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白金指挥的法国海盗船越过北部湾海面抵达徐闻县三墩的时候,正是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十五日。随她的四十多艘帆船依次停泊在三墩的内港。
天气不好。远近海面忽然起了大风,浪涛渐渐高耸,动荡不安。雨夜急剧地下着。这是秋天恶劣的气候。所有船笼罩在烟雨之中。
阿姬把船靠近法国海盗船,然后跃上去,湿淋淋地进入船舱。这时石白金正在和索直里说话。风雨声太大,石白金的话,索直里无法听清楚,只是不停地摇头。阿姬见状便上前道:“你是否即刻到铜鼓湾去?”
“是的。”石白金说着把阿姬拉到一边,用雷州话继续说,“法佬船上的钱财,我要卸落铜鼓湾,让我父亲发现各村去。天灾人祸,把雷州半岛的人害惨了。”
“你带多少艘船去?”阿姬问道。
“除了这艘法国海盗船外,再跟去八艘船,余下的你看管起来,就算我速去速回,也要半个月。”石白金顿了顿,又说:“要防止清廷水师来袭。”
“看来这儿不安全。”阿姬担心地说,“可不可以靠近李福野,或者……”
石白金想了想说:“你可以于明天拂晓起航先沿海岸慢慢推进,和我保持一定距离,渐渐接近硇洲岛,但先不要见李福野,也不要透露我的行踪。因为我们刚从马六甲回来,情况不明。我随时派快艇和你联系。”
“法佬索怎么办?”阿姬用双眼瞟了一下索直里。
“我想把这些法国佬押回铜鼓湾看管起来,听说法佬要来霸占我广州湾了,这些人被我看管起来有用。”石白金说,“这艘海盗船也开回湾里,让我使用。”
“马六甲去回,风浪大,又打了几次仗,个个都像出水的狗虾,有气无力了,到一个安全海域歇两个月为好。”阿姬用恳切的目光望着石白金说。
“我也是这样想,就到东头山小岛去吧,听说那儿较安全,可进可退也可守。”石白金说。
“不行,那是大船长关押女人和财物的地方,是大船长的禁地。”阿姬摇了摇头说,“他是不喜欢别人去扰他的窝巢的。”
“你可以在远离他的主洞三五里的港湾泊船,不走漏风声,更不要暴露我在何处。”石白金肯定地说。
这时有艇来报告,附近有几艘清水师在匆匆行驶。
“恐怕清廷水师攻袭,速速转移,按我说的去做。”石白金下令道。
左右持风雨灯引领阿姬上了她的船,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海之中。
石白金立刻开始夜航。
除了近十名法国水手和船长索直里外,有二十多名是石白金精心挑选的女水手。每人配有枪、刀、剑。阿秀是熟练的舵手了,还有几名法佬炮手一直在教女水手学开炮。女水手第一次热接触火药,平素放鞭炮也要掩耳,如今见了响似雷公的大炮,心就害怕,手脚发颤。怎么说也不敢自己开炮。石白金只得点名留下几名炮手,随时听令,其余的都关到仓里,让专人看管着。
老实说,她这次回铜鼓湾,心里没有底。
父亲石虎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李福野和台风海潮给乡民带来的灾难到底有多大,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天海和风浪,知道商船和海盗船,知道什么叫惊恐和孤寂吴炳泰突然把石虎关起来,是前十天的事。
那天下午,燥热的大地被一场小雨淋过,更加燥热,使人心烦意乱,老喘不过气来。
吴炳泰和众兄弟刚从沿海村庄回来。他是从琼州海峡一带开船回绿柳村的,接着去巡视沿海村落,告诉他们法国人要来了。李福野还准备第二次袭击;徐闻大土匪陈郁武也准备趁火打劫。雷州半岛陷入莫名的惊恐之中。吴炳泰近半年来巡海、寻觅,连姐姐吴翠婷一丁点儿信息也没有,陈铎儿女的消息更是渺茫,他浑身燥热,脾气越来越大了。
在绿柳村的祠堂旁,石虎正在和不少村民在生铁炉打造大刀,长矛等武器。他举着重锤,锤得红铁金光四射。他的脸额和赤裸的肩膊都是汗珠。在他的周围,堆着刚磨锋利的大刀。据说各村团练都在等着这些刀、枪操练,所以他已两天两夜不合眼了。
这时吴炳泰劈头就问:“石虎兄,你的石白金为什么连影也见不到,怕是在硇洲岛李福野的皇帝殿里吧?!”
