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文学永恒的话题,尤其是冲破重重阻力打破身份藩篱的爱情,像牛郎与织女,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及美女和大猩猩,更能凸显爱情之伟大。关于十三叔和阿清,他们的相逢、离别、思念、煎熬,突然又再次相逢,也足够再写一本书。
很遗憾,在这里不能多费笔墨,这不是一个纯洁的爱情故事,而是庸俗的发财故事。更何况,我们的发财方舟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漂泊在一片暗礁密布之中。
我不得不跳过十三叔的倾诉,他守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如同杨过守望小龙女,苦苦寻求情侣下落。也不得不跳过阿清的柔肠千转,她的酸苦与甜蜜交织,爱意共怒火齐飞,时而眉蹙,时而颜展。我只能直接跳到结局,在十众瞩目中,女鬼原谅了男人。老情人重归于好,我们也松绑放生,两伙人马握手言欢。
很自然,谈到了我们的发财事业。十三叔又恢复军师本色,形势再紧张,他也是不慌不忙:“涨价不是新鲜事物,经济学里早有定论。利用垄断地位,谋取超额利润,这是垄断企业的本性。神仙不用考虑把饼做大,这活儿自有小鬼干,做饼是我们的工作。神仙的工作是研究切饼的艺术,怎样制造借口,给自己多切一块。所以,小鬼跟神仙做生意,那是秀才遇到兵,吃亏难免的。迟早会有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
老大喉结抖动,显然在酝酿词句,寻找打断水龙的时机。不过这回就不用他出手了,我们有了阿清姑娘,她直接喝道:“闭嘴!满嘴大道理,专放马后屁,还跟以前一个样!少说废话,既然都料到了,你有什么招儿?”
十三叔仍然音调稳定:“避开垄断,经营下游,把许愿机推向城隍市场,不跟神仙打交道了。”
“卖软件?那不行。”老大说,“市场容量太小了,中国城隍就那么多,都来买过了,你还卖给谁?不行,一锤子买卖,不长久,我喜欢细水长流。”
“不是卖软件,是卖服务。把许愿机从一套软件,改成一个网站,让城隍到网上做生意。我们要改造功德产业链,从源头上拓展市场。不能再盯着香客了,老头老太有几个?要去盯网民,网民有三亿呢!我们改成网站,这头吸引网民许愿,那头再向城隍开放。网站里有的是愿望,谁想做就接去做。还免费提供许愿机,简化管理,提高效率。许愿机不是摇钱树吗?只要到这儿接单子,谁都能摇钱了。”
“这就是淘宝嘛,让城隍来开店?”我听出他的新思维。
“没错,就是把城隍庙搬到网上。我们既有客户,又有许愿机,既能开源,又能节流,何乐而不搬呢?”
我跟小山表态说:“网络交易平台,正好是我们本行,技术上倒问题不大。”
后来的事实证明,十三叔是伟大的导师,只要是他提出的构想,就一定会实现。他是伟大的舵手,只要大手一挥,就一定指向辉煌的胜利。
创业第二年,形势发展跟他的预言分毫不差,我们井喷式地开拓了香客市场,天下网民尽入彀中,产业规模翻了好几翻。在城隍界,许愿机掀起一股搬家热潮,就像外企工厂都搬到中国一样,地不分东西南北,鬼不分男女老少,也纷纷把庙搬到网上。再也不用守株待兔了,尤其是穷乡僻壤的城隍,以前屁个生意都不上门,现在只要坐在家里点点鼠标,就能接到千里之外的单子了。城隍界生机勃发,我们激活了整个行业,重塑了产业面貌。假如前一年我们只是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那么到这一年,我们就称得上是先富带后富了。
十三叔像北极星一样,闪耀在发财之路上空,他是一切罗盘司南指南针指南车以及GPS的总和。但在当时,老大听了却很失落:“这不是要从头再来吗?前面都白干了?”
“怎么是白干呢?我们建立了团队,积累了资本,还摸清了暗礁,一年工夫,收获也不小了。这次涨价,也不是坏事,正好二次创业,战略转移。”
“是战略逃跑吧!”阿清冷笑道,“你种了棵苹果树,临到熟了,人家来摘果子。你不敢还手也就算了,还要说摘得好摘得好,这树我也不要了,摘就摘吧,正好我换棵桃子树。这点志气,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如我一个女鬼呢!”
老大站起来:“那凤凰姐,你说呢?”
阿清慷慨激昂地说:“要还手!要抵抗!要推翻一切不平等,建立一个自由阴间!神仙抢钱,无非就仗着垄断,他们垄断了阳间运程。假如这是个自由行业,谁都好经营,神仙再牛又能把你怎么样?所以问题根源,就在于罪恶的果位制度,在于鬼神二分的等级身份。当今天庭,一切都是神仙说了算,你的财富你的功德,随便一个借口,什么都抢过去!
