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人生的巅峰时刻,一天之内,连通两关,早上许愿机通了阴阳关,晚上我自己也通了阴阳关。
追悼会第二天,小花请我去吃“散席饭”。这是他们家的风俗,大的红白喜事过后,第二天会有一顿小宴席,只请几个亲朋好友,小小地聚一下,作为席终人散的尾声。当年他们结婚,我也吃过这种散席饭。
本来我是没兴趣的,昨天只是临时客串,他们家的事情,我也不想掺和。更何况刚刚调通许愿机,兴致正高,又在做一个聊天工具,给香客和城隍网上交流。法华镇远在郊区,进城一趟很费时间,大半天都废掉了。
但小花坚持叫我来,看样子,那个信封发挥了作用。我想了想,既然网站开通了,去去也好,会有收获的。
席上没什么亲戚,办完丧事,家乡人就回去了。只有七八个老朋友,都是汉雄的旧同事。IT人的饭局,聊来聊去,总不离“创业”两个字。
散席饭散着散着,我就喧宾夺主,散成了注意力的中心。大伙儿一致夸奖我创业成功,老方是属于稳重的,主要表扬了我敢打敢闯的弄潮儿精神。小许就没那么含蓄了,一上来就扣一顶帽子:一夜暴富,IT新贵,逼着我老实交代发财秘诀。到后来,这小子简直就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连老方都不管,直接嚷嚷:“老余啊,你那边要人吗?也拉兄弟一把,有财大家发嘛!”
我谦虚道:“什么发财,也就是自己养自己,吃不饱,饿不死呗。差得远呢,哪儿敢拖你下水。”老方嘿嘿一笑,拎起酒瓶给我满上:“看,我说过吧,不说实话是当老板的基本素质。罚一杯!”
一桌人都啧啧做声,表情显示,他们都知道了昨天的信封。一个遥远的老太太,出手都那么阔,显然是混出来了。我干掉那杯酒,拿出最诚恳的口气:“好吧,我坦白。说实话,我也没什么本事,兄弟这点技术,瞒得了别人瞒不过你们,也就是写写代码编编程序,说起来大家都会。
至于赚了一点小钱,其实,跟技术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上了一个网站。”
我停下话头,扫描一圈,确认每个人都变成好奇状态,接着说,“那个网站,叫许愿机,专门给人许愿的,许什么愿,就成什么真,百发百中,从不落空。我也就是许了个发财的愿望而已。”
“瞎讲!”小许叫道,“要什么有什么,神仙开的吗?”
“恭喜你,答对了!就是神仙开的。”
连小花都忍不住笑了:“忽悠,继续忽悠。”小许连连摇头:“唉,真是的,一当老板,忽悠水平就大有长进啊。”老方又开了一瓶酒,拎起来就要给我倒:“少废话,再罚一杯!”
我捂住酒杯:“先别倒,咱们先讲清楚,凭什么说我是忽悠?前面说没发财,你们不信,现在说发财了,你们又不信。不是要听发财秘诀吗?
这就是秘诀!千真万确,没一句假话,咱们共事多年,知心朋友,换别人我还不说呢。我从汉雄出来,这一年不说发财,至少弄了套房子吧,不是许愿机,哪有那么快?”
“怎么可能呢?”小花还是不信,“上个网站就梦想成真,那世界也太简单了,我们啥都不用干了,上上网就行了?”
“过头话不要说,你不懂的事情多了去了。”
“嗬!那你倒说说,那网站在哪儿,我也去许个愿。我倒不信,还真有那么好的事?”
“对了,这话在理,咱们拿事实说话。你们都上去,一人许个愿,看看能不能实现。过一年工夫,明年这时候咱们再聚一顿,要是没实现,我给你们一人喝一瓶,要实现了,哈哈,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小许乐了:“行啊,我去!我去许愿,我也要发财!明年真发了,不要说一瓶,一百瓶也没问题!快说,许愿机在哪儿?”
