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蹈围着毛茸茸的长围巾,围巾从头包下来,遮着她的鼻子和嘴唇,只有亮晶晶的眼睛含着泪光露在外面。
雪花渐渐的大了,何其搓了搓手说:“张晋碰见我,说你找我,我就过来了。”
蹈蹈赶紧抬头看看天,假装看雪花,把快滴出来的眼泪咽进去,深呼吸一下,才说:“啊,我想知道你今天晚上干什么呢——我无聊得很——看见张晋就随口问问。”
“然后就到3203写了快乐两个字?”何其接着说。
蹈蹈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嘟囔着:“哎,反正没有事,我就转过去看看你在不在。”
何其也不说话了,他低头用脚尖在雪地上划了划,又抬头看看周围的人,突然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蹈蹈抬头看他,他微微笑了笑说:“跟我走。”他伸手拉住蹈蹈的手,飞快地走起来。
蹈蹈没有缩手,虽然何其的手今天是冰凉的,但蹈蹈觉得被他拉住的那边,整个胳膊都暖和起来。
蹈蹈迷迷瞪瞪地被何其拉着,也不知道他走到哪里,直到何其说:“到了。”
蹈蹈抬头四周看看,听见心在胸腔里咚咚地响。
地方并不出奇,就是校园人工湖边的小树林,可是这一弯冬青遮盖的小径来往的人很少,也许因为偏僻,园丁也没有雕琢这些冬青,他们肆无忌惮地长得很高,郁郁地掩盖着人工湖的入口,冬天的水汩汩地流着,雪大了一点,雪花飘飘地落下来,掉在水面,开始还泠泠的站着,慢慢就化在水里。被雪覆盖的冬青、墨色的天空和水好像组成一个封闭的空间,雪花没有方向没有出处地涌出来,四散着欢跑。
蹈蹈深深地呼吸冰冷的空气,眼睛没来由地又湿了。
何其轻声说:“这是我的秘密花园,我想你也喜欢。就算我送你的新年礼物吧。”
蹈蹈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怕一开口就泄露了心灵最深处的秘密。
何其也沉默了,他们就这么站着,雪花沙沙地落在冬青树上。
忽然远处教学楼的电铃响起来,何其回头望了望说:“零点了。”
蹈蹈也回过身来,回头看看灯火辉煌的教学楼,听电铃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嘹亮的清脆声音,她抬头看着何其,说:“何其,新年快乐!”
何其也说:“蹈蹈,新年快乐!”然后就沉默了。
蹈蹈还是仰头看何其,她心里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当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这时候有多明亮。
何其有点紧张,蹈蹈的注视让他觉得口干舌燥,他掩饰地转头看湖水。
蹈蹈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迈出一步,轻轻地环住何其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停留了一会儿,也许不超过三秒钟,可是还是感觉到何其的身子突然僵硬。
蹈蹈松开手,回头跑出了小树林。
路上都是拥挤的人,每个人都在互相说着新年快乐之类的话,蹈蹈在人群里使劲地跑,和很多人擦身而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就是想离小树林远一点再远一点,赶紧逃到自己的被子里。
蹈蹈推开寝室的门,日光灯明晃晃的照着,只有家竹坐在中间的桌子旁,静静地看书。
蹈蹈觉得身子很软,她慢慢走过去,坐下来,趴在桌上,身子微微地颤抖。
家竹赶紧放下书走过来说:“蹈蹈,怎么了?”
蹈蹈勉强抬起头来,说:“家竹,我好像病了。”
家竹赶紧摸摸她的额头,说:不烫啊,冰凉的,你赶紧上床躺着吧。”她又捏了捏蹈蹈的胳膊,抱怨说:“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去逛了?肯定要着凉了。”
蹈蹈没有接腔,心里想:“我为什么要抱一下何其?他一定知道我喜欢他了,他为什么不喊住我?为什么?”
家竹继续说:“蹈蹈,犯什么傻呢?趁她们都没有回来,你赶快洗洗睡吧,等一下她们回来了,吵得你就睡不着了。”
蹈蹈慢慢站起来,说:“家竹,晚上谁找你呢?”
