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被关在石屋里,十分悔恨。
他恨自己这段日子没有跟冯照忠和陈铎在一起。
陈铎去带芳流村人逃难,现在或许在红土塘重建新村。冯照忠和李钟珏等忙于办团练,少在朗月村。自己遇上吴炳泰,不清不楚地被戴上与海盗李福野同伙的罪名。女儿石白金到底是不是海贼,不得而知。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吴炳泰不明不白地困死在这石屋里。
只有出去,才有话说。
他决定使出浑身解数,破石屋而出。
这石屋是明朝建的,是当年明政府实施海禁时建的石堡,让兵丁看管海用的。
因为它是运螺岗岭的青石建的,所以经久牢固。海禁结束以后,乡民返回丢荒了的土地,土屋已经土崩瓦解了,只有不少这样的石屋留着。人们便为它盖了顶,暂且住在里面。以后建了土屋,便把这些石屋弃置不用。
吴炳泰以为它是目前最牢固的一种建筑,关押犯人是最理想的。他把石虎关在这里,一是发泄对石白金去效劳于李福野的不满,二是为了扬威,显示自己作为乡里头人的不可动摇的地位。他不考虑这样做的盲目性,这样做对石虎的伤害。他让乡村一、二个壮汉子空时为石送粥。并且三令五申,不得为石虎松绑,不许同外人说石虎的关押地。
石虎被摔进石屋的当日,被被蒙了眼睛。手抚四壁,巨石叠垒,只有几个小孔可以入风,门有两重,死死关着。现在是早晨七八点钟。
他决意破屋而出,谈何容易。
即使是炮也炸不塌这石屋,何况是血肉这躯,就算你有过人的武功,也占不出这石头地狱。
正想着,有人送粥来了。
一小窗口被打开了,外头伸进一碗粟米粥和两条番薯。石虎没有接,只用眼睛瞄着那个小窗口那只稚嫩的脸。
“接粟粥,还有番薯。”像是童音。
石虎把粥和番薯接下,随即问:“谁让你送的。”
“是吴炳泰让一个后生哥送的。他说有事走了,叫我送给你。你是谁?犯了什么死罪?”那孩子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他不解地问。
“我没有罪,更不犯什么死罪,是吴炳泰大哥和我闹着玩的,看我能不能给石屋钻个洞……”石虎把粥放在地上,把番薯放在窗口,说,“你拿去吃吧,我不饿。”
孩子很饿,拿起番薯就吃。他边吃番薯边想,这人是好人呀,怎么可把他关在这石屋里?这样闹着玩也不好玩呀!
石虎见孩子饿,只喝了两口粟米粥就不忍心吃了,又把那碗粟米粥放在窗口上。
粟米粥是乡下种的狗尾粟,粒粒像大蚁头一样大,金黄色,煮成糊糊粥,使可以喝下去。雷州半岛人世世代代吃番薯(番薯是外国传来的一种薯类食物),也兼吃小粟米。荒年的时候,连番薯和粟米都没有,只得去挖白薯郎吃。白薯郎的藤绕树而长,根似番薯,但有毒,要在水中浸泡三、四天才能吃,否则会使人中毒死亡。雷州半岛许多灾民就是因饿吃了白薯郎死的,有的全家人因拖延地被毒死。
这碗黄粟米粥石虎舍不得吃,他心痛这孩子饿,是真心让给孩子的。
孩子把小脑袋探进小窗口,没有端走这碗粥,却用疑惑的眼睛打量着石虎。好一阵子,他转身往回跑。
一会儿,孩子带来了小妹妹。他把粥端下去对小妹妹说:“妹妹,你饿了,这位好伯伯给的粥,快喝下去。”
小妹妹端起碗,正想喝,却停住了,良久才慢慢地抬起头用请求的目光打量着哥哥,话音颤颤地说,“哥,妈又发烧了,妈两天没东西吃了,我端去给妈妈吃……”
小哥哥默默地点头。妹妹端起粟米粥走了。
石虎的眼泪流下来了。他是硬汉子不流泪的。今天突然流下眼泪,是很奇怪的。他不会解析这种流眼泪的现像,只是一下子就流下来了。小孩扒在窗口看着这位伯伯流泪。
“伯伯,你不要哭,你是好人……好人泪水多……”孩子说不下去了。
石虎抹去眼泪,对孩子说:“你妈病几天了,父亲呢?”
“妈一直病。”孩子说:“我没有父亲了。父亲被李福野大海贼杀死了。”
石虎最怕听到李福野这三个字。今天连孩子都说出这三个字,太可怕了。一说起李福野,石虎就想起女儿石白金。他始终不信女儿一下子变得这样坏,但又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她投奔李福野的目的是在为民除害。
想到这里,他心急如焚。
他问孩子:“让你代送粥来的那位后生是哪里人?”
“我绿柳村的。”
“他到底到哪里去了?”
“他说有事到朗月村去。”
“吴炳泰在哪?”
“听说先到朗月去,有什么急事。”
“这石屋的门上了锁是吗?”
“是,一把旧的铜锁。”
“你有钥匙吗?”
“没有。”
“你去拿把铁锤来,把铜锁给砸开。”石虎说,“让我去看看你妈,她还在发烧哪!”
“……”孩子在迟疑着。
“去吧,伯伯是好人,吴炳泰只是和我开玩笑才关在这里的。”石虎开导孩子,“我真的去看你妈。”
“好,你等着。”孩子转身跑了。
一会儿,孩子扛来一打铁锤,放在窗口。
“你抡得动吗?”石虎问,“试一试怎么样?”