“xuyuanji,你记好了,就是许愿机的拼音,www.xuyuanji.com,要什么,有什么。”
我再次扫描全场,在座各位的表情,又一次更新为期待状态。假如你也是业内人士,你一定知道,任何网站运营之前,都要先找一批用户测试一下,各个模块都跑一遍,看看有什么隐藏的问题。我知道散席饭不虚此行,马上,许愿机就会迎来第一批用户。
一顿饭吃到四五点,好久没见,聊了一下午。回到法华镇,先到庙里转了转,小山已经不在了。连干两天一夜,这家伙也撑不住,回去充电了。
好吧,那就一个人干吧,正好肚子里塞得满满的,晚饭也省了,索性再干一阵睡觉吧。
打开后台,切到许愿池,出现三颗小星星。哈哈,好快,刚散席就来了三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干脆利落:“我要发财”。
都不用看香客名字,这百分之百是小许。我启动愿望管理模块,小许缓缓地滑向法华镇——网站还没有公开,目前只有老大一个城隍。“我要发财”经过语义分析、功能对比、目标匹配,归为“发财”类愿望,冉冉升起在赵公元帅的出口处。明天一早,就会有个鬼差,领取任务送到财神府上。
完全正确!此刻,在浦东某个毛坯房,正有“嘟”的一声清脆,从小许手机里弹放出来。当他拿起手机,会看到一条短信:“恭喜!您的愿望开始实现,请等待如愿。”
“耶!”我几乎能听到他的欢呼。在法华镇,我也一样手舞足蹈,连日辛劳,总算有了成果,我比他还要兴奋一万倍。我都想伸出一条长长的手臂,一直伸到小许家,来个响亮的隔空击掌。
第二条,显然是老方的:“请保佑我全家安康,女儿考上南洋中学。”
求升学,小意思,找我你就找对人了,上海学校随你挑。我点击愿望,星星拉出一条欢乐的轨迹,飞向文曲星的府上。
点开第三个,这是小花:“给我一个男人。”
一声叹息,可怜的女孩,才二十多岁,就接二连三地失去亲人。可想而知,现在她多么脆弱,多么消沉,多想找个肩膀靠一靠。我按下“处理”
键,目送愿望出发。系统提取“男人”的语素,打上“婚姻”类的标签,稳稳地往月老的姻缘簿飞去。
突然,恰如晴天霹雳,我一跳老高,像是椅子爆了一串弹簧。我慌忙按下“停止”键,停!停!都给我停!所有操作一概撤销,星星打着转儿退回来,又落回许愿池里,瞪着迷惑的眼睛看着我。找什么月老?我!
就!是!一个男人!!!
我浑身炸开,好像带了一万伏高压,头发根根直立,就连脚趾上的汗毛都竖起钢针,刷刷地戳着鞋子。每一个细胞都在催促:“还等什么!”
每一根毛孔都在怒吼:“上了她!”我口干舌燥,我心急气短,我漫无目的地乱跳乱跑,我像动物园里毛躁的猴子。
但半癫半狂的身体里,却分明传出一个细小声音——不行,朋友妻,不可欺。
放屁!他连老娘都不要,还在乎老婆吗?
——她死了老公,又死了婆婆,正是情绪低落,你不是乘人之危吗?
乘什么危!她需要男人,明白吗?她需要保护,她需要安慰,我是救人水火,我是替天行道!
——好伟大!你真的是去安慰她吗?你是趁机去上她!
上她也是安慰她!她需要男人,生理心理都需要!
——她要什么男人,自然有神仙做主,她求的是神仙,又不是你。你借着管理网站,横插一杠,这不是监守自盗吗?
放你妈的狗屁!道貌岸然!伪君子!
——呸!你这个禽兽!流氓变态色情狂!
