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胖男人一时得意万分,轻蔑地说:“还用说?我管岛在这儿说了算,老爷的行宫总管,掌管着全岛女人——谁来岛上尝鲜,不都是我分配女人?给你几手货,全由我定。哼,不瞒你说,你对老子好些,有你好处。否则,我说你偷吃了老爷青果熟果,你的那玩儿不被剁了喂鱼才怪呢!”石白金把一都听到耳朵里,她换了男儿装,和彭英龙他们站在一起。吴蝉在舱里坐着不出来。
“你刚才说要逃出这魔岛,是什么意思?你骂李福野是野兽是怎么回事??李煜宁反问道。
肥胖男人哼了一声,反问道:“兵不压诈,你懂么?英雄不吃眼前亏,你懂么?我这么一说,来者真的是老爷的仇人,就不会杀我,我再伺机杀了来人,岂不又为老爷立大功么?你们回到硇洲时在老爷面前美言几句,说我管岛海枯了,石烂了,心对老爷一点也不变,哈哈哈……”
彭英龙笑道:“难得你如此忠于老爷。”
“那还用说。这个岛是老爷常来常住的地方,我不忠于他,早就喂大鲨渔了……”
管岛说浑身松懈下来。他用手抚摸着他的大肚子,洋洋得意地说:
“若是蔡一谋来,老爷便让我挑靓女招待他……蔡一谋是老爷的头号军师,不照样听我派食?哈哈。”
管岛壮起胆来吹牛,有点得意忘形了。
“那么,你怎样招待我们?”彭英影问道,“可不要亏待我们呀!”
“那么,你把众人的头衔分等写来,是一等的给中洞内间的姑娘,是二等的给中洞外间的娘们,是三等的给外洞花娘……我要让你们都大饱一顿——让我先回岛吩咐一下,准备好了再上船请你们……”管岛说着就要下船。
管岛说的彭英龙全记在心头。管岛果然不凡!他可谓八面玲珑,滑溜溜的一条老泥鳅,徒手逮它实在不易。看来不给点颜色看看,他不会露真形了。
彭英龙二话没说,让众人从船舱旁搬出一个巨型磨刀石。
这磨刀石看来已磨过千百回刀了。略凹部位十分光滑,两头回答翘起,看上去像马鞭形。
他用脚挑起一把大刀,右手轻巧地按住,拉出马步,嘶沙、嘶沙地磨着,刀与磨石尚能发出的声响和海浪声相伴,令人心寒。彭英龙磨刀的姿态很怕人,弓字脚步,稳重有力,倾斜的身躯,像一座欲坠的山。那气势如雷云狂鸣。
“拿桶来!”他忽地站起来了,以母指试刀口,一扭头,辫梢落在锋利的刀口上,即见毛发飘飞——风雨灯光下,管岛看得真切。
桶放在磨刀石旁。
“搬四方桌来!”又是一声怒吼。
四方桌被置于桶边。
“把叫管岛的架来!”彭英龙忽地把声音压得低而沉,慢吞吞的,有气无力。
这一变调犹如变色鬼似的吓人。彭英龙的变幻莫测的神态,由风云突起的暴戾到蟒蛇般的死沉,连众兄弟也惊骇。那隐藏杀机的吓人的举动让肥胖的管岛迫切地感到有一种魔法即将降临。他觉得倏忽从高峰跌落深谷,而深谷里竟是锋利的刀丛。江湖多年,剁人手脚,挖人心肝,抽人骨髓,什么未见过,什么未干过?却真真的未见过这样令人作摸不定的魔王似的汉子。以前当然见过彭英龙,但完全不是这样呀!
他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下身麻木,双腿瘫软,被架着,拖着来到一个桶边。到底要干什么?他不知道,但看那锋利的发盖寒光的刀口和那只张着黑口的木桶,就感到此生休矣,自己的鲜血就要喷射到桶里。他的魂魄已飞上船桅,俯视间发现:自己已成为大海的新鬼魂。那磨刀汉的沉默,却是雷霆万钧,震得他的耳朵翁翁地作响。
“我……我……大人,不要杀我,不……”管岛此时懵然,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人是神是鬼,是李福野手下抑或另一海盗,但不管怎样,今日的的确确难逃厄运了,的的确确要见红了。他仿佛见到锋利的刀在剁碎他的骨肉,然后一把一把地撒到海里喂鱼。他有气无力地哀求。希望这伙擅自闯入本岛的人给留条生路。
彭英龙不说什么,十分平静地、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用脚把木桶轻轻地推到船舷旁,然后定睛看着这个筛糠似的肥胖男人,足足有一袋烟功夫。
“请问,”彭英龙终于开口了,“你想变成四块,还是八块?”
