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冯照忠也不相信儿子冯汉威被陈郁武叫到徐闻深山去，一直没有回来。陈郁武也不见露面。他的徒弟证实，是陈郁武先走的，并带走了五个妓儿，随后冯汉威再同陈茹桃一起走的。走之前，陈郁武还在华南大酒店摆了三围酒席，雏凤妓馆的彭曼率女人团十多名赴宴，马亚旅馆的马来西亚女人也入席，冯汉威大发酒威，连灌了五大碗酒。
席间，陈郁武亲自为马来西亚女人及其女儿彭曼敬了一碗酒，扯开大喉咙嚷道：“法人来了，我忠告诸位；不必多管闲事，傻子才多管闲事呢！我陈郁武有我陈郁武的活法——当今英雄起四方，海上有鲸，林中有虎，是鲸是虎不要紧，有奶就是娘，有钱有势好世界，雷州半岛的特产是什么？一个‘蛮’字，荒蛮之地，野蛮之人，不野不蛮哪有世界？野中得势，蛮中得钱。法人是野种，洋枪洋炮势惊人，又是蛮种烧杀抢掠得钱财……老子走了，但常来常往。彭曼和你母亲这地盘其实也是我的地盘，你两个都是我心上人，谁欺负了你们就说一声，哈哈，看老子的。”
有人证实，陈郁武说这话的时候是清醒的，只喝了三口酒。据说出了麻章，他便变成了魔鬼，一路作恶。
这事儿无疑让冯照忠心肺欲裂。他后悔当初一口答应冯汉威同陈家小姐陈茹桃搞在一起。他实在过于相信儿子，手放得太松了。这种后悔并没有在妻子的面前表现出来。吴翠娴深知丈夫的性格，并不为此事缠个不休，很随意不着紧的样子，反而把话题岔开来。她说：“八成彭英龙是去找李琼玉和李珍珠了，那李福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冯照忠说：“彭英龙和李福野决裂是好事，他是条好汉。对了，你速叫吴炳泰来，看彭英杰的情况如何，我也要见彭英杰。”
吴翠娴去了绿柳村，见不到吴炳泰，又听说彭英杰被他转移，不在吴家祠堂了。绿柳村前挖了一条又长又深的沟濠。祠堂门口的广场上，铁匠继续在打大刀，标枪、长矛。吴翠娴只见到弟媳王芹，她已有五个月身孕，是黄略村的一史官家闺秀。她说这几天都不见吴炳泰回家。家养的大黑狗突然失踪；后窗不知是谁用大石砸了个大洞；一早起来大门口有一只母鸡被人扭断了头。王芹倚着大门，心惊胆跳地说着发生在一个晚上的奇事。吴翠娴一听，也觉得这是不祥之兆。而此时吴炳泰又偏偏不在。他是否知道这些不祥之兆？雷州半岛人最讲兆头。不好的兆头，不是死人主崩屋。尤其是晨早出门，最忌见到死物或者令你惊恐之事。许多年前，吴炳泰的外公祖在海上追寻李福野时，就见到一条大鲨鱼挡住船头，结果无风无浪，好端端的大船翻了个底朝天，死了五个人。
吴翠娴近回村时，不敢把见到听到的怪事告诉冯照忠。
这些日子，烦他的事已经很多很多，许多事他都保持沉默，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他常到赤坎埠去，在海滩独自转悠。他知道马来西亚女人和彭曼开的旅馆和妓馆的位置。甚至冯汉威的住所，他也打听到了。这段街很热闹，三教九流，中国人、外国人都夹集其中。外国人中、英语、俄语、法语、葡萄牙语、日语、德语都有。沉甸甸的水气十足的雷州话，令所有外国人和外地人瞠目结舌。认为这个族人句句都在骂人，骂得狗血淋头，偏偏雷州半岛讲雷州话的人比较固陋就简，一色黑色便服，古铜的肩膊，乌黑的脸，粗裂的手脚。用黄牛拉的高脚车，木轮有一丈高，车轴是荔枝或龙眼木做的，有小孩合抱般大，轮外钉镶着铁圈儿，在石路上滚动，轰隆隆如巨雷震响，轴心和车身卡轴处发生撕心裂肺的巨响，一路向前一路长叹。加上雷州人喜欢生在又高又大的牛车上唱歌。那歌出口就着火，高昂、粗野、尖厉、洪亮。长叹加雷歌，你会感到天宇大地十分苍茫、开阔、辽远，世界到了末日。
