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起大风的时候,硇洲岛、铜鼓湾、东海岛和雷州湾一带也正刮着大风。
彭英龙、彭英影和李煜宁开着“君子船”到硇洲岛和琼州海峡一带航行。彭英龙是想找李福野算账的。他要夺回自己的老婆李琼玉,如果李福野要懒或下什么毒手,他会同他拼命的。一种彻底决裂在所难免。他不想直接到李福野的窝巢里去,因为这是他的“皇帝”船,失去这艘船,李福野几夜睡不着。如果让他看见这艘船开在他的老巢外的海面,他会全力相夺的。因此,彭英龙想在海上巡视,看能否碰上李福野单独出海。李福野有单独出近海的习惯。听说近月来,李福野的近百艘船在东沙群岛到菲律宾的吕宋岛附近海面抢劫了中国和外国不少商船,货物和金银全都储藏于东头山小岛的洞穴里。许多洞穴都塞得满满的。李福野正在为货物远销寻找出路呢。
彭英影和李煜宁另有打算:他们要找石白金,看她现在的行程和拥有的船只。能不能巧妙地脱离李福野,回到铜鼓湾来。法国人已开始占领广州湾,乡村在遭蹂躏,乡民贫病交加,在天灾人祸中死去活来。石白金心地善良,她父亲又和冯照忠在一起。她若回来,一可以支援一下乡亲打法国鬼,二可以取得冯照忠、吴炳泰谅解,岂不两全其美?再说,在海上飘流,一个女子遇到的险阻和困难是无法估量的。既然失去了冯彪,万分悲痛过,那么就不该有更多的磨难了。至于报仇,总是有机会的。
两人暗中计议着,不想让彭英龙知道。彭英龙见他俩这样热心和自己出海,心里自然高兴。大风天,如果是一个人是很孤独的。虽然带上三、五个水手,但是彼此之间不在一个怪面上,是无话可说。彭英影和李煜宁又是本地人,他俩的加盟,实在求之不得。
风开始转为西南风,并加大了。帆船的速度突然加快,但很不平稳。
面前是两道高高的黑礁,中间形成峡道。峡道约有十多丈宽。风从西南方扑过来,扯起高高的浪墙向黑礁猛扑过来,形成冲上云霄的浪花。浪花又被风撕扯着,碾成细末,散作雾气,浓白如云。风从峡中穿过,把两边形成的雾吹向东北角。整个东北角成了白茫茫一片。
“要把船