“不,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管岛趴在船板上两手把船板拍得嘭嘭作响。
彭英龙一刀劈断伸住桅顶的绳索,“彭”字大旗飞落,被彭英龙接住,他把旗刷地展开,在管岛的面前晃动着。好一回才厉声说:“看见了么,我乃北湖武秀才彭英龙,先前与李福野结拜兄弟,你是知道的。现在他夺我妻儿,抢我亲友,肆意凌辱,惨无人道,他已是我仇人,不把他宰了我决不姓彭,你想活命容易,得听我的,倘有二心即刻让你碎尸喂鲨鱼。”
谜底已全打开,识时务者为俊杰,管岛双眼圆睁,猛抬头,拼尽全力喊道:“恩师——我遇见恩师大人了——我先前是李福野的管岛,后来他差点没把我的根剁了,他也是我的仇人了。我想借月黑风高浪大,带两个妹仔逃走,正巧遇见万岁恩师。恩师你就救我一命吧,愿为你手下奴才……”
见这管岛终吐真情,决意保命,众人对彭英龙使个眼色。彭英龙把刀一抛,双手把他松绑,说:“谅你不敢骗我,你既然想活命,就配合我做两件事。”
“请吩咐,一定配合,一定配合……”管岛连忙点头,不说两件,就是一百件我也去做。”
彭英龙对他约法三章:一是带船上两名汉子假作助手,撤去兵丁的岗哨,说浪高风急,本岛无事;二是复回带众人逐一查看洞内情况,外洞、中洞内洞,概莫例外。”
“里洞那铁公主花娘……也看看么?”管岛问。
“铁公主?她是什么人?”彭英龙追问道。
“听说是李福野仇人的孙女,三、四年前被抓到这岛上,一直用铁练铁锁锁住,还未动过的黄花闺女呢!她一身死功夫,李福野不敢近身。平素带脚链耍武,风呼呼时响……李福野要好回心转意。”
彭英龙听着,觉得非同小可,心想,是不是吴炳泰姐姐吴翠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定要把吴翠婷救出虎口狼穴。
“先到里洞,我要见那铁公主……”彭英龙说。
“你得小心,她的飞脚带链,遇上会折骨断筋的。”管岛叮嘱说。
一盏油灯由管岛捧着,后面跟着彭英龙、石白金、彭英影、李煜宁。他们的手中全执着大刀,一步步逼近洞口。管岛开了铁门,往里走,空洞洞的,再往里走,转个大角儿,又开一道铁门。就见到里洞一盏油灯在扑闪闪的亮着。“铁公主”斜躺在洞壁上,双目炯炯,头发散乱,两脚锁的铁链,铃铃作响。见来人人,她警觉地把脚收回,目光钉子似的盯住来人。
彭英龙叫管岛退出去在中洞等候。让李煜宁看守他,其余的跟彭英龙小心地来到这个被称为“铁公主”的姑娘身旁。“铁公主”厉声道:“你等要干什么?”随时飞起右脚,链重重地击在洞壁上,“快说,干什么的?”
“吴翠婷,是你吗?你受苦了。”彭英龙看着这位铁公主说,“我是彭英龙,你弟叫吴炳泰、吴炳岳,你姐叫吴翠娴,我外家兄的外家大嫂,我们有亲戚关系……”
铁公主此时睁着惊喜的眼睛,咬着嘴唇,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她用拳头猛击洞壁,十分疼痛,才知道这是真的。这时石白金上前为她解开去手上的绳索说:
“好姐妹,我叫石白金姐姐,来救你的,你受苦了……”
“好姐姐,这是真的吗?”铁公主听到女音十分惊喜。
“这是真的。李福野这贼头把你害得好苦啊!翠娴嫂,炳泰弟日益挂念你,寻遍北部湾,天涯海角也不见你……我们找你好苦呀!”彭英龙叹道,“今天见你,实在天意,天意啊!”
彭英影想立即把铁链砸了,把吴翠婷救出洞,彭英龙立即制止,他说:“听我安排。”
彭英影点头,站在一边。
彭英龙把绿柳村惨被李福野残杀的八名少女和自己的老婆李琼玉、李珍珠被李福野抢去凌辱的事儿一一对吴翠婷说了。吴翠婷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无声地滴着。四年来,她不屈服于李福野,这滋味是常人难以品尝到的。
“英龙哥,吴家姐妹们生死未卜,琼玉嫂生死未卜,我不能出洞,我不杀李福野,就死在这洞穴里。”吴翠婷说这话的时候,她是思索了片刻的。她并非一时冲动。四年里暗无天日她怎么知道这外面的世界已经大变样,亲人和姐妹的命一样苦,这大海盗李福野不除掉,百姓家无宁日。她萌发不走的想法使彭英龙十分惊讶,随即惊喜。她好像得到什么启示,心胸充溢着一种希望。这时中洞的管岛被李煜宁押着走来,悄声说:“彭壮士,快把铁公主放出去吧,她是铁姑娘,死不屈服于李福野,但迟早会遭厄远的,快把她带走吧,也带走我……放走洞里的姑娘们……”
“管岛,你说得对,你是真心配合我们做事的。我会放你出去,保证不伤害你……”彭英龙说。
管岛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
“那我可以见到我的老婆孩子了……我可以脱离这魔洞了……”
“你的真名是什么?你的老婆孩子在哪?叫什么名?”