两个小人在脑中交战,各执一词,直吵得天昏地暗,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扑通一头栽到地上。我定一定神,扶住墙根站起来,喝住两个小人,都封上嘴巴收回去,这时我才发现摔倒的原因。原来,是全身的血液都流到两腿之间,大脑一时供血不足,结果就晕倒了。我二十多岁的年轻血液,拥挤在一块小小的根部,熙熙攘攘,喧嚣躁动,仿佛游行中沸腾的人群,酝酿着无穷的冲动,挤出一个灼热的凸起。
我一生经历过无数次勃起,都不及那一次雄浑有力。大概因为思想在激烈斗争,放松了对小弟弟的管制。好了,身体已经给出选择,大头服从小头,我决定听从它的指挥。我飞快地关上电脑,拦了一辆出租,往市区疾驰而去。
以我们编程语言来看,女生就像一个类,衣服以外的部分属于公共接口,谁都可以调用。衣服以内的部分,则是私有接口,只有她老公,也就是她的私有成员才能调用。
我招小花进来,前面说过,纯粹是为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盯电脑盯久了,可以调用调用公共接口,滋润一下沉重的眼力,不至于一天干到晚,都干成饥渴症了。我从没想过要泡她,更没想过近水楼台先得月,把她据为己有。我可以摸着良心发誓,这完全是为了集体,没有一分一毫的私心。
可惜,不是谁都这么大公无私。小花才来一个礼拜,就收到一束鲜花,花上系着一张卡片,带来一个 IT男对一个 IT女的问候: “HelloWorld!”
我想,在她报到第一天,恐怕就有人打着小算盘,惦记私有接口了。
这话不是针对小山。到公园看见一朵花很喜欢,就把它偷偷摘下来,养到自家花瓶里,这种人可不止一个。小山只不过是出手最快,抢到这朵花罢了。
这小子干活手快,一上班我就发现了。敲起键盘来,我们是毛毛细雨,他是倾盆大雨。据说一只猴子在键盘上跳一天,能够打出一句莎士比亚,那么以小山的速度,在键盘上忙乎一天,他能够敲出整套莎士比亚。
刚开始,我还挺高兴的,又肯干,又能干,好一员得力干将。但没想到,手快也有两面性,不光是干活快,泡起妞来速度更快。
前面说过,那段往事不堪回首,这里就不想再提了。总之,你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朵花,从公园挪到家里,从公共财产变成私有财产,现代人对贪官那么痛恨,大概也是同一种心理吧。
后来,更气人的事情发生了。他们俩越走越近,自顾自地结婚了。结婚就结婚吧,自己快活也就是了,万万没有想到,小山居然厚着脸皮,给我们发来婚礼请帖!
兄弟们都气炸了,小许在公司大叫:“想得美!抢了我们姑娘,还要我给你送钱!老子去了说什么?——亲爱的新郎同志,恭喜你泡到组花,祝我们都打光棍!放你妈的狗屁!不找你算账就算了,还他妈来刺激我!操!”
那一回,就连我也撕破了脸皮。还要再好好先生?还要再强颜欢笑?
呸!我们集体凑了一个份子,装进一只大开的红包,余组长亲自执笔,写下两行恶狠狠的句子:
忍看朋辈成新娘
怒向荷包觅彩仪
收到红包后小山的感想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反正第二天,他照样请我们去吃了散席饭。我能够知道的就是,从那以后,他就可以合法地调用私有接口,想调几次就调几次,想调多久就调多久。而我,仍然是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每当窗外风雨如晦,床上鸡鸣不已,我就会哀怨地想到,招进小山,本来是打算依为左膀右臂,没想到结果,却是让我跟左膀右臂为伴。
小花家楼道黑洞洞的,寂静无声,一切都在沉睡。而小头仿佛活跃的火山,岩浆翻滚,云雾喷薄,一刻也不肯安分,拌得我连步子都迈不开。
我像小脚老太一样碎步前进,一级一级地艰难攀爬,步履蹒跚。
走在寂寞里
走在天上
而阴茎直立起来
家门口也是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还好以前来过,在右边墙上摸一摸,摸到了门铃按钮。按下去,叮咚一声,听到踏踏踏的脚步,门上射出一根光束,那是房间的灯亮了,光线从猫眼透了出来。
光线像锥子一样刺入身体,刹那间我像气球一样爆掉,回到现实的世界。恢复了理智,我猛然被自己吓了一跳,天哪,你这在干什么!深更半夜地骚扰姑娘,你疯了吗?开门见了她,你该怎么说?“听说你要个男人,我就过来了,你看看我怎么样?”你能这样说吗?浑蛋!