家竹说:“一个老乡,没有什么事,找我聊聊天。我紧赶慢赶赶回来,你大小姐倒出去了。”
蹈蹈在家竹脸上啵一下,说:“我睡了,明天再赔礼道歉。”
蹈蹈躺到被子里,整个人都钻进去,觉得脑袋闷闷地疼。她心想:“没脸见何其了。”然后就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觉得口干舌燥,蹈蹈昏昏醒来,一醒来就知道自己发烧了,动一动都全身筋骨疼。
她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对面的家竹翻了一个身,就轻轻地叫了声:“家竹。”家竹立刻就听见了,翻身朝她说:“蹈蹈,叫我吗?怎么了?”蹈蹈说:“我发烧了。”家竹赶紧推开被子,翻身下床,拿件毛衣披着,走过来摸摸蹈蹈的额头,说:“哎呀,挺烫的。”她转身倒了一脸盆开水,把毛巾浸湿了,扭干放在蹈蹈额头上,又转身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蹈蹈床上的架子上,说:“这么晚也去不了医院了,先这么着,明天再去医院吧。”她掀开蹈蹈的被子坐进去,轻声说:“我在这陪你。”
蹈蹈摇头:“你回去睡吧,床这么小你也睡不好。”家竹说:“不要紧的,我眯眯眼睛就好了。你安心睡。”蹈蹈眼皮都抬不起来,昏昏又睡过去了,模糊知道家竹起身好几次给她换了毛巾喂了水。
早上醒来的时候,蹈蹈觉得脑袋没有那么沉重了,她睁开眼看见家竹坐在旁边的桌子上梳头发,大戒二戒站在旁边穿棉衣。她哼哼了一声,三个人都回头来看她。家竹说:“你醒了啊,我摸着好像烧退了一点,我陪你去医院吧。”大戒二戒裹得鼓鼓囊囊的身子都俯下来,每个人在蹈蹈脸上捏了一把,说:“真能折腾啊,恭喜你新年第一天在床上度过。”蹈蹈说:“走吧,你们又有大型活动吗?”大戒一边缠围巾一边说:“我们老乡拍雪景去。”蹈蹈又问:“其他人呢?”二戒回头说:“你就安心睡着吧,每个人都有活动。”
蹈蹈叹了一口气。
家竹递过饭盆说:“你要不要喝粥?我还买了咸蛋。”蹈蹈说:“什么都不想吃,我接茬睡好了。你也出去玩儿吧,我不想去医院。”家竹坐下来替她掖掖被角,说:“蹈蹈,你昨天去找何其了吗?”
蹈蹈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家竹说:“我今天早上看见张晋了,他告诉我的。”
蹈蹈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说:“张晋这个人嘴真碎。”
家竹说:“你满世界找何其,还好意思说人家嘴碎。蹈蹈,你知不知道何其在老家有女朋友的?他们年级的人都知道。”
蹈蹈忽然觉得无法呼吸,她的心重重地捶了一下,手脚变得冰凉,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家竹慌忙起身拿毛巾给她擦脸,说:“你别哭啊,别哭。”
蹈蹈拼命忍住眼泪,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
家竹一下一下地拍蹈蹈的棉被,一边说:“我也是昨天晚上听老乡说的,他也是93届投资的,我跟他打听何其来着,他说何其大一就跟大家说有女朋友,还把女朋友的照片放在床头架子上,很多男生都看过的。而且他女朋友还来过我们学校的,据说看上去感情很好的样子。”
蹈蹈抽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咬着被子不作声。家竹叹了口气接着说:“蹈蹈,还好你没有投入多少,就当不小心摔了一下吧,哎,其实人家何其也没有怎么样,你也没有怎么样,故事根本就没有发生,你就别哭得好像失恋了一样行不行?”蹈蹈哽着嗓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人家又没有怎么样,可是,家竹,我就是难受啊。”家竹过去搂住她说:“蹈蹈,别难过啊,我知道你是哭你的朦胧初恋被扼杀在萌芽状态。”蹈蹈破涕笑了一下,说:“家竹,别人该怎么笑话我啊。”“嘿,”家竹挥手在她脸上作势打了一下,说:“真有你的,这个时候还惦记这个。”
蹈蹈的1996年的第一天肿着眼睛过了一天。虽然对着的人是家竹,蹈蹈也不好意思显得太难过,但到了晚上睡在被子里,蹈蹈用双臂环住自己,轻声说:“可怜啊,蹈蹈。”眼泪又滚下来了。
日子又开始一天天地过,蹈蹈没有再去找何其,何其也没有来找蹈蹈。蹈蹈时不时地会惆怅一下,但是总是不能很长久,因为马上就要放寒假了,蹈蹈开始使劲地抄家竹的笔记。