隆隆隆的大牛车滚进赤坎埠的街道的时候，冯照忠正好和冯汉威的两个徒北在海滩旁的一个饭店里。这两个冯照忠在家里认识，那晚是他俩和另外三人同去会见冯照忠家人的。是他们报告说，陈郁武把冯汉威带走了，同去的还有一名叫阿龙的。
“我老盯着雏凤妓馆和马亚派馆，一直没见汉到师傅，更没有陈郁武的影子。”那叫阿海的青年说，“都快十天了，恐怕出事了。‘无头藤’你和我去徐闻好吗？”
无头藤这青年虎里虎气的明敏过人，眼睛特别有神，他是冯汉威最尝识的徒弟之一。他当即赞同到徐闻深山去找冯汉威。
冯照忠手书一信，让无头藤带着。信是这样写的：
威吾儿：
世敌如麻，当务之急乃速返，与我同商要事。徐闻深山屡发虎患，当十二分小心。十万火急，切记，勿误。
父忠示
无头藤小心地把那封信装进贴腹部的口袋里，临行时告诉阿海道：“我昨晚天刚擦黑见得其真切：雏凤妓馆新来了一位女仔。是一位满脸胡须的人带来的。那女仔有十七八岁，是个很标志的美人，但完全没有打扮，浅蓝衫，碎花裤，黑布鞋，手里拿着个小包袱。我从窗口往里细看。女仔神色有些惊慌，发愁，彭曼呵斥道：‘别死了爹娘似的，我花了那么多钱买你，是买你的哭声相么？见你的样子，客人还想进门吗？我把丑话讲了，你赚不到钱，别怪我亏待你。大把女人要进我馆，你醒神点。’那彭曼一身妖野气，话语句刀子船利。”
“只进一个女仔么？”冯照忠问。
“不，前些天了进了两个。”阿海插话，“陈郁武一下带走了五个，这几天看来还得补充一些人。”
五天以后，无头藤回报：徐闻深山进不去。许多密林的出口处有许多“机关”，人畜走近必死无疑。周围的贫苦村落的茅屋被烧了。牛被拉进深山杀了，有一个村子九十九人，死剩十二人，全是老人，哭声连天。
冯汉威是绝对没有音讯的。深山老林，进得去出不来，无头藤就是长有三头六臂无能为力。
这个消息教冯照忠和吴翠娴更加疑虑重重，冯照忠出厅堂要立即骑白马南下察看，被吴翠娴追出来拉住了缰绳。她把吴炳泰毫无消息，王芹的家门口有不祥之物说了。说不好之兆百发在中，这几天最好不出门，出门必招祸。“你为什么不早说？”冯照忠问。
“我怕烦你。”吴翠娴说。
正说间，只见一个身影闪进厅堂。
“谁？”冯照忠大声喝道，随即提大刀奔回。
影子突然转身“啪”地跪在冯照忠面前，战战兢兢地说：“是我……我有事相告……”
冯照忠认是是彭英杰，便叫他起身，问他有何事相告。他说他从一间百明港附近的破庙里逃出来的。吴炳泰挥刀断指后，又暗里把他藏于那间破庙里。破庙和断头岭相望。彭英杰凭感觉，他会在某一个风高夜头断断头岭，所以挣扎着逃了出来。吴炳泰是他的克星，他是真切地感觉到了。而他又无法找到李福野，救回八名少女和吴炳泰的姐姐。死，无疑是极可能的事了，他见到吴炳泰反他拖出吴家祠后的那刹那间，神态是吓人的，脸黑着，阴雨天似的，他庆幸自己能逃出来，逃到冯照忠家里。在冯照忠的眼里，彭英杰是不用死的，至少不要立即砍头。
“照忠大人，我得救救我……你的救命之恩我英杰没齿难忘，没齿难忘。”彭英杰这样说的时候，淡黄色的眼珠在转动，望着冯照忠。
冯照忠说：“如果你不嫌弃，就在我东房住下吧，不必到处走动。”
吴翠娴婷到丈夫这样说，疑惑的目光里多少有些忧虑。冯照忠笑道：“去吧，你打扫打扫，反正东房闲着。把我房那张四方桌搬进去，为放油灯什么的。”
彭英杰更没有想到这个大名鼎鼎的冯照忠竟如此慷慨地收留他。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疑虑的眼睛望着冯照忠，嗫嚅道：“这，行吗？”
“行的，你就放心住一段再说。”冯照忠的态度显然是不变的。很平常的样子，并不把这样的事当一回什么事。
这样，吴翠娴煮饭做菜的就得多了一份。饭菜是送到东房去的。开始受宠若惊的彭英杰，慢慢的也习以为常事了。
