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在这岛上让人杀了李福野,救一位姓吴的女人?你这洞来过你的女人和儿子,还有那个你说的彭大人,他们都走了,是吗?”大汉难道是无所不知的神仙?他哪儿得到这消息?他到底是什么人,威胁我的目的何在?
“你是……”陈仁口开始试探来者的情况。
“你不用问我,我称我的话。”大汉并不是傻瓜,马上转了口,“再讲假的,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陈仁口沉默片刻,突然若无其事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是彭英龙家人,我陈仁口说一不二,我回去告诉彭英龙彭大人,我若有半点异心,雷劈九段。”
他的话使来者一时糊涂了。只见他在黑暗里似乎猛然一怔,很多又冷静下来,厉声道:“别和我兜圈子了。我不管你们干什么,你带我见到李福野李老爷就行。告诉你,我是李福野的人,我有重事找他。”
“这……这,我的确不知道他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或者你自己去找他。我派人周船送你去。”陈仁口最怕此事另生枝节,误了和彭英龙商定的大事,退了一步说。
来人不满意地说:“我就想你去,这就走,你什么时候叫他到岛里来,我不管,我只见他一面就行。”
真是死缠烂缠。这人韧劲十足,看来他是不肯罢体了。陈仁口想拖着他,多想两个“保镖”此时悄悄冲进来把他撂倒,一切事情就好办了,可是洞外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响。黑洞里,两人在斗法,始终得不到对方的让步。这样僵持越久,对来者越不利。来者发出了最后一招:他把尖刀在他肥胖的胸脯上划了一条血痕,然后把他强行拖到后门。后门连着大海,如有船,可以速速起航,也是黑夜杀人灭口的好去处。
肥胖的管岛怎么也拖不动,火药枪管顶住了后脑,他还是不动。他决意拖着这位早就隐藏在洞里的不速之客。他知道把他带到李福野跟前去的结果,更知道后门的危险。
来者使出了最残忍的一着,气势汹汹地说:“不去可以,得给我留下一只耳朵。”
来者把他硬往后洞口处拖,这时候他知道后洞口有一只常备的艇儿,他可以独自驾驶艇儿去找李福野。李福野要来这东头山小岛是确凿的消息,他目前住在硇洲岛准没错。
他手起刀落,果真把管岛的右边耳朵给割了,随手扯烂管岛的裤腿儿把耳朵包卷入自己的裤头。管岛痛得大叫一声,那声音很惨烈,如果在洞外,准可以传到三、五里远。
小艇在岩石乒乒乓乓地摇动。来者要把管岛推到艇上,谁知管岛肥胖的身躯卡在两块大石中间。他的手脚被绑着,动弹不得。
“我去,我去,快解开手脚的绳索吧,我可以为你驶艇。”管岛丢了耳朵,痛苦万分,血洒在肩膊和脊背,滴落青石,青石黑糊糊的一片。他忍着痛苦说了以上这些话,来者乐了:“你早说跟我去,也不会掉了耳朵。天意,天意呀!”
来者果然把管岛脚上的绳索解了。
就在解开绳索一刻,管岛大呼一声:“来人!”便纵身跳下海中,不知去向。
彭英影、李煜宁听到呼声,立即赶来,洞里鸦雀无声。
一切又归于平静。
来者不敢贸然下水追捉管岛,慌乱中在洞里拿了三支枪,两把大刀和二箱外罐头,装在艇上。他解了艇缆,三两下便把艇儿驶出后洞,驶向海面。
待管岛爬出水后,狂喊抓贼救命时,李煜定、彭英影跑来的时候,那艇已消失在能往硇洲的水域,追堵已来不及。
“单眼龙”又变成了“单耳朵”。这都是小事。不速之客往硇洲逃窜去找李福野才大祸(事情闹大)呢!
管岛预感厄运就要到来。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
失去一只耳朵或许是彻底失去老婆、孩子甚至丢了自己性命的一种预兆吧!
十一月十五日,这个日子是凶是吉,无法预料,总之,这是令人他心最寒的日子。
如果李福野得到了明天的消息,死者何止我管岛一家,彭英龙他们的队伍会葬身大海。
吴翠婷和石白金还不知道这突发事件。他立即出洞叫两名“保镖”一起去找吴翠婷和石白金。
事态已不容许等待,吴翠婷和石白金要管岛把所有的兵丁集中起来,以他们让贼人逃去为各卸下他们的武器,把他们遣散回乡。之后打开各洞,把所有关押的姐妹和佣人下人全部放出,调集船艇把他们运离小岛。
管岛和石白金、吴翠婷也趁机远离这死人岛。
石白金像在发布命令,显然这是上策。可是,要促住李福野就不行了。
彭英龙煞费苦心就是要趁机除了这条杀人鲸,他还要救出妻子李琼玉,女儿李珍珠呢!
万一全岛人走了,李福野依然上钓,岂不放龙归海?但如果坐等他来,等到上千贼人围攻,岂不更惨?
