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和神是同一种生物,无非是功德有多寡,身份有贵贱。天庭和地府也是同一块地方,只不过神仙的高尚社区才叫天庭,而穷鬼聚集的贫民窟,就只能算地府了。
我们从三生宫出来,垂头丧气,赶回法华镇的城隍庙。没过多久,路就变得不好走了,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没有了,都是坑坑洼洼的砂石小路。天庭的正大光明开始消退,周围渐渐沉闷灰暗,景物都蒙上一层浑浊的颜色。惨淡的雾气在空中弥漫,敞开阴曹地府的怀抱,欢迎我们到来。
走到一个小峡谷,抬头四望,只有我们一行,除了一棵老枯树,一块大石头,前前后后一个影子也没有。这可是城乡接合部,我警惕地想,放在下界,就是犯罪率最高的地方呢。
飘过一片黑影,一只大鸟掠过头顶,打了一个转儿,停到那棵老树上,歪过头来打量我们。鸟儿浑身漆黑,跟三生宫的那只凤凰一模一样,只是体形大得多。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鸟,简直就是一只插翅猛虎。据说世上最大的老鹰,张开翅膀可以铺一张床单,那么眼前的这只大鸟,把它翅膀展开来,完全可以挂到影院去放电影。鸟儿目光凌厉,如同一张黑色的大网,罩住了孤零零的我们。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老大咳嗽一声,说:“老余啊,你是天上地下,无所不知。你说,这也是凤凰吗?”
十三叔早就盯着它琢磨了,颇有把握地说:“凤凰当然是凤凰,不过,凤凰都是火红色,今天看见的,怎么都是黑色的?难道是新品种?”
忽然一声呼哨,石头后面冒出七八个恶鬼,身穿黑衣黑裤,拿着刀枪棍棒,把我们团团围住。这就叫怕什么来什么,刚刚才担心治安呢,这就真来了一群打劫的。
老大一抱拳:“各位大哥,今日路过宝地,不曾先来拜山,恕罪,恕罪。
身上一应财物,听凭大哥取走。只求不伤性命,放小弟走路,日后再到宝地,定当酬谢。”
一个大脑袋的鬼,看样子是个领头的,晃一晃手中钢刀,笑道:“范城隍,你可看走眼了,兄弟不是打劫的。我们只要人,不要钱。”
完了,就是冲着咱们来的,还不是打劫的,居然撞上了绑票的!唉,今天真是衰到家了,神仙嘛神仙不讲理,连小鬼都来欺负你。我心里叫苦不迭,人怕出名猪怕壮啊,发财发得太大也不行,这下叫人盯上了吧。
老大双手一翻,腰里摸出一根鞭子,那鞭子颜色血红,刚柔并济,我们眼前一花,“啪”的一声,老大手腕一抖,一头抽到大头鬼的脸上。平地爆出一波气浪,大头鬼炸出一道响亮的红光,整个儿凌空翻飞,空中转体七百二十度,手舞足蹈炸到外面去了。老大怒吼一声,挥动长鞭冲入敌阵,只见赤练飞舞,霞光闪烁。鞭子就像一根高压电线,抽起来呜呜轰鸣,老大好像挥着一把电焊枪,打出去火花四溅,拦路鬼成了一堆废铜烂铁。一沾鞭子就是一道电焊弧,电光白灼,啪啪乱响,不知炸了多少鬼,不知放了多少电,我们眼睛都刺花了。