“我叫陈仁口,徐雷港望海街37号是我家,老婆叫黄赤妹,儿子叫陈景通,才十五岁……我要回家……”
“你说的都是实话?”
“感谢大人不杀之恩,我句句真话。”
彭英龙叫众人退到中洞,他和吴翠婷、陈仁口三人商议着什么。吴翠婷点头称是,陈仁口神色恐惧,不住地哀求:“这,万一……我会成为李福野的刀下鬼的……我的老婆,孩子……”
“你一定要是李福野的最忠实角色,半点马脚也不准露……你就说做通了铁公主的思想,好回心转意任你老爷摆布,记住,得先开了脚链的锁……你得设法让他少带人回岛……我们会把你的老婆孩子转移……丑话讲在先……你若不配合到底,就别想见到你的老婆孩子。”彭英龙说完从裤腿上拨出两把尖刀交给彭英影和李煜宁,“你们扮作兵丁,作为管岛的保镖,见机行事,管岛不会行差踏错的,如果有违约之举,我授权给你俩,见机行事……”
“是的,我们会形影不离管岛大人的。”彭英影和李煜宁会意地笑着。
一切布置停当,彭英龙对吴翠婷说:
“婷妹,你再屈一下吧!可否雪恨报仇除害,全看你的了。岛西岸明火为号,管岛陈仁口,你记住了吗?”他转身对陈仁口说。
“记住了——明早就推放柴火。”陈仁口说。
彭英龙、石白金和吴翠婷在一起,叫来二个徒弟扮成兵丁,作向外报信息的信息兵,陈仁口那艇归他俩专用。
告别吴翠婷的时候,彭英龙的眼睛有点湿润了,他像是想着什么,俯身抽起那锁在翠婷脚上的铁链——很沉重的铁链,他见到她的脚骨磨出了一层厚茧,铁皮一般的坚硬。此刻,只要他把铁链搁罢在大石上,持过大刀,或许可以劈断铁链;或者令管岛把钥匙拿来,咔嚓一声,即可开启。吴翠婷即可逃离虎口乘“君子船”回到家里,见到日夜思念她的亲人。可是彭英龙不,他不这样做。吴翠婷更不要求这样做,她已非农家娇女,她已成为李福野畏惧三分的人。她觉得苦楚虽然受够,却壮志未酬,仇恨、耻辱还没有消。她望管岛一眼,管岛低下头,喃喃地说:“铁公主,你放心,今天我跪着对你说吧:我没有反悔,遭雷劈成九段。”他扑地跪下去,吴翠婷说:“起来吧!相信你会真的变成人。”
彭英龙从徒弟的身上拨出一把尖利的匕首交给吴翠婷,说:“你就时时藏在身边……”然后转向陈仁口,“你把锁匙带来了吗?”
“带来了……我无时不带着。”管岛说。
彭英龙让他连开三次,把锁在吴翠婷脚上的铁链锁打开。锁开得又快顺当。
“还有钥匙么?”彭英龙问。
“共三条,两条放在仓库盒子里。”陈仁口说。
彭英龙吩咐说:“你这条钥匙交给石白金,你回去再取另一条带着,不双保险我放心不下。”
“是。”陈仁口即刻把这根锁匙交给石白金,吴翠婷感激地说:“管岛,谢谢你。”
管岛张着嘴,连声说:“别……别谢我……”
大家很平静地出了洞。彭英龙拿过陈仁口捧的那盏油灯再次到石白金、吴翠婷的洞穴,把火交给她们:“记住,明火为号——你们放心睡吧!”
石白金说:“对,明火为号。”
吴翠婷说:“英龙哥,我会把琼玉嫂的信息告诉你的……”
管岛目送“君子船”离开,他喊道:“彭大人,到我家看看好吗?”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东头山小岛笼罩在长夜里不散的雾霭之中。世界是平静的,小岛了无痕迹,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这无人知晓的东头山小岛,荒芜得像一堆垃圾,有谁注意到它的影子?
“君子船”在夜色里航行。巨浪的拍打船舷——又起风了,间或有阵雨,风雨呼啸着,“君子船”在大海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