管岛用手指算着那个不速客到硇洲岛的时间。他独自驾艇,到硇洲是不会找到李福野的,石白金和彭英影、李煜定商量了一会儿。果断决定,立即解除岛上所有兵丁的武装。
即使有贼人的逃走这个理由,岛上的兵丁也想被开除离岛。他们多是贫苦农民,走头无路来干此营生。有家有眷,流浪在餐有多痛苦。
丢下枪,扯下黄皮狼衣,光着膀子,他们总共二十二个人下了一条中型艇。管岛每人发一些罐头和衣物,令他们走得越快越好。他们弄不清楚岛上昨夜发生了什么大事。只听管岛大声呵斥道:“岛上来了贼人,你们都睡成了死猪,让贼人跑了,老爷怪罪下来,解散你们。”
待兵丁的艇消失在远方水域、各洞放出的女人,一律松了绑,去了铁链手锁之类。送她们许多洋人罐头和布料,满满的装了两船。彭英影和李煜宁负责把这些姐妹送到绿柳村交给吴家祠堂再慢慢送她们回家。石白金呆叮嘱彭英影和李煜宁送完这些姐妹后立即去找彭英龙,告诉她们情况突变,但依旧按计划行事,尽可能多来一些人,多来几条船,分东北和西南两翼包抄过来,照样燃火为号。见第三次火堆燃起时,两翼加速,同时绕到正南方,堵住李福野的归路。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十一月十五日中午前,派二十名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的年轻人来到岛上。彭英影和李煜宁把石白金说的一一记在心里。吴翠婷觉得石白金是一尊伟大的神。
两条船离岛而去。
小岛立即空荡荡的。海风吹着低矮的灌木林和芳草,发出呼呼的尖叫声。海岛从即将远逝的云彩中飞下来,呱呱呱地落在岛岸上。
这里只剩石白金、吴翠婷和管岛,小岛又回复了千百年来的荒芜和冷落。仿佛成为辽阔大海这部大书中多余的标点。
石白金、吴翠婷要管岛带她俩逐一看过了岛上的洞。和往常一样,把各洞的门锁上。
兵丁们扔下的黄色虎狼皮,散落在日渐枯黄的牛毛草和风车草上。石白金、吴翠婷一一捡起来叠好,放在兵丁住的洞里。他们用过的枪械,由管岛清点,也整齐地叠放在洞里,上了两重锁。石白金和吴翠婷各挑了一支洋枪和一箱子弹。管岛的洞里也有不少枪械,白玉床边的隐蔽处,有一支滑溜溜的洋枪,只有管岛一人知道这支枪的性能,他使这支洋枪可以说百发百中,平常他至今还后悔,那不速之客用一支火药枪顶住他的喉管和后脑的时候,他无法拖出这支枪来。
事情到了这个时刻,管岛感到轻松多了。岛上除了上锁的洞,什么都不用去管了,那些日夜叫冤喊屈,悲痛欲绝的女人们的声音一了点也没有了。女人分配不平,致使兵丁殴斗,争吵的事也全部消失。佣人下人、兵丁走了之后,管岛已无兵可管,顷刻间他觉异常孤寂。
剩下的只有在危急时逃命。
他把一艘艇儿摇到他洞的后门,和往常一样,这是他独自使用的相当隐蔽的艇儿。小艇可以通过山岩形成的空洞海面,消失在西去的水路。
他曾想在村民和李福野驳火的时候,在乱中驾浪而去,万万不能当李福野抑或彭英龙、吴翠婷的刀下冤鬼。但他又觉得这样做,惹恼了彭英龙,老婆和儿子便不好过。倒不如同他们一起去断李福野的后路,把那匪头宰了。这样,此世才有安宁之日。
他心里明白:这石白金如女神一般,想的法子的确好。只半日功夫,就让受困被折磨的人远离灾难而去。而且,又摆下了灵活的阵势。不管那不速之客找到找不到李福野,也不管这风声是否走漏,人走岛空,如鲨入瓮为上计。石白金这女子的确不凡,吴翠婷也想了好计策,李福野拿她没办法,三年里占不到便宜,说不定还倒贴了性命呢!
“石姑娘、吴姑娘,岛上就剩我们三人了,还要做些什么你吩咐好了。”管岛说。
石白金说:“今夜都别睡了,睁眼看看海里的动静。”
“好的,我一定听你的。”管岛接着说。
吴翠婷说:“让我睡也睡不着哩!”
管岛除了李福野外还听过谁的?在岛上,所有兵丁都是他管着,所有女子都是他的猎物和奴隶,砧板上的肉,任割任斩,他管岛是操刀轮斧的角色。如今,他似乎顷刻间失去了的有权力,连只剩的这两个女人,竟也能操着他的生死权,失落感对于他似乎不起作用了。他觉得这是冥冥中上帝安排的命运,这是好运,他从杀人和被人杀的险境中走了出来,可以终止担惊受怕和人头落地的厄运了。他庆幸自己即将掌握自己的命运,即将和那受尽痛苦折磨母子俩团聚,这比千金万银都重要呀!