老大左冲右突,势不可当,似乎要把天庭受来的鸟气,都发泄到绑匪身上。敌人就像漂浮的木排碰到激流,一下冲得七零八散。看来,这一年发财也没有白发,老大不光功德厚积,法力大长,还从变电站得到灵感,创造了一种独门武器:高压电鞭。
嘎!那只大鸟腾空而起,挟起一股怪风,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凌空俯冲直扑老大。电焊工不敢怠慢,往回一撤身子,瞄一瞄来路,用尽全力一鞭抽去。黑鸟不躲不闪,直挺挺地迎向鞭头,“轰”的一声,高压电线瞬间击穿,迸出一个巨大的火球。红星满天,金蛇乱舞,大鸟熊熊燃烧,映亮了半边天空。就像电影里受伤的飞机,拖着一条长长的浓烟,大鸟势头不减,翻滚着坠向地面。老大往后一蹦,火团正好落在他跟前,蓬地一跳,熄灭了。这凤凰不知道什么做的,烧得比汽油还充分,连根骨头都没剩下,只落下一地灰烬,慢慢地随风飘洒。
不愧是当兵出身,老大能发财,更能打仗,一会儿工夫,就摆平了局面。但一口气还没松过来,忽然,灰烬飞飞扬扬,仿佛受到上空的吸力,如同一根烟柱,竟然自己站立起来,眨眼之间,汇成一个清瘦的人影。
还没有看清模样,黑光一闪,升起一种刻骨的寒意,一把弯刀架在老大脖子上。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鬼,她也穿着一身黑色,衬得脸色更加苍白。十三叔说得没错,凤凰变成人身,果然是个秀丽的姑娘。但长得再漂亮,现在也没心情欣赏,这姑娘好像是寒冰塑就,一出现就冷了几十度,我们都给塞进冰箱里,冻了一个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不要说我,就是老大这样见多识广的,也没见过那么阴森的鬼。她的阴冷轻易地穿透皮肤,沁入心肺,浸得每个人都浑体透凉。在这里,我不愿意堆砌什么玄冰、寒风、北极、地狱,跟那股寒意比起来,词语都太虚弱了。翻遍辞海辞源,把一切形容词都加起来,也不足形容其冰冷于万一。
喽啰们一拥而上,瓮中捉鳖,全部拿下。我麻木地顺从了,都没有感觉到擒拿动作。实际上,我已经丧失了全部感觉,所有器官都在汇报一个字:冷、冷、冷。女鬼扫视着她的俘虏,看到我的时候,我把眼睛低下去。不是我胆小,朋友,换了是你,假如你看到那冰柱一样的目光,你也会跟我一样顷刻冻僵。
我觉得连时间都冻成了固体,关于这个女鬼,只有一个描述最准确:
零下二百七十三点一五度。
最后,冰柱停在十三叔身上,女鬼气势汹汹地朝他走去。很奇怪,我们都冻得脸色惨白,小山都打起了摆子,格格格格,牙齿好像一百座闹钟在响。十三叔却像过电一样,脸颊潮红,两眼放光,呼呼地喘着粗气,整个人都变成了热烈的火炭。可怜的宅男,我同情地想,都给吓得精神失常了。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女鬼厉声骂道:“什么天长地久!什么生死不渝!才二十年,看看你睡了多少女人!”
