不得不为,有劳各位久等了。现今四方妖孽,皆已斩尽杀绝,诸位放心赶路吧。”
老大有气无力地说:“三昧真火,名不虚传,我脚都烤软了,哪还走得动!大仙请回吧,我们还要歇一会儿。”
善财哈哈一笑:“多有叨扰,各位恕罪。”又摇身一变,化作一朵红云,嗖嗖飞走了。
三昧真火过后,并没有一片乌糟糟的糨糊,也没烧成什么黑糊糊的焦炭,连烟雾都没有。山还是灰的,空气还是透明的,除了山头矮了半尺,好像一切都没变。但我心里很清楚,除了这个小小圈子,恐怕就没别的生物了。
红云早就消失了,我们眼光游离,想要出去看看,却又惊魂不定,总感觉敌人视线还在附近,还在偷窥我们,稍有可疑之处,随时就杀个回马枪。我冒出个主意,指指大石头:“哎,有点内急,到那边方便一下。”
十三叔忙说:“我也要方便,哎呀,憋不住了,我先去,你等会儿。”
他摸着裤门,一溜小跑,脖子伸得老长,好像一只大白鹅。快到跟前,“啪”
的一声,石头忽然裂了开来,碎成一堆小石块,咝咝地吐着热气。十三叔吓得一抖,愣在当场,阿清随即跳出来,大喝一声:“老流氓,干什么!”
十三叔双腿一软,坐到地上,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方便一下,放松……放松……”
阿清带着喽啰走过来。我们仔细打量,只见她头发有点焦黄,衣服也卷起了边角,应该也吃了点苦头,但总体来说,仍然精神抖擞,鬼身无恙,看上去没什么大碍。看来反鬼也有反鬼的手段,山都烧塌了,居然也没事,不知道有什么门道。我们正打算安慰几句,忽然冷风扑面,温度又降了下去。身上还没有干透,热汗一冻,鼻子痒痒的,阿嚏阿嚏,连打两个喷嚏。
妈的今天是过瘾了,一个神仙会喷火,一个反鬼会制冷,再来几个回合,就成冰火九重天了。阿清回到原处站定,率先发话:“刚才说到哪儿了?咱们继续。”
我们张口结舌,好像一群开小差的学生,突然遭遇老师的课堂提问。
说实话,刚才她的革命课,谁也没认真听讲,比如老大,其实就在盘算网站的构想。更何况大火一烧,就算有些残存记忆,也都抹得差不多了。
十三叔慢悠悠地晃过来,答道:“论革命的充分性必要性正义性正当性不可避免性总而言之不革命就是不行性。”
阿清怒目而视:“你不是要方便的吗?”
“给你一叫,吓没了。”
切,冒了那么多汗,你还有水才怪呢,我在心里窃笑。
“好,我们接着讲,谁来革命、怎么革命……”
十三叔突然把脸一沉,打断了她:“你要找我就找我,你要打我就打我,一千个一万个嘴巴也随你打。你去惹那瘟神干什么?三昧真火你惹得起吗?刚才多吓人哪你知道!”
阿清气鼓鼓地说:“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但她立即又泄了气,鼻子里哼出一声,瘪下去撇撇嘴说,“一时好奇呗。那时候,看见神仙都散了,你们也走了,我也该撤了,就发现善财童子还没走,还在跟鲁班谈什么。离得远,听不清,光看见他俩欢欢喜喜,谈得火热。这不对呀,刚刚还跟乌眼鸡似的,屁股一转又和好了?就挪得近一点,想听个仔细,不想那奴才眼睛尖,竟然给他看破了。我赶紧回头就跑,幸亏是我翅膀宽,飞得快,左转右转兜圈子,把他甩掉了,不然啊,今天就得去见菩萨了。”
十三叔敏锐地发现了问题,也顾不上生气了,注意力转到神仙的密谋上:“善财跟鲁班?奇怪,他们有什么好谈的?你听清了吗?”
“哈,我要听清了,你就见不到我了。”
一种不详的预感升起,我第一次想到,不光是赵公元帅,恐怕连鲁班也要背信弃义了。十三叔来回踱步:“还谈什么?不都谈崩了吗?难道是谁又让步了?”
老大也大惑不解:“就是啊,一个要涨价,一个不能涨,就不是一路人嘛。”
“看来,一定是什么内幕交易。大概是菩萨又给了什么新政策,单独给鲁班的,所以才相谈甚欢。哼哼,神仙抢起小鬼来,那是快稳狠准,但对于仙界同胞,还是手下留情,给一条出路的。”
“随他去吧,不猜了,”老大说,“神仙怎么办,也无关大局了。我们集中精力,开做网站。”
阿清一愣,经过她斗志昂扬的政治课,老大非但没有奋起抵抗,反而上了投降派的贼船,也要夹着尾巴逃跑了。十三叔解释说:“我们商量过了,不能硬拼,也根本拼不过,不如换条路走走看。我们底子还在,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还有口碑和人脉。把位置摆正,这一回就当破财消灾,买个平安。下一回改做网站,不要授人以柄,还是有腾挪空间的。”
阿清越听越气,抓住一个词语发作道:“腾挪?好词儿,你真会挑字眼,你干吗不说投降呢?”
“随你怎么说,投降就投降吧。形势明摆着,人家来打你,你打又打不过,放弃又舍不得,还能怎么办?只有另谋出路了。”
“好啊,你可以腾挪。可是你挪到哪儿,他追到哪儿,你种一棵树,他摘一树果子,你怎么办?”
“我让他摘不到。我考虑很久了,跟垄断企业做生意,确实有先天性的风险。这次就要规避风险,我们做网站,只跟城隍打交道,不靠神仙赚功德。再怎么垄断,也垄断不到我身上。”
“书呆子,你不懂!只要赚钱,他们就会来抢。”
“怎么抢?”
“我哪知道怎么抢?我又不是神仙。反正,在阴间你记着,肥水不流小鬼田,你就是个脏苦乱差的命!”
十三叔终于忍不住了:“照你说,就只有造反一条路了?”
“不是造反,是革命!在一个没有正义的世界,唯一的正义就是革命!”
“你呀,跟当年一样,就知道革命!”
“当年!当年!当年你是个龙种,如今你是个跳蚤!”
二十年后,一对情人的意外重逢,上演的不是一出人鬼情未了,反而成了一场大专辩论赛。一个要改良,一个要革命;一个要告别革命,一个不可轻言告别革命。两位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一个提到康有为,另一个就举出梁启超;一个引用海德格尔,另一个就抬出阿伦特。直杀得天昏地暗,唾沫横飞,历数竞争与垄断的千种理论,探讨革命与改良的万般可能。
话题已经远远偏离了,可怜我们学浅才疏,一句话也插不上,只有坐山观虎斗的份儿。后来,十三叔渐渐占了上风。古人说得好,业精于勤,行成于思。二十年来,十三叔手不释卷,日夜苦读;阿清呢,光顾着打家劫舍,呼啸山林,这业务水平自然就跟不上了。
最后,战斗是这样结束的。十三叔说了句什么,阿清突然一跳脚:“你是人,我是鬼,阴间的事情你懂个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啪!又是一个响亮的嘴巴,阿清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辩论。
你看,才子才女的相逢就是这样的,不是柔情蜜意,而是激情碰撞,不是花好月圆,而是火花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