大家都收拾收拾新年时候玩疯了的心,自习室和图书馆的位置渐渐开始拥挤,蹈蹈每天睡觉前都要叫一声:“家竹!明天早起占位子的任务交给我啦!”可是真到了早上,常常是她赶到图书馆的时候,家竹已经占好位置安静地看书了。
狄勤这个时候很频繁地出现在她们周围。说起来,狄勤和她们认识还和江诚振有关,狄勤是江诚振的老乡,一次诚振请她们吃饭的时候正好狄勤一个人在改善伙食,就一起搭桌子吃了,狄勤比她们高一届,人就显得稳重得多,沉默严肃。
蹈蹈一天在大风里抱着书回寝室的时候问家竹:“狄勤怎么老和我们一起自习啊?”家竹说:“他常帮我们占位子,他们宿舍离图书馆近一点。”蹈蹈歪头想了想,说:“他别是有什么企图吧?”家竹笑起来,说:“什么人都是有企图的,你也太把自己当棵葱了。”蹈蹈使劲在家竹屁股上打了一掌说:“我哪里是说自己,是说他对你有企图。”家竹躲到一边说:“你的铁沙掌也太厉害了,我要去练铁布衫——他不会对我有什么想法的啦,他知道江诚振的事。”蹈蹈哼了一声说:“那就走着瞧吧。”
就要放寒假的那天晚上,寝室里一派欢乐的气氛,每个人想到要回家过年,都很兴奋。
蹈蹈趴在床上听家竹和三戒对唱情歌,手里的《鹿鼎记》翻了一大半。
大戒突然推门进来,大声嚷嚷:“93届的何其出事了!”
蹈蹈的心咚地一震,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家竹看了她一眼,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少安毋躁,蹈蹈没有动,直直地盯着大戒,表情很紧张。
大戒说:“听说他和家乡的女朋友分手,那个女孩子自杀了!他爸妈都到学校来了。”
蹈蹈从床上跳下来,拉开门就跑出去,家竹赶紧拿上她的棉衣追出去。蹈蹈跑到楼下,忽然住了脚,家竹赶紧冲过去把棉衣披在她身上。
蹈蹈回头看家竹,把家竹吓了一大跳,她的脸色异常地苍白,眼睛里虽然蓄满了眼泪,可是异常明亮,简直像是有光从里面射出来。蹈蹈喃喃地说:“家竹,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家竹赶紧搂住蹈蹈,说:“不要紧,不要紧,应该不会有事的,我们去他们寝室看看好了。”
这是蹈蹈第一次到何其的寝室来,寝室没有人,大门却洞开着。蹈蹈慢慢地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何其的毛蓝色运动服摊在里面的一张下铺上。她走过去,何其的床很整洁,没有惯常的男孩子的脏样子,被子叠得很整齐,床上的架子也很素净,只有书本和一台录音机,并没有看见他女朋友的照片。蹈蹈站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办。家竹揽着她的手,也有点不知所措。
忽然门口传来脚步声,何其低头走进来。
蹈蹈几步冲上前,站到何其面前。
何其怔怔地看着蹈蹈,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凛冽的眼神慢慢地变得温柔起来。
蹈蹈颤声说:“何其,你不要紧吧?”
何其没有来得及说话,又走进来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一看就是何其的父母,他们皱着眉,一副烦恼的表情,忽然看见了蹈蹈和家竹,都有一点惊讶。
何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再转回头看蹈蹈的时候,眼神又变得凌厉了,他冷淡地说:“我还有事,你们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说完,推开蹈蹈径直走到床前,从床下拖出一个皮箱开始收拾衣服。
蹈蹈被他推得有点站立不稳,家竹赶紧扶住她,对何其的父母道了声歉,就拉蹈蹈走出去。蹈蹈任家竹拉着,乖乖地安静地走出楼门。家竹停下来蹈蹈也停下来,不说话,低头沉默着。
家竹转身面对她,说:“蹈蹈,你千万不要以为何其是为了你才和他女朋友分手的,要是为你,他早就做了,干什么等到现在?这件事情千怪万怪怪不到你头上来。还有,何其的态度也可以体谅,他这么烦心看见你自然不会有好脸色。你不要为这么一个动作难过。”
蹈蹈还是不说话,眼泪流出来,滴到沙地上,砸出一个个小点点。家竹揽住她,听见冬天的风刮过树梢的声音,沙沙沙,嚓嚓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