我们找到阿清,更准确地说,阿清找到我们的过程就是这样。在我的故事里,这位冰美人的出场机会并不多,但关于她必须多说几句,假如没有她和她的同类,这就算不上一个完整的故事。
中国人讲究一阴一阳之谓道,有天就有地,有男就有女。现代科学也差不多,一切都是对称的,有电子就有正电子,有物质就有反物质。前面说过,凡人的感恩颂扬会在阴间造就功德,那么你也应该猜得到,下界的怨恨诅咒也会投射到彼岸,结成功德的对立面:一种恶毒冰冷的业力。
物质碰到反物质就会双双湮灭,对一般鬼神来说,业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功德似火,业力似冰,沾上了就会削减法力,抵消功德。但你的毒药,往往是我的美酒,造物主不会浪费任何材料,同样是业力,有鬼视如瘟疫退避三舍,也有鬼当做宝贝趋之若鹜。
在彼岸那个世界,在阴暗荒凉的角落里,在我们熟知的鬼神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生灵。那是一种不存在的鬼,翻遍所有判官的所有档案,你也找不到一句记载,这种鬼只存在于传说中。在口耳相传中,偶尔会提到一种“他们”,似乎谁也没有亲眼见过“他们”,但似乎又谁也没有怀疑过“他们”。在叙述中,“他们”一般叫做厉鬼,因为这种鬼不干好事,专门在阳间作祟害人。有时候也叫怨鬼,是说他们最爱享用恶毒怨恨,还有的叫做黑鬼、冷鬼,等等。各种名字里,依我来看,最传神的还是十三叔的命名:反鬼。这不仅表达了他们吃业力不吃功德的物理属性;从社会属性上讲,他们也的确是一种反社会的不良生物。
关于反鬼,第一手的信息并不多,阿清从来不提她那个族群,而老大和小山这种“正鬼”,似乎也不愿意招惹什么厉鬼。他们表面上对阿清客客气气,但骨子里,连我都看得出来,正鬼对反鬼还是敬而远之。鸡走鸡路,鸭走鸭路,能不碰头就不碰头,好像还真有什么中和反应,一不小心正负抵消,辛苦来的功德就打了水漂。
不过,再多的忌讳也阻挡不了人类的好奇心,再少的材料也限制不了理论家的想象力。后来去拜访十三叔,我发现他又多了一个新课题:反鬼学。窥一斑而知全豹,在有限的资料基础上,他照样整出来一套宏大理论。
十三叔谦虚地表示,这也不全是他的创造,他也是站在巨人肩膀上,把已有的功德理论,在逻辑上做了个拓展而已。拓展的思路很简单,做一个镜像映射,把正鬼的一切都来个取反操作,他在白板上比比画画,画出一道道对应关系:
正鬼 ——反鬼
功德 ——业力
祈祷 ——诅咒
法事 ——巫术
和尚道士 ——神汉巫婆
保佑自己 ——坑害别人
这么一比画,朋友,就算没有亲聆十三叔的教诲,你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是的,反鬼离我们并不遥远,当你怒发冲冠想要打击报复的时候,当你愤愤不平暗自诅咒发狠的时候,那股神秘的力量,就正在你身边盘旋。
举个例子。当孟姜女在长城脚下痛哭,我们常说,天地为之动容,长城为之崩裂。其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哪会为个小小女子动容?
真正动容的,不过是几个反鬼罢了。孟姜女突遭丧夫之痛,那股怨恨拔地而起,直冲九霄,刹那间刺透阴阳,化作浓厚郁结的业力。她的业力如同一道彩虹,贯穿在地府上空,香气氤氲,炫丽夺目,引得无数反鬼竞折腰。假如像评选四大美女一样,评选反鬼界的四大业力,孟姜女一定会有一席之地。西施引得夫差亡国,貂蝉引得吕布反目,而孟姜女悲恸一哭,也引得反鬼拍案而起,拔刀相助,顷刻之间长城崩陷,地动山摇。
所以,从来没有什么惊天地,有的只是泣鬼神。而且,鬼神也不是慈善家,别指望他们白白帮忙。太子丹乌鸦白头,靠的是对天嗟叹的怨恨;窦娥六月飞雪,靠的是黑暗决绝的诅咒。别指望天上掉馅饼,你得先送上一份大餐,然后才会有食客拍拍肚子,为你出手。
不过,这种“四大”级别的极品业力,毕竟是难得一见。十三叔说,反鬼的日常供养,还是要靠下界的巫术诅咒。
巫术听起来有点吓人,其实说白了,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封建迷信。
