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五年十月三十日《申报》载:
广东访事友函云:法人要索广州湾,总署不知此地乃南洋门户,贸然许之。法人复壁其狡横,占据硇洲。朝命广西提督子熙官保往广州湾勘划界址。官保抵粤后,虽勘知硇洲为形胜之地,只以法人不肯不我范围,遂拟将硇洲割让。讵土人大为不服,聚众为难,业已与法人战斗数次,互有死伤。害保知众怒难犯,因又与法总兵婉商。特恐宫保既有相让之意,法总兵坚持定议,难斐挽回耳。
这之前半个月,即十月十四日,苏元春与法国海军提督高札睿签订了《广州湾租界条约》:
租借地突破原吴川县属的广州湾范围。前溪、吴川两县部分陆地及两县之间的麻斜海划为租借地。海陆面积共约两千一百三十平方公里,其中陆地面积约五百一十八平方公里,绕称“广州湾”。租借期为九十九年。
李钟珏被迫离职之时,被革去署理遂溪县正常职务。
当晚,冯照忠赶到遂溪安慰李钟珏。李钟珏朗笑道:“官场腐矣,世风日下,割地赔款,已暗无天日,遂溪人将血流成河矣?”说完紧握冯照忠的手,长久不语。
冯照忠说:“知县为华夏夺寸土,功不可没。雷州半岛人世世代代难忘知县的丰功伟绩。”
“民尚在水深火热之中,何论功德?”李钟珏摇头道。
冯照忠叹道:“法人占地,海盗和土匪又和法鬼勾结,烧杀抢掠,村舍皆成火海,大海又变血海。我等四面多敌,真是民不聊生呀!”
李钟珏忽然想起什么,神情很庄重。
“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吗?请告诉我吧!”冯照忠关切地说。
李钟玉说:“听说铜鼓湾有个石虎,石虎有个女儿叫石白金,最近运一船货物援助灾民,可喜可贺呀!我未得见她一面,是为憾也。”
“石白金的丈夫被苏元春派员砍了头,她要报仇,加入了大海盗李福野的行列,但她劫官商济贫,好女子呀!不过,有人以为她去当海盗,罪不就赦……这事儿弄得石虎也受罪……”
“李福野的罪恶天地有知,石白金之功得人间长留,照忠,你德高望重,你要主持公道呀!另外,法人模行乡里,切勿松懈斗志,捍卫疆土,匹夫有责。此后乡里乡外,还得仰求兄多出力,把众人团结起来。”
冯照忠说:“知县为世人揩模,我等不能松懈斗志,你就放心吧!”
李钟珏听罢,心难以平静,他紧握着冯照忠的手慨叹:“承蒙兄力举,不才壮志未酬,兄代余浴血斩法,他日法死我活,再相会未迟。”
冯照忠说:“李鸿章、苏元春之流为法人切割我山河,罪恶深重,万代子孙会骂他们是卖国老贼!我等不可坐等杀戮,当血战至死!”
李钟珏把冯照忠请进卧室,神色冷峻,告诉冯照忠,团练拾起来,前程难卜。有可恃者三、可虑者三。法索卑县东境,南北长二十里,东西宽三十里,其中大小百数十村,男女十余万丁口,现自平石村至铺仔圩共设团,每团挑练丁二百五十人,分为五哨,立团长一,哨长五,什长二十五。用器:抬枪五十、洋枪一百、旗五十。每日早晚操练打靶,夜则分更巡哨。练丁俱能用命。每月会操两次。各绅齐集议事,人心颇团结。可恃一。卑县无崇山大河,而坡岭蜿蜒,颇多坑堑。各村树木茂密,最便设伏。现在要隘处所,暗布地雷,又多挖壕沟,广筑厚墙,论其形势,尚勿设伏。可恃二。年来风灾干旱,比岁不登。今夏旱造丰收,晚和亦甚畅茂。绅官捐款,现已题钱六万余贯,陆续收充练勇口粮,足敷数月。可恃三。大敌当前,有兵可怕,可虑一。敌以炮火相攻,我胆力不足,可虑二。法非弱国,多人窜扰,百姓应接不暇,难以持久,可虑三。
冯照忠听完李钟珏的分析,认为有理,略有所思地说:“最怕清廷甘受法人宰割。忠良被革,奸党投降,百姓必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感到面前有千难万险,法鬼得清廷让步,有恃无恐,村民被视作蚁蚂,任其凌辱杀戮。我民族活得如此窝馕,实在令人胆寒。他告辞李钟珏以后返回朗村,已是鸡第一次啼呜的时分。
冯家祠前的练武场还有铁匠众打造大刀长矛,火光闪烁,铁屑四射。
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正和吴翠娴聊着。法人横行以来,这里来客不断。只因冯照忠是这一带的名人,身怀绝技,战绩彪炳,大敌当前,惟有此靠山可以相倚。来者去者络绎不绝,谁也不知道冯照忠夫妇的孤单寂寞。晓云、晓霞在妹妹处,天灾不断,险像横生,吴翠娴怎放心得下?冯汉威自从到赤坎埠与陈茹桃同居,一直没有回来,只说在开馆教武,法人来了广州湾,这行当明显是招惹是非,倘行差踏错,怎了得?他想着这些的时候,把白马系在马房里。马儿嘶呜起来,声音激昂,撕破夜空。
吴翠娴忙出大门迎上去。每逢丈夫外出,她都再三叮嘱,早去早回。此时已是后半夜,她好焦虑,今见丈夫归来,自然欢喜万分,忙端水洗脸,摆弄吃的喝的。
“是谁来了?”照忠问。
“汉威的徒弟,有五人,天刹黑就来了。”吴翠娴小声说。
“有汉威的消息吗?我想让他回来商议商议。”
“有,可是……”
“什么?”