石虎停了锤,两眼像钉子一样盯住他,一言不发。
“你不是说,你石白金不是真正的海盗吗?怎么李福野让她统领船队?为什么一直不肯露面?”吴炳泰咄咄逼人,“沿海乡村哪儿不受海贼骚扰?”
“你在胡说什么?”石虎把铁钳进炭水中,质问道:“你听谁说我的女儿为李福野统领船队?我女儿抢了那条村落杀了哪一家啦?”
吴炳泰正在火头上,见石虎这样质问,顿时火冒三丈,便讥讽地说:“女儿唱白脸,父亲唱红脸,鬼来神去,天不翻地不覆才怪呢!看来你不会停止你对我的欺骗了。”
“炳泰,我石虎行得正,站得正,决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你不要枪尖对准我。”石虎把锤扔到铁钻上,发出叮当的响声,带着火气说,“兄弟,我们一齐去对付来侵占我们土地的法国人吧,别把自己人打自己人。”
“谁是你的兄弟?”吴炳泰突然火气攻心,暴跳起来,一个飞腿朝石虎的脸踢去,“你有脸说你是自己人?”
石虎并非纸糊的武秀才,他对于拳脚刀枪之类,已玩到滚瓜烂熟,吴炳泰的脸色,他早已揣测到它的效果,心中自然有所防备。这一飞腿虽然快如电内,但不是无影脚,石虎只转过脸,起掌一拨,便化解净尽。
吴炳泰旋了一圈,收回飞腿,随即冲上去对准石虎的鼻梁不是一拳。
石虎往下一蹲,让他的拳嗖地从头顶飞过。
完全是防备躲闪,却使吴炳泰大失面子,老羞成怒。他用两只燃烧的牛眼死死盯住石虎,骂道:“不还手是孬种!今日我就是拿你出气,看刀!”
他的右手刹地从一名随来的兄弟的腰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剑来。
寒光逼人。此剑乃吴家祖传,在海内外剑影走龙蛇,颇有名气。吴炳泰并不带在身上,但让兄弟佩戴,侍候左右,随时拨出。
石虎依然脸不改色。他不怕明枪,只惧暗箭。考试秀才的时候,有人不服,纠合八十武夫,都手执利剑,死死围着他。八面来剑风,随时命断锋下,但石虎手持一棍,使得如风车狂转,九剑横飞,反伤了这些持剑欲下毒手者。石虎只使出根头点灾法,便让这九个武夫相继倒地。吴炳泰虽有出色剑术,但石虎毫无惧色。只见他变腰捡起一把铁钳,竖在鼻尖下,等待吴炳泰出手。
吴炳泰使出家牙真挑、牛角斜戳,鹤嘴横啄等招色,意在扰乱石虎的脚步,再劈其顶背,剁其手腕。石虎用铁钳这一特殊武器招架,屡屡拼出火花来。剑咬不入,又未能削铁如泥,却耗费了吴炳泰不少力气。吴炳泰本是壮汉子,在众人面前自然想露一手,于是新招接二连三地使将出来,俯仰腾跃间现出多变英姿。许多敏捷造型都让看者拍案叫绝。然而,没有一剑能使石虎丢魂落魄。石虎是个见天神地鬼也不怕的人,怎么把这吴炳泰放在眼里?
只见他在半空把那剑钳住,顺手拖到右侧,上前一步,用左手顶住吴炳泰的喉咙,喝道:“兄弟,别玩了,别不小心伤了和气。”
吴炳泰不听,猛然跃起数尺,把剑抽出,从石虎的封锁中脱险。
这是石虎所意料不及的。
吴炳泰要动真格!石虎的心里这样说。
果然,吴炳泰转身劈向石虎的左肩。若躲闪不及,定然断臂,但石虎眼快,又是一闪,剑削开了一块青石。这是吴炳泰的绝招“千斤剑锋”。
绝招不行,又出奇路——从正面刺向石虎侧身把剑钳住,恳求道:“不要再玩了,我服输了吧!”
吴炳泰听罢感到这是石虎有意在众人面前用软刀割他的肠肚。他哪肯罢休?又弄出几个怪诞的动作,都被石虎一一破解。
这时,只听吴炳泰喊道:“出手,众兄弟!”