这玩意儿无所不在,甚至你还没有意识到,你就已经用了它。专业化的挖祖坟、跳大神固然是巫术,平常生活里,脱口而出的删帖死全家,法院布告上名字打红叉同样也是。古今中外,历史上有腥风血雨的巫蛊案;苗族也有杀人无形的养蛊虫;城里人会往屋顶上甩月经带,祝人家倒血霉;农民也会在田地里埋铁钉,让人家颗粒无收……这些看似没道理的非理性,都是在召唤反鬼的援助。
如同一本活词典,十三叔历数了各种巫术,害人之法如数家珍,破财之道信手拈来,甚至连咒语都倒背如流。要不是从小认识他,我真怀疑正在讲课的,是一位披着人皮的反鬼。
但不管什么巫术,不管是煞有介事的跳大神,还是秘不见人的种巫蛊,十三叔一针见血地指出,那些仪式都是烟幕弹,就连咒语也只是障眼法,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心中那一腔恶毒、黑暗的激愤之情。越是不共戴天的怒火,越是能结出纯净的业力;越是咬牙切齿的诅咒,越是能讨取反鬼的欢心,人类的一切仇恨,都会在冥冥中滋养幽暗的生灵。
当然,业力也不是白吃的,为了收取怨恨,反鬼也要信守诺言,到阳间兴风作浪,照单害人。这是同样古老的一种产业,跟功德产业链一样,业力产业链干的也是收人祈祷,替人办事。只不过,它办的事情全是反过来的。神仙出售的产品是办好事,走好运,诸如升官、发财、结成婚姻、祛病消灾,保佑人万事如意,笑口常开。厉鬼却致力于开拓害人市场,办坏事,包括走霉运、破财、倒台、生病、拆散婚姻,怎么惨怎么整,恨不得走路都要摔个跤,吃饭都要嗑掉牙。
总之,一个是建构性的,造福人间,属于台上的执政党;一个是解构性的,专门破坏,像是地下的黑社会。
十三叔的理论,一向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回我倒是一下就听懂了,无非就是一个管损人,一个管利己呗。我觉得利己倒无所谓,发财走运,人之常情嘛。但害人就不对了,你混得不爽,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何必红眼病发作,去害别人呢?照我说,还是神仙多一点,厉鬼少一点的好。
十三叔不以为然。谁说神仙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你看不见而已。比如上大学,名额都是固定的,你去烧香许愿考上了,那不是挤掉一个名额吗?人家本来该上的,就因为你要上,结果给刷掉了,这不一样是害人吗?只不过请反鬼害人,那是指名道姓地害人,你知道你在害人。请神仙保佑,你看不见你在害人,你也不知道你害的什么人,你就以为你没有害人。损人利己本来就是一回事儿,你升官,就堵住了同僚的升官路,你结婚,就打破了情敌的结婚梦。
再反过来,谁说反鬼不做好事?害人也可以是做好事呀。比如这里有个贪官,敲诈勒索,无恶不作,那么请个巫师害害他,叫这家伙下台走人,那不是做好事吗?十三叔强调指出,任何事情,都必须有对立面,有制约力。假如只有神仙没有反鬼,贪官只管春风得意却不会垮台,恶人只管多行不义却不会自毙,这世界不是太可怕了吗?
这么一位武装到牙齿的理论家,又是辩证法,又是二分法,我当然说不过他。虽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心里总还不太服气,不管怎么天花乱坠,我总相信一条朴素原理,多福总比多灾好吧。十三叔一向是思维慎密,眼光敏锐,不管什么事情,总能像福尔摩斯一样,一眼看出真相。
但这回建造的反鬼学,多少有点失之偏颇了。我认为,他是受到阿清的干扰,理论带上了感情色彩,有意无意间,美化了那一撮反动分子。
那个耳光暴露了十三叔和阿清的关系。显然,她也曾经是个十三妹,而且,应该是第一个十三妹。从那个耳光的力度来看,我想,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个十三妹。可以想见,二十年来,她不知打了多少耳光,只不过人鬼两界,打了也白打。这一回老情人送上门来,才让她第一次打到实处。
有时候,十三叔会沉浸在自己的理论中,喃喃自语:“不破不立,世界也要新陈代谢,不能光有爱,也得要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