他和石白金、吴翠婷整夜守在东头山小岛南边的巨石旁,遥望着硇洲岛和身后的西、北西间的海面。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海浪拍击岸石和礁石的声响。海上没有渔火,黑墨墨的天海没有界限。他觉得像一个一无限大的口,可以随时把一切吞噬掉。他很害怕,脊梁骨上冒出了冷汗。见李福野登岸那一刻该说什么?带他入洞时伸手把铁手关上那一刻该作何表情?万一被发现这是圈套,或者突然感到有异常情况,李福野追杀时怎么应付?这些情况,他已不止十次想过。它靠在山岩上迷迷糊糊的只听到儿子的呼救声。陈景通不知犯何罪被彭英龙捆绑上推向深山砍头。也许他犯的是不可饶恕的罪。他追上去跪下来求彭英龙放过他的儿子,彭英龙说,你的儿子在徐雷港是一恶霸,强奸了九十九个民女,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是他强奸后肢解的,他是该死的。他无法阻止儿子的死亡。他在任何时候也不会忘记,自己三代单传。祖父陈宇一是清嘉庆年间乌石二的部将,他跟着喊道:“红旗飘飘,好汉任招,海上天主,哪怕清朝”的惊天动地的口号。嘉庆十五年五月,两广总督百龄和广东巡抚韩封,诱降了红旗帮首领张保和郑石氏,令提督童镇开、总兵董飞腾率水师船百余艘,由张保引路,到琼州追剿乌石船队。百龄亲自到雷州督战。清廷水师在琼州海面与乌石二、符九家等船队相遇,乌石二等人被张保用计诱入雷州双溪港,陈宇一跟乌石二同时被清军包围。乌石二和陈宇一经奋战无法突围,终于被张保擒获,与符九家等被杀害。至此,有船近千艇,拥众两万余人的抗清队伍被灭。陈仁口的祖父是雷州人景仰的英烈,遗子陈纪天因父在清廷官府眼里是大逆不道,已身败名裂而成为平凡草民,只在徐雷港当苦力,为南来北往的船只搬运货物,积劳成疾,在陈仁口五岁时撒手人寰,如今单传陈景通又被砍头,陈家可谓断了根。他跪破了膝头依然无效,天理难容,法律难容。那白晃晃的大刀不偏不倚地砍在儿子的头上的时候,陈仁口猛地惊呼:“儿啊!”他的手重重地打着山岩,一阵阵钻心的痛。
他醒来了。这场可怕的噩梦又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见吴翠婷和石白金在几步远处的山岩上站着。吴翠婷不时地要动那沉重的铁链,三年深洞里坐牢,不知死了多少回,她熬过来了,一身清白,一身浩气,她今天晚上可以深深结吸一口自由的海风。外公祖的浩然正气似乎更多地留在她的身上。就凭这点骨气,使李福野“狗咬龟”三年不得逞。如今她在等待十一月十五那天之夜。她要像外公祖杀青涉海一样宰了李福野。在陈仁口的眼里,吴翠婷是受什么神保护着的。她不会死去,也不会被人糟蹋。他很后悔在李福野的面前描述过她的迷人的身段,讲述他曾经窥视的秘密。他忽然觉得她好威武不屈,神圣不可侵犯。如果如今给他豹子胆,他也不敢斜视一会儿。其实陈仁口对于这个被誉为“铁公主”的姑娘,他是知之不多的。她的外公祖是他祖父的上司——赫赫有名的乌石,他未必知道。
李福野抢走吴翠婷那一刻,是两名力大无穷的兵丁用四把大刀架在她的项颈上的。她被绳伴倒的那一刻,那两名兵丁扑过来,交到李福野的手上那天深夜,她差点没咬断李福野那东西,其中细节不用赘述,只知道李福野见到她时又想又怕,次次却以失败告终。
“她已回心转意了,任凭你怎么着。”陈仁口前两天到回到半路的海上,对李福野说时,他还装着眉飞色舞的样子呢,李福野很专心地听着,咧嘴大笑道:“你这会立功了,我偿你两个闺女,哈,哈……”
“是三更了么?”石白金问。
“怕是三更了。”陈仁口说着望了望星空。
“你不会在李福野到来的时候,来个板碗底吧!”吴翠婷走近他,半开玩笑地问。
“哪敢……哪敢……吴姑娘你盯着我,有哪步行差踏错,你把我砍到大海喂鲨鱼。”
吴翠婷把铁链放在岩石上,在岸石旁边转悠,她叮嘱说:“你得和往常一样,热心、忠诚于他,好言哄他,万万不能失常,万万不能让他觉察到有二心……如果在你身上出任何差错,我决不能饶你,知道吗?”她的语气越来越重。
陈仁口连忙点头,俯着身子,一片虔诚、服帖的样子。
此刻的大海还醒着,而岛似乎已经沉睡,睡得死死的,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