只见一张大网从两人的手中飞出,不偏不倚地把石虎罩在中央。
虎进网里口难张,石虎被拖出三丈以外。
当时,吴炳泰把石虎拉到一座石屋里关起来。
他叮嘱左右,谁也不得泄露秘密。
石虎这才觉得吴炳泰是真正恨自己,并非玩儿戏,非常时期,难道自己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人的手上?世事实在难料,女儿真的与福野为伍,当了大海贼?吴炳泰的行动,是冯照忠、陈铎指使的么?在黑夜笼罩的石屋里,他百思不得其解。
石白金开的法国海盗船在黄昏时分停泊在铜鼓湾天然礁石码头。
她吩咐阿秀在船上看守法佬和财物,若有特殊情况,即解缆把船开往东头山小岛。她自带五个女水手登岸。
夜里,铜鼓湾寂静得怕人。远近响着波浪拍岸的声响。此起彼伏,低沉、单调。附近浪轻荡着,不见一个人影。
铜鼓湾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码头旁泥砖的墙全部倒塌,几棵右榕倒伏在堤岸上,却没有枯萎。黑夜里依稀见到长起来的嫩叶。
石白金没有心思看这些自己不就熟悉的景物,任由它们在夜色里各自沉思。她带着水手们穿过倒塌的墙,顺斜坡下到洼地,再浇过几口塘才到父亲的家门口。
她到门外边察看一下周围的景物,基本上没有多大变化。门上了一把铁锁,里面寂静无声。
“爸爸。”石白金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只见一只山猫从屋顶跳下来,拼命逃向黑暗。
她不知道父亲到哪里去了,而她又不熟悉湾里的其他人,只好摸黑回到船上。
阿秀告诉石白金,索直里很不老实,煽动法人闹事,都因女水手们看守得紧,而他们又被锁着,才闹不起来。石白金叮嘱派多几个看守这位诡计多端的海盗船长。然后又到货舱里清点货物。
货物分几大类:食品有大米、白面、牛羊肉、火腿和各类酒水和奶制品;布料有法国、英国布料,也有中国的丝绸和麻织品;武器只要是长枪、小型炮和大刀之类。这些东西,堆在舱里,密不透风。当然还有另一只严密的舱装有枪来的金、银和首饰。还有像牙和犀角。
石白金拟把这些物资留下铜鼓湾,让父亲分给沿海受灾的民众。但是父亲不在,无法搬运。
突然,风雨灯停住了。
有人朝大船大喊:“是谁的船?”
石白金做手势,不答话。
“是谁的船?”又有人大声发问。
“生意船,是来卸货的。”石白金应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清巡逻队,要登船检查。”又有人发布登船命令。
“要检查,请登船。”石白金爽脆地答道,“小心这船太高,难上。”
“通通上,搜!”一个声音沙哑如鸭公声。
石白金小声叫阿秀去掌舵并准备发动船,自己叫十多名刀手伏击于船舱边,并密令道:“听我口令,若是清兵,一个不留!”
来者气势汹汹架梯登船。
风雨灯在前八个手持大刀的汉子依次上梯。
石白金长剑在手,黑夜里一道雪亮。他藏在船舷边拉起的蒲席后等待他们的到来。
吆喝声在轻荡的梯上晃着。
八个人都跳到甲板上的时候,石白金看清楚了,他们的确是清兵丁,于是闪出来高声喊道:“给我砍!”随即一脚把梯子踢飞。紧接着,手起剑落,削去最前那个兵丁。藏匿的女水手在暗处,借风雨灯,看得真切,都使出飞刀来,只听到几声咔嚓,便断了几只头颅。
剩下三个兵丁想弃刀跳海,被女水手们擒下。
一个小头目样子的兵丁两腿打颤说:“别,别……别杀我……”
他被捆绑着推到石白金的跟前。其余二人被绑在船舷旁,要削脑袋,轻而易举。
石白金即审小头目:“我问你的事,你回答不得有半点假,否则头颅喂鱼!”
小头目说他们在这儿巡逻的目的是搜查可疑船只,明天中午或者后天有清朝重臣经此到硇洲岛去。只说有法军舰同去硇洲。法人对硇洲早已重涎三尺,决心把它划到广州湾租界地去。
石白金问,到底是清廷的哪个“重臣”。小头目不肯透露消息。
石白金对于他的支吾十分不满,限他数五声不说即杀。
数到三声时,小头目已魂飞天外,连忙说:“那人从广西调来,名叫苏元春。”
“是广西提督苏元春?”石白金问。
“一点也不假。”小头目说,“听说苏提督是坐法国佬的军舰来的,已来好些天了。”
“有多少队伍在沿海巡逻?”石白金问。
“不知道,听说沿海都有,铜鼓湾只有我小分队。”小头目答道。
情况突然又相当凑巧,石白金不相信会这有等凑巧的事。如何决策,自己实在心里没底儿。她叫女水手把三人押去看守着。
“一定要找到父亲。”她心里想。
但夜深人静,父亲在哪里?她一阵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