孩子拿起铁锤试了试说,“抡得动,抡得动!”
“给我砸烂旧铜锁!”石虎吼道,他给孩子一股巨大的勇气。
孩子扛着铁锤转身到了大门边。
只听到嘭嘭嘭三声,咣啷一声,旧铜锁就被砸开了。
孩子把两重门开了。
“出来吧,伯伯。”孩子高兴地叫道。
石虎略施小技,便解开了绑着脚和腰身的绳索。
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拉着孩子的手说:“走,看你妈去!”
次日晌午,石白金卸去黑色服装,换上便装守在家门口。
她只带两名卸了黑装的女水手。
她想守到父亲归来。
邻舍说这门锁了好些天了。石虎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石白金相信会有结果:不是父亲突然回来,就是有人知道父亲的去向。
她在门前那棵菠萝树下坐下。两名女水手就坐在她的身边。
好像父女心灵相通,石白金所想的,正是石虎所做的。
石虎和那孩子去看他妈。他妈病得很重,烧得厉害,他去找了一把草药煮了,让病人服下。他对孩子和小妹妹说:“你在身边看妈妈,如果出汗,就立即抹净,直至退烧为止。我有空会来看你们。”
孩子点了点头。小妹妹拿着毛巾在等妈妈出汗。
石虎离开绿柳村,便直奔铜鼓湾。他步快如飞,踏正晌午,他回到了家门口。
三个女人同时站起,只听“爸爸”一声,令他呆住了。
他定睛一看,见是女我石白金,更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以为是在做梦。
他用左手猛拧自己的脸,一阵发痛,这才断定不是在做梦。
“白金!”他站定,叫了女儿的名字以后,警惕地站着。他不相信女儿会用这种姿态站立在自己的家门口。想起对儿女的种种传说,他百感交集。眼前的女儿果真是海上大盗?果真是和李福野去杀人、放火、抢掠?如果真的如此,那是前世造的孽了。自己的家门能允许这种孽根吗?
想着,他的心胸陡地起火。一条粗气直攻脑门。
他像猛虎下山一样扑向女儿。只一下便把女儿绊倒。
他把女儿拖回家里,女儿并不反抗,也不叫喊,随父亲摆布着。
他把女儿绑在大厅里,让她跪向历代高祖和天后圣娘,游天三娘神位。
“你石白金如实向历代高祖和神恩主讲来,这些日子是不是去做大海盗李福野的打手?到底干了多少坏事?”
石白金的左右手要来为她解开绳索,被她喝止了。
石白金跪着三叩头,然后说:“历代高祖,天后圣娘,游天三娘恩主,我石白金在你们面前说出真情:我夫冯彪被苏元春派人割去了头颅,我要报这大仇,去利用李福野的船队出去围捕清官商船,实为报仇雪恨,决不和李福野一伙去做伤天害理的事。神圣在上,可以明察,如有半句假情,愿遭处死?”
说完,她叩首三拜。
她突然转身跪在父亲面前道:“父亲大人,女儿突然驾船出海,不告诉父亲,是女儿的错。但开始无奈,以后身不由己。如今惟一可以证实女儿心的是请父亲去接领女儿从万里海路运回的财物,用它们接济灾民和父老乡亲……”说到这里,石白金肺腑欲裂。
石虎听罢,老泪纵横。
他俯首拉起女儿,立即松绑。这一切都是在无言中进行。
他到里屋的屋角捧出一埕老酒,倒了四碗摆在神台上,然后跪下,口中念念有词:“历代高祖、神恩主,石虎今日得知女儿清白,万分快慰,特谢圣主恩功和祖宗积德之劳。”
他把酒捧给女儿和二位随从,自己捧起一碗。
“来,一起喝!”石虎大声说,“为我们的清白干了。”
四人一饮而尽。这时,铜鼓湾的民众,不知时候已经有数十人来到门前。
之后,石虎立即随女儿上船。随去的有四十多名壮汉。
一切都让他们目瞪口呆。这是一艘从未见过的法国海盗船。舱里的货物数也数不清。
“乡亲们,请大家动手把货物卸下,然后分给灾民,这是我石白金的一点儿心意。”石白金说完和父亲耳语道,“爸可和几位得力、有威望的人商议这些财物的分发事。”
很快,铜鼓湾出动了四百多人列队卸货。
祠堂和几座大屋都装满了货。村民分批持刀枪守卫着这批从海盗船上卸下的货物。
这么多货物卸到铜鼓湾,是亘古未有的事。所有人都有疑虑:若清廷知道怎么办?能否顺利地把这些财物分到灾民的手上?
石白金主张立即通知各村头人前来商议,按受灾程度以及抗击以风、海潮和抗击法国侵略者的功劳大小分发财物。而且知照各村,不得走漏风声,违者处罚,石虎再次重申了这些规定。
石虎安排妥当后,接起女儿的手便往外跑。
他悄悄对石白金说,“情况比较复杂,摆在你眼前的是两条路:一是立即回到大海去,但不能和李福野合伙去做坏事;二是去找冯照忠、陈铎、吴炳泰等人说明你的情况,以消除种种误会。”
石白金略加思索,肯定地说:“我想见到他们,希望父亲引路。”
“这样也好,我们走吧。”石虎说。
这时已是午后,他俩冒着秋日的炽热走出了铜鼓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