吴翠娴沉默下来,良久才喃喃地说:
“汉威这孩子……为什么总听人调遣呢?”
“他怎么啦?”冯照忠把未拧干的毛巾放回脸盆,急急问道。
吴翠娴告诉冯照忠,这五个徒弟是悄悄来报信的。说那陈茹挑竟是徐闻大土匪陈郁武的女儿。这陈郁武是阴阳人,时人时鬼,明暗两种面孔。常常装成官豪来赤坎玩耍,一出赤坎埠,过麻章村地,便摇身一变,凶相毕露,一路打家劫舍,策马逃回徐闻深山。
“他不是劫富济贫么?”冯照忠惊疑说。
“那是过去。”吴翠娴说,“后来全变了,说不当小贼,要当大盗。他说李福野是海上猛龙,我要做深山猛虎。日复一日便作起恶来了。”
冯照忠饭也不吃,连忙见这五个人。
五个后生立即站起,说久仰冯大人,是多方打听才找到朗月村的。
其中一个说:“汉威师父被陈郁武叫去徐闻。同去的有陈茹桃和徒弟阿龙。”
“你知道他去徐闻干什么吗?”冯照忠问。
另一个说:“我见他从雏凤妓馆带走了五个女子,说是去搞一笔大生意。五名女子不肯去,还被那姓陈的官豪样子的人关在房里毒打呢!八成不是好东西……师父怎么跟他走了?”
五名陌生人还讲了海滩练武的事。说法人一月来巡四次,问为什么练功夫,把大刀、长枪全收去了。师父和他们论理,他们竟咧嘴哈哈大笑,还用枪托撞击师父,师父只是闪过,没有还手。这海滩看来再不能去练武了。师父冯汉威正为此事发愁。”
情况实在危急。冯照忠沉默下来,不再说什么了。他吩咐吴翠娴给五位客人打赏一些钱,并嘱他们一有汉威的消息,立即来报告。
五人来了。黑夜里,狗吠的厉害。
“这汉威没有脑袋,怎么同土匪的女儿搞在一起?”冯照忠捏着拳头猛捶门柱,“子不教父之过,我……”
“不要自责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得想法子弄清楚,汉威也不是傻到底的人。”吴翠娴虽然这样说,但心里被一块巨石压着,几乎压碎了。在这个时候,她不会为丈夫添烦恼。自从好被冯照忠“夺”过门来以后,她一直觉得丈夫的面前没有灾难,没有痛苦,只有勇敢和威力,教子他应当是有分的。他把汉威吊在屋檐下,让他吃尽了练武的苦味。他的凛然之气,本身就是对儿子的最好熏陶,她自信儿子有儿子的活法,儿子是英雄的儿子,不是狗熊。
丈夫打起呼噜,声如春雷。她坐起来,点着油灯。油灯被过堂风吹灭了。房间和厅堂一片黑暗,惟有大门外的练武场上,还有零星在闪,冷落的锤声震荡着后半夜的天空。
这个年代没有英雄么?吴翠娴颤颤的手又点燃油灯,加上玻璃盖儿,火苗倏然亮了。丈夫不肆无忌惮地打呼噜,仿佛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任何灾难,前面没有任何阻拦。
她默默地想着外公祖,她可是英雄?他的确赫赫有名,义勇二万,船千艘……可是今何在,岂不是一缕烟岗?外公祖自喻“海上天子”,可海还是海,天子不见了,二万神勇不见了,浪还是浪,这便是海洋。惟有天不变,海不枯,石不烂。人间有英雄么?李步海喂鲨鱼了,李福野又当了杀人鲸呢?谁去杀这条鲸呢?他不是把妹妹吴翠婷抢去了么?前仇今报,是天的报应么?她想外公祖的时候,仿佛听到狂风卷起狂浪万丈,外公祖站在浪峰上呼喊:“子孙们,你们怎么啦?怎么不敢闯海?海是动的,动的才是永恒的嘛!”
