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再一次看见蹈蹈是在一个礼拜以后,晚上八点的大操场,没有什么人,他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抽烟,看见一个女孩子一直在操场上慢慢地跑步。何其觉得奇怪,还有人这个时候跑步?忽然那个女孩子停下来朝他这边看,叫了声:“何其?”
何其问:“谁啊?”
那个女孩子立刻颠颠地跑过来,走到面前才说:“我啊。”
何其笑着问:“林蹈蹈,你怎么这么晚还跑步呢?”
蹈蹈也坐下来,说:“明天考800米,我来临时抱佛脚。”
何其大笑起来:“体育也可以抱佛脚的吗?我看你跑步的样子知道你准定过不了啦。”
“那怎么办呢?我跳远不及格,800米再不过,体育就要不及格啦。”蹈蹈苦恼地说,手一下一下地揪着身边的草。
何其说:“我明天来给你领跑,有人带着跑会快一点。你什么时候上课?”
蹈蹈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了一下,歪着头问:“你真的来给我领跑?”
“我干吗骗你?当然是真的啦。”
“我下午两点的课。”蹈蹈歪头看着何其,“你这么大冷天坐这里干什么?”
“吹风呗。”
何其站起来:“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蹈蹈开始跑800米的时候还探头探脑在大操场做无谓的寻找,根本没有看见何其的人影,她心里有点失望,正惆怅间,忽然听见老师大声喊:“跑!”
她窜出去,才跑了半圈就掉在队伍最后面,蹈蹈没情没绪地跑着,心想:过不去就过不去好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呢,不就是重修吗?
忽然身边掠过一个蓝色的人影,听见何其的声音:“蹈蹈,快点跟上我。”
蹈蹈抬头看见何其在前面大步领跑,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劲头,心里想:“他来了,他没有忘记!”
蹈蹈咬咬牙,立刻开始跟着跑,步子变得轻松了很多。好不容易到了终点,老师笑着朝蹈蹈晃了晃跑表,说:“及格了啊。”蹈蹈指天大叫“乌拉”,腿软心跳,嗓子眼发干,说不出话来,只有大口大口喘气的份。
何其微笑着站在旁边,两手筒在裤袋里。初冬下午的太阳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给他穿的毛蓝色运动服镀上金色的光,蹈蹈一边站在他面前喘气一边打量他,觉得何其长得真不错。
蹈蹈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立刻说:“何其,你怎么那么晚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啦。”
何其说:“我不是来了吗?”
蹈蹈撅嘴看了他一眼说:“何其,我发现你说话非常精练哎,你一句话就堵得我没话说。”
何其笑起来,鼻子皱皱地笑,让他平时看上去冷静的脸忽然一下就焕发了生机,他没有接腔,笑着转身走。
蹈蹈立刻追过去,问:“你走吗?”
何其说:“是啊,我的任务完成了,还在这耗着干吗?”
蹈蹈站住了,咬着牙,不作声。
何其回头看看她,说:“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蹈蹈有点忸怩,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谢你呢?我请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何其又笑了,说:“你说这世上除了冰淇淋你还觉得什么好吃?”
蹈蹈和何其走出校园,何其没有说话,低头一直走着,路上一直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不怎么搭理,有的点点头有的也就是嘿一声。
蹈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总是歪头去看何其,到了校门口的冷饮店她停下来,说:“何其,你吃火炬还是和路雪?要不然雀巢?”
何其停下来,看看天,说:“林蹈蹈同学,现在是冬天哎,你不怕冷吗?”
蹈蹈含着指头看了看冰柜,说:“哎呀,吃冰淇淋不分冬天夏天的啦,你真老土。”
何其又笑了,说:“我请你吃冬令食品吧,我可受不了你这么洋派。”
他转身拉住蹈蹈的手,扯着她拐弯。
蹈蹈猛然被何其抓住手,感觉到他的手心温暖干燥,心忽悠了一下,脸腾地就红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轻轻把手抽出来了。
何其回头看了她一眼,把手筒进口袋,步子并没有慢下来。
蹈蹈倒有点不好意思,嚅嚅地也不知道怎么开腔。
何其忽然停住脚说:“吃这个吧,这可是我的最爱。”
蹈蹈抬头看见烤红薯的炉子,也笑起来,说:“我也爱吃的。”
他们一人买了一个,拿报纸垫着手,边走边吃。
蹈蹈吸吸哈哈了半天才咬下一口,赶忙唔了一声,表示好吃。
何其没有说话,埋头吃了半天,把皮团在报纸里扔到垃圾筒。回头看见蹈蹈还在呵呵的吹气,就说:“傻不傻啊,要热乎的才好吃呢,你吹冷了干吗?”