那么我们只有一条路:革命!只有一场彻底革命,破除一切垄断,消除一切身份,鬼神一律平等。然后,才谈得上发财,谈得上创业……”
果然是十三叔的好伴侣,阿清滔滔不绝有如黄河泛滥,这水性也不在情人之下。我哑然失笑,刚才叫别人废话少说,原来不是讨厌废话,而是要发表自己的废话。
老大又暗下去。我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我们是同一类人,什么革命什么战略,都是水中月,雾中花,我们既不明白,也没兴趣。对一个发财分子而言,世上唯一实在的,只有真金白银的发财。
第二次天庭之旅,就这样变成了革命课。谁也不敢打断,昔日的北大才女,已经变成了阴间女匪,一不小心惹翻她,这位凤凰、反鬼、革命家、电冰箱,天晓得会干出什么来?
这时大头鬼站起来,爬到那块大石头上,手搭凉棚往远处张望,轻轻吹一个口哨。黑鬼都紧张起来。阿清停下演讲,跟同伙一起往石头那边跑过去,边跑边吩咐:“快走,你们继续走,就当谁也没碰着,不要回头看。”然后他们就拐到石头后面,消失不见了。
我们重新上路,拖着狐疑的步伐,不知道身后来了什么东西。没走几步,山谷有点泛红,渐渐地越来越红,好像升起满天晚霞,我们脸上都光彩明媚,万花盛开。
不能回头,抬头总可以吧,我大着胆子抬头一瞅,天上没什么晚霞,只有一团红色的小云,像火焰一样鲜艳,虽然只有小小一块,却照红了上下左右整个世界。
云朵速度飞快,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在头上来回穿巡,好像一架侦察机。盘旋一阵,大概是看到我们,掉一个头直落下来。一开始,是自由落体,临到地面忽然放缓,好像一顶红色降落伞,稳稳地停在面前,化作一个帅哥:善财童子。
善财一抱拳:“范城隍,一路辛苦。方才诸位有没有见着一只黑凤凰?”他张开胳膊比画道,“一只大黑鸟,身子有两人多长,翅膀张开来铺得更大。”
我们都露出茫然的表情,一齐摇头。
假如此刻有一位神探,一定能看出我们的不自然。但鉴于他在三生宫的表演,对我们的紧张表情,善财倒也没有深究。“哼!这厉鬼,跑得倒挺快。今日神仙大会,这妖孽居然也来凑热闹,化作一只凤凰,蹲在大梁上。是我看穿了本相,待要拿她,却给她跑了。”
老大点头附和:“妖孽,妖孽,人人得而诛之。”
十三叔说:“跑也跑不远,善财大仙脚力矫健,再四处找一找,定然追得上。”
“都找遍了,不知哪儿去了。算了,不找了,总归在这附近罢。罪过罪过,今日要开杀戒了,城门失火,总难免殃及池鱼。”善财手心一晃,亮出一杆红缨枪,枪尖划地画出一个大圈,“你们在圈子里待着,我办点事情,去去就来。我不回来,千万不要出去。”
善财身子一纵,又化为一团红云,笔直地往上飞去。抬头仰望,只见他越飞越高,红云变成一个红点,消失在视网膜中。我们按照吩咐坐下来,不敢越雷池一步,这可是个翻脸无情的主儿,半点儿玩笑开不得。
冷场一会儿,老大笑道:“哈哈老余,你这朋友,脾气可真够火暴的。”
“咳,她就那样,爱走极端,”十三叔心不在焉,“活着是个激进派,死了还那样。”
“那个,网站的事情,我又想了想,舍不得也没办法。做生意,也只能什么赚钱做什么,不赚钱的就只有慢慢扔掉了。回去咱们就开始准备,老业务维持着,能做多少是多少,重点要转到网站上来。你说的有道理,发展网民,做个许愿平台,这条路应该走得通。”
“就是啊,别听她的,她就是个造反派,光知道打打杀杀。”十三叔眼观鼻,鼻观心,尽量控制目光,不往石头那边扭转。
老大叹道:“唉,跟神仙斗,哪有那么容易?别的不说,就这位善财大仙,咱们斗得过吗?”
嘣!一声炸雷,又一颗红色炸弹从天而降。仔细一看,又不是炸弹,而是从天上撒出的渔网,出手时很小,忽然就铺张开来,遮住了半边天空。
但这一回,没有铺成一朵红云,而是扩散成一张熊熊燃烧的火网。
火网撞到地面的一瞬,我听到沉闷的轰鸣,眼前一闪,一片翻滚的红浪,迸出一股炙热的声波。冲击波震荡耳室,震得口腔酥酥发麻,我害怕地一闭眼睛。等到眼皮再次张开,已经是一片火海,凤凰栖身的那棵老树,第一秒就烧个精光。反鬼藏身的那块石头,也像木炭一样吱吱作响,泛动着蓝色的火焰。还好,圈子里面安然无恙,没有烧进来,只是沸腾的气流搅动了光线,当我们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是扭曲的表情。外面就纯是鲜红的火苗,山和路都看不清了,祝融接管了全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