她坐在丈夫身边,一点也不困。丈夫在的时候不孤独。儿女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她不想丈夫外出奔波。她常常感到内疚的是,两个小女远离她而去,没有得到她的照料。如今儿子又走进了这个谜魂阵,就更是忧心忡忡了。失了舐犊之情,做母亲的有多痛苦呀!这种痛苦别人不知道。丈夫知之不多。多年以来,他的心思不在家里,而在马背上,在崇山峻岭中,在刀枪剑戟中,在出生入死的幻境里。
又一阵过堂风吹熄了灯。晨曦已经临窗。她站起来,用手揉了双眼,然后走到厨房。她要为丈夫弄点吃的,夜里,丈夫睡着了,还没半粒饭下肚呢。早餐也没有什么新玩儿,还不是番薯粥?这里盛产大番薯,每只有几斤重,朗月大番薯已出了名。番薯是农家主粮。三灾六害的日子,吴翠娴也一样穷。番薯锉成丝,洗滤过后放在泥罐里煮,甜甜的,软熟熟的,哗哗哗地下了肚,南瓜花、豆角叶做菜,是农家千篇一律的样式,要不就加些海鱼汁,咸咸的,有一股微腥的香味。就这些东西填肚子,你冯照忠不是英雄吗?不也是用这些东西填肚子?你骑白马风驰电掣又咋?跑得脱雷州这赤土吗?你是天兵天将又咋?不一样遇天灾,遇人祸?住在这雷州半岛上的人,就得像雷州半岛人样。火的性子,水的心肠,命贱,命轻,命大,雷轰顶不怕,水浸火烧不怕,一身红泥,分不清是血是泥。血染泥土好,不在乎。就这样一片地也有人想占,也有人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开军舰来占。冯照忠呀,为啥还不醒醒?她想着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拿起大番薯,嘶啦嘶啦地刨皮,嚓嚓嚓地锉丝,哗哗地洗粉,然后点着些火煮番薯弱。冯照忠醒来的时候,就会大碗大碗吞咽番薯粥和南瓜花、豆角叶。
冯照忠一骨碌爬起来,匆匆洗涮一下就吃番薯粥。南瓜花有清香味,豆角法汁涩中带甘,吃了还想吃。从军旅四复平民,他以为可以安于四周生活。即使清苦也觉悠闲。实际上,他并没有一天可以享受这种悠闲。老婆外家的祸,妹妹家的祸,来家儿女的前景,还有海盗李福野的凶残,土匪陈郁武的野心,更有法国鬼的作恶,大家小家,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牵着他的心。他心无宁日。朗月这条村庄因有他而格外多事。久不关大门的家,已经渐渐冷落。有时门庭若市,那是匆匆过客;有时雨去风来,那是惊风苦雨。看到妻子的忧虑,他立即想到安把晓云、晓霞接回来。孩子在身边决有个伴儿。而汉威能回来最好,可那团乱麻怎么理得直呢?但无论如何也得和汉威见个面,让儿子心中有个数,切勿意气,义气行事。
“李钟珏真的被革了职吗?”吴翠娴把小凳子移近他的身边问道。
“是真的,忠良的末日都一样。”冯照忠说。
“那咋办?法鬼那么凶……”她望着丈夫,心里十分难过,“平民百姓有能力赶去法国鬼吗?”
“准备流血吧!寻常的姓家,流血寻常事。”冯照忠说,“这个世界不流血能行吗?”
在冯照忠看来,往后的日子就是随时流血的日子。绿柳村、朗月村、北湖村要流血,胜村、赤塘、银港、沙丁、蛟湖、土坡、海腰港、前沟、海头汛等都要流血。而且多是平民百姓的血。
“朗月、绿柳和北湖几代下来都是冤家死对头,怕就怕在法国鬼面前,彼此还记旧仇,刀口相向,照忠,你们在村间走走,让兄弟把刀口对着法人,不要自己杀自己了。”
冯照忠点头称是。他立即想到吴炳泰和吴家那几位兄弟。深仇大恨让他们火气十足。逮不住李福野,救不了亲人,报不了仇,教他们生卧不安。唉,又把石虎关起来,把石白金当仇敌,他变成了个火药罐子,动不动就爆炸!这些冯照忠都理解。彭英杰心术不正,和海盗同出一气,干了坏事,应当惩罚,可未到时候就剁了他的手指,于事无补,只是又增加一些仇恨。彭英龙时阴时阳,做错过事但乃一方亦豪杰,明事理,与李福野由兄弟而成仇人,他又是北湖举足轻重的人,应当联络他,让他领北湖村民一同抗法。
你到北湖看看英龙,请他来我家一聚,大家还是亲戚呢,对李福野都有抢亲之仇,彼此说得来。”冯照忠对妻子说,“等清决到来时,再三人聊聊。”
“我也想看看陈馨和彭远奇。”吴翠娴说,“心里记挂着很呢!”
晌午时分,吴翠娴轻装出门,径直向北湖村走去。她胆子大,不要冯照忠送行,叮嘱照忠在家休息半日,她傍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