蹈蹈赶紧咽下一口,说:“这么烫哎,我的喉咙又不是铁做的。”
何其微笑着看她,说:“那么请你把鼻子上蹭的红薯擦掉吧。”
家竹抱着书从图书馆里出来,忽然看见蹈蹈和一个高个子男生站在校门口相对傻笑,就停下来。蹈蹈一眼看见家竹,赶紧向何其示意,招手叫家竹过来。家竹走过去,冲何其点点头说:“你好。”蹈蹈赶紧说:“家竹,这个是何其,何其,这个是顾家竹。”何其点点头,说:“你好。”转过头对蹈蹈说:“我还有事,你们聊吧。”冲家竹打个招呼,他大步走了。
蹈蹈揽住家竹的胳膊,边走边说:“这个就是何其哎,家竹。”
家竹说:“长得真不错。”
蹈蹈笑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笑,笑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说:“哎呀,家竹。”
她把手举起来,在空气里挥了几下,说:“我的手第一次被一个男的握了一下。”
家竹哈哈笑起来,弯着腰捧着肚子笑。
蹈蹈也笑了,说:“哎呀,你不知道我那个紧张。他也许是无意的,但我还是紧张得要死。”
蹈蹈又絮絮地向家竹讲何其怎么来晚了,自己怎么失望,何其怎么又来了,怎么过的及格关,唧唧喳喳地讲了一路,家竹一直含笑听着,快到寝室了,蹈蹈才笑吟吟地说完,家竹打趣她说:“蹈蹈,你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蹈蹈撅着嘴愣了会子,才故作神秘地低声说:“我的寂寞芳心只为你开。”
家竹笑着拍了她一下,说:“小九妹,再不去打饭就没有吃的啦。”
从那天以后,蹈蹈很久没有看见何其,在路上碰不到他,又不知道他的寝室,虽然知道班级,蹈蹈真是不好意思去打听。
她还是每天和家竹同进同出,上课看书吃冰淇淋,但是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了,她的眼睛会留意周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一直没有看到。
她自己也嘲笑自己,找人家干什么?又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说。
12月31日一晃眼就到了,蹈蹈和家竹直到晚上六点还在商量去哪里吃饭,眼看寝室就只剩她们两个了,蹈蹈往床上一倒,说:“我看也别出去吃了,用电热杯煮方便面吧。”家竹说:“哪有大过年的吃方便面的,我们出去买蛋糕吃好不?”蹈蹈哼哼唧唧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忽然听见外面的喇叭惊天动地地响起来:“421,顾家竹,请下来。”
蹈蹈翻身坐起来:“家竹,谁找你哎?”
家竹打开门认真听了听,回头说:“不知道,听不出是谁的声音。”蹈蹈说:“反正不是江诚振,你下去看看啊。”
家竹说:“那你怎么办呢?我不去了,你就喊一嗓子说我不在就得了。”
蹈蹈赶紧站起来,拿过家竹的棉衣,塞到她手里,说:“赶紧去看看吧,没准是一个新年艳遇记呢。我不要紧的,我待会儿去吃火炬。”
家竹没奈何地听着广播里急切的声音,回头跟蹈蹈说:“我下去看看就上来,你可别走远了啊,我去找你。”
蹈蹈使劲把她推出去,说:“走吧,你!”
家竹走了,蹈蹈又回身躺下来,翻翻枕边的《围城》,居然看不下去,她百无聊赖又站起来,走到窗子边,看着下面热闹的马路,在玻璃窗上呵了一口气,写上“快乐”。
忽然她想到了何其。
何其,今天在做什么呢?学校这么热闹,他一定也赶热闹去了吧?蹈蹈想了想,立刻走到衣柜前把棉衣拿出来,胡乱地往脖子上缠了条围巾,披上棉衣就出去了,一边下楼一边暗笑自己,这么天寒地冻地闯出去,指望看见谁呢?
到了楼下,才知道已经开始飘小雪花了,蹈蹈仰头看着天,墨色的天空撒盐一样坠下小小碎碎的雪花来,听见走廊里广东同学奔走相告,大声嚷:“下雪了!”蹈蹈心里觉得好笑,这么点雪也叫下雪?