一天，趁冯照忠夫妇外出办事，他悄悄地溜出东房，搭一辆便牛车进了赤坎埠。一到赤坎，就溜到马亚旅馆，叫老婆开了一间房，嘴里不住地说：“老婆呀！你在这儿大鱼大肉享清福，你老公捱番薯粥、咸鱼、瓜菜、瘦成猴精了……”说着一下子睡在床上手脚撑成个“大”字。马来西亚女人一向不在意老公说些什么。因为她听了几十年，听得出他的话总是带沙子、垃圾、烂菜叶儿，不干不净，不真不假。当耳边风就行了。这次见老公是黄瘦了点，憔悴了点，便破例盯了好一会儿，不咸不淡地说：“又逛娘馆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彭英龙一骨碌爬起来，不问清红鬼白就一巴撑掴了过去，喝道：“你这臭花娘，老子死到地了你还不知道，还戏弄我？”
这一巴掌好重，马来西亚女人的眼里冒金星，差点倒地。
她一时懵了，知自己的玩笑开得过火了点。丈夫的确不顺，蜡黄的脸可以作证。想着，很是后悔，便说：“何必放在心里？我只同你开玩笑嘛。”她用手捂住痛处，两滴泪在眼里打转，“其实……这段日子你没来，我是很挂心的。我想，你定遇上了麻烦事，心里好挂你……”
彭英杰始终不肯吐露被吴炳泰斩了手指一事，也不敢讲村里村外风声特紧，他随时都会人头落地的危险，如今没法子，只得去找冯照忠，偷偷住在他家一事，他也不敢说。
马来西亚女人隔窗口叫彭曼过来。
鼓曼先前对于父亲三头两日到这里来早有戒心。她不想父亲过问她的事儿。尤其是陈郁武把她这儿当作一个点，在母亲那“馆中馆”中的种种行当，她更不想让父亲知道。这时听母亲叫了，也不得不过来。她一身墨绿丝绸，浓施粉黛，香气袭人，嘴里吐着瓜子壳，老远便喊道：
“阿爸，你还记得来看看女儿么？女儿没日没夜地干，生活也艰难哩。这世道，叫妓的多，给钱的少，吃了嘴也不抹就走了，还兜着走，我的雏凤给掏空了……阿爸，你说怎么办嘛！”
她一见父亲就诉苦。开这妓馆其实是很旺的。这儿是个“国际市场”，各国海员上落，三教九流聚散，乌七八糟，乱乱哄哄，灯红酒绿。加上雏凤妓馆的女人并不固定，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常尝常新，如此一来，生意自然兴隆。
彭曼赚得盆满碟满谁也不知道。况且，她有法儿让那些高官叫得上痴，回头客多有来头，她靠自己的姿色引来的峰蝶自然色彩缤谰；千姿百态，林林种种土匪海盗凶狠型，商贾经纪滑头型，九流三教鬼马型，官府差人傲慢型，流氓阿飞野蛮型……来者不拒，自然在物色入馆妓女方面也作相应配合；黄花闺女类，妖野老练类，甜蜜乖巧类，多情老辣类。经营有方，货时轮转，门庭若市，这旺相彭曼是不会告诉父亲的。
她一诉苦，彭英杰就觉得女儿弄这营生也确实不易，随后安慰几句，当然不会向她要钱、要物。“干这一行，醒神点，嘴巴乖巧点才行。”她觉得父亲的话等于不说，她懂的你做父亲的远未懂呢。这时马来西亚女人走过来问：“阿曼，来了个黄花？不要随随便便让人把胆挑破了，留着给达官贵人或者有枪有炮的人，我们还得把脚根站稳点呢！”
“这个我懂。那的确是个黄花闺女，我取名叫风俏，吊起来卖。”彭曼得意地说，“谁吃了这碗嫩豆腐，得捧来一盆黄金哩。”
马来西亚女人这时正在兴头上，兴高采烈地说：“阿曼想得远，这行算搞对了。”
“这馆也太小了，我想在南华酒店那儿再开一间。眼下法人来了，那会带旺的。”彭曼把瓜子壳吐飞老远，眼望窗外自言自语地说。
“这样吧，你把雏凤给我管，你另开两间，不就三间了？我的旅馆也显得太小了。”马来西亚女人脑子转得快。
彭曼冷笑一声：“你以为自己是十八廿二么？搞这行没有姿色就没有吸引力，没有吸引力你以为能火旺起来么？”
听着母女你一句我一句地讲，彭英杰心里早就起嫉妒之火，他并不觉得她们毕竟是自家里的女人，而陌路相逢的刁钻对手。她们都是大老板，腰缠万贯，而自己却是日夜担惊受怕的流浪汉。想着想着感到空虚和失落，他的脸色有点蜡黄，但没有谁痛爱地问一声，连“吃饭没有”这句雷州半岛人见面必问的话，她们都没问一句。陌路人哪！彭英杰两眼无神，窗外的太阳照在海上，反射的光亮照过来，把他的脸映衫得更加惨白。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说：“我走了。”