路上的激动一哄而散,弥漫出一种无端的恐慌,就连一路支撑我的小弟弟,也陡然失去斗志,缩成一坨不安的海绵,竭尽全力也找不到它的存在。心脏好像刚出水的大鱼,啪啪乱跳,跳得我两腿共振,大脑短路。
我快要把持不住了,再过一秒我就要转身下楼,落荒而逃。
光线消失了,那是主人贴上猫眼,窥探门外的不速之客。但楼道太暗了,根本看不清,哗啦一下,房门半开,小花隔着防盗门打量着我。
大片光亮猛扑而出,推得我连退两步。整座楼都塌下来,紧紧地压到身上,像一把夹子夹住喉咙,我一口气也吸不进去。
“老余,是你?”
我想要答话,但声带重得像一块秤砣,一个音符也振不出来。我只能拼命点头。
小花抓住防盗门的把手,却没有拧开:“有什么事吗?”
我艰苦地说:“没什么事……正好路过……上来看看……”
“啊,”小花松开把手,“都十点多了。”
一口气越来越紧,再这么下去,最多十秒钟我就要窒息而死了。我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不过跟她盼望的翩翩王子,应该是沾不上边。小花背光站着,我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估计也不会是欢迎。我在心里痛骂自己,在想象中猛扇耳光,怎么做出这种荒唐事?你个色胆包天的家伙!
我只希望她大叫一声“抓流氓”。只要能逃离重压,哪怕到派出所吃顿生活,也比这样无地自容强。
还好,小花还是留了点情面,她说:“没什么事的话,要不下次吧,今天太晚了。”
我听到这话,如逢大赦,招呼也没打,掉头就跑。然而奇迹总是发生在一瞬间,一旦能够体面退场,我也就摆脱了尴尬,摆脱了紧张。才踏下一级台阶,松出一口长气,哗,整个人都理顺了。仿佛电源充到满格,顿时我又生龙活虎,焕发出泡妞第二春,就连小头也精神一振,满血复活。
小头一激灵,大头就有了主意,我停下脚步,回头说:“那我走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忽然有种感觉,要过来看看你。既然你没事,我就走了。”
我慢慢适应了光亮,看见小花抿嘴笑了:“谢谢你,老余,你真好。”
“没有,不是我好。其实,也不是我要来,是别人叫我来的。说起来你又不信了,下午吃完饭,正好旁边有个朋友,去坐了一会儿。刚要回家,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去看看小花吧,她需要你’。”
“该不是幻听吧?哎呀老余,你越来越能忽悠了。”
“对,幻听,看来是幻听。唉,不好意思,都这么晚了,反正你没事就好,我走了。”
“不要紧,你也没事就好。不过说实话,刚才你挺吓人的,猛一看以为来个神经病呢。”
“哈哈,出丑了,这回可出大丑了。但是千真万确,我一点儿不骗你,真的有个声音,像是天上下来的声音。是个男的,嗓门低沉,‘去看看小花吧,她需要保护,她需要安慰’。我一听就吓坏了,神仙都显灵了,不知道出了多大事呢,赶紧跑来看看你。要不然哪会来骚扰你,当真神经病哪?”
“哪有这种事?有人从天上说话,肯定是幻觉。”
眼睛完全习惯了逆光工作,她穿着夏天的睡衣,我甚至又看到一线乳沟。“是啊,我看也是幻觉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要是幻觉呢,我上来跑一趟,最多也就是神经病。可要万一不是幻觉呢?万一是真的,我就想,万一你真的有什么事,老天派我来看看呢?那我无论如何都得来了,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啊。”
小花笑得花枝乱颤,乳沟都跟着抖起来:“哎呀,你看你这张嘴,天意都出来了,”她拧开防盗门,“进来说吧。”
就这样我开始了第一次性生活,进入了一个私有接口。豢养多年的蝌蚪,终于摆脱了自产自销的命运,冲向一片崭新的天地。
第二天一早,我又回到法华镇,精神抖擞,继续工作。聊天工具很快调通了,史上第一条跨越阴阳的即时消息是这样的:“不好意思,昨晚,我待在小花家。”
“没关系。她是自由身。”对面立即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