一粒小雪珠落到她的睫毛上,慢慢地融化,呼吸着冰凉的空气,蹈蹈伸出舌头,尝了尝落下来的雪花,笑起来。
她把棉衣扣好,把围巾拉得更紧些,踢踢塌塌地往前走。
校园的小路上全是人,大家挤挤撞撞的,可是都高兴得不得了,蹈蹈随着人流走着,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想哭,心里想,要是这个时候有个人走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再冷再挤又怎么样?何其何其,你在哪里?蹈蹈茫然地抬起头来,在人群里傻傻地张望了一遍,又低下头来,心想,哪里就这么巧能碰上了呢?
他这时候会在哪里呢?
蹈蹈慢慢地离开人群,往大操场走,他会在那里吹风吗?
操场黑魆魆的,哪里有人影?蹈蹈站在那排台阶旁边。开阔的地方风特别冷,一下一下地穿透她的棉衣,站了一会儿,蹈蹈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就转身走回大路上。心想,我才见何其几面啊,就搞的像被人抛弃了似的,傻不傻啊?
她自嘲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出了大门,绕到烤红薯的摊子去看看,这段时间她跑这个摊子次数太多了,卖红薯的都认识她了。她走到摊子前,那个瘦小的男人正在捅炉子,抬头看见她,说:“还是要个小的吗?”蹈蹈点点头,卖红薯的给她称好包好,在蹈蹈递钱过去的时候说:“新年快乐。”蹈蹈冲他笑笑,没有说话,转身慢慢地走回去。
走到校门口,蹈蹈才注意到今天的校门上挂着闪亮的彩色灯泡,密密麻麻的排了好几层,衬着还在飘零的雪花,非常漂亮。蹈蹈把手缩在袖子里,愣愣地看了好久才慢吞吞地走进去。
忽然她看见了张晋。张晋有次舞会的时候请蹈蹈跳过一个舞,蹈蹈记得他,是因为他说他也是93届投资的。蹈蹈心里一亮,赶紧走过去叫:“张晋!”张晋回过头来看了蹈蹈半天,有一点迷糊。蹈蹈赶紧说:“我是林蹈蹈,上次学院舞会,还有印像吗?”张晋笑起来,对旁边的女孩子说了两句,就走过来,说:“林蹈蹈,好久不见,你找我有事吗?”蹈蹈说:“没什么事,就想问,你认识何其吗?”“何其?当然认识了,我们班的哪,怎么了?”蹈蹈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找他有点事,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张晋说:“不知道,你到3203教室去看看,他常在那里自习。”
站在3203门口,蹈蹈自己都觉得好笑,谁会在这个时候上自习?教室明亮的灯光白花花地照着,一排排淡黄的桌椅沉默地站着,蹈蹈走到讲台前,拿起粉笔,想了想,还是写了“快乐”两个字。她拍拍手上的粉笔末,出了教室。
教学楼门口的风吹得蹈蹈往后退了两步,她拉了拉围巾,茫然地站了会儿,往寝室的方向走。“回去吧,何苦这么折腾自己?”蹈蹈心想,自己找伤心罢了。
她慢吞吞地走回去,路过小卖部的时候还是进去拐了一下,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盒雪糕,“真爱”——和路雪出的这款雪糕蹈蹈一直忍着没有买,她老觉得这么可爱的雪糕应该等到那个他来买给自己。
可是,今天,唉,蹈蹈要安抚一下自己。
蹈蹈一勺一勺地挖雪糕,雪花好像大了一点,一片片的往下掉,掉在盒子里和雪糕一起被蹈蹈吃下去,冷彻心扉。
走到寝室楼下,蹈蹈回头看了看热闹的马路,摸了摸口袋里冷掉的红薯,吃了最后一口雪糕,正准备把盒子扔到垃圾筒里,忽然听见何其的声音:“蹈蹈。”
蹈蹈吓得一抖,盒子没有扔准,掉在垃圾筒旁边,何其弯腰替她拣起来放进去,说:“吓着你了吗?”
雪花下,何其的脸显得特别的轮廓清晰,他浓密的眉毛和高高的眉弓让眼睛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他穿着普通的黑色长棉衣,肩膀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花。蹈蹈看着他,眼眶渐渐地湿了,拼命抑制自己拥抱他的冲动,呆呆地站在原地。
何其也不说话,安静地看着蹈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