马来西亚女人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自语道：“我得走了，这时最多客人。”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彭曼没吱声，两片瓜子很灵巧地从嘴里飞出来，在空中打转，继而又敏捷地往嘴里塞了几粒瓜子。待两人走远了，才把剩下的瓜子一并撒向窗外。
平心而论，彭英杰是想来赤坎埠美美地吃一顿狗肉的。白斩狗在雷州半岛的美食谱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白斩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宋朝开宝四年，即1971年，夺太祖赵匡胤派遣桂州道行营都部署潘美率师平定南汉。这年，改雷州为雷州军，军治在今海康（雷州市）县城，隶属广南路。次年，遂溪、徐闻是被撤，其他并入海康县。南北往来者汇在雷州，食吕铁奇乡野狗多，有人把狗宰了，去毛净肚，放进大锅里煮。狗肉喷香时，开盖一看，熟狗光溜溜，皮白肉嫩，满脸呲咧着雪白的牙齿，仿佛此狗还活着，呲牙咧嘴在朗笑。此后凡是无事而列嘴笑的人被喻为“熬熟狗头”。从锅里抽起的狗，是一只完整的狗，置于大枳木砧板上，用乡下磨得锃亮的削竹破篾的大刀斩成一块块肉，称为白斩狗。乡下人寒冬腊月在集市的白斩狗摊旁，蹲在木橙上，买一碗白斩狗肉，酌一碗米酒，再弄一碟辛辣无比的批天椒加盐，边蘸着狗肉边下酒，香中带辣啧啧有声，“吃了狗肉喝了酒，十二级北风吹不走”。乡下人这一美食立即传到士大夫、绅士、达官贵人，他们也喜欢吃白斩狗，相传“吃了白斩狗，十个老婆提裤走”。都说白斩狗是雷州半岛补肾壮阳第一方。彭英杰要到赤坎让老婆、女儿请吃白斩狗，这要求并不过分，在冯照忠家吃的是番薯粥芋头，豆角叶，这粮粗得不能再粗了。几天下来，她已眼朦脚软，再不滋补一下，恐怕寸步难行。
他的失败在于不正面地、理直气壮地提出要这两位本家老板娘请吃白斩狗。想吃又不敢提，更不来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命令”，抑或火冒三丈，骂个祖宗十八代，因此，白斩狗是断然吃不到的了。倒吃了满肚儿气。你这马来西亚女人，不是我飘洋过海把你带回来，你还在烂海滩上流浪呢？你有今天的风光吗？你这妓馆老板，要是刚生出来就捏你成肉桨，你有今日的风流么？他越想越气愤，复又回到旅馆，在海滩捡来一块三角石朝“马亚旅馆”这块木牌重重地砸去，当即裂成两半。又到雏凤妓馆的招牌下举石头拼命砸去，当即碎成三块。两个老板娘都未发现招牌被砸，彭英杰把三角石一扔，拍拍手，转手挺胸昂首，慢慢地走出赤坎街头。
他悄悄地朝朗月村走去，恰好一架大牛车往村里运石，他便同赶车的说了句冯照忠朋友什么的。赶车的便让他坐大石上，沉重的大牛车在高低不平的牛车路上慢吞吞地滚动，车轴发出的鸣——呜声像巨型弓弦临狂风长鸣，一路一个洞儿，响得人听人烦，仿佛世界得了重病，呻吟不止。
回到冯家，好在老俩口不在，他到厨房里喝了二碗番薯粥，就回到房里躺下睡觉。这时是午后，斜阳还很毒。他做了个可怕的梦，被马来西亚女人骑在头上拉屎，女儿见了这哈哈大笑：“这不是想吃屎的狗么？”还用冷水泼过来，他全身湿透。猛地，他醒来了，浑身正冒冷汗，冰冷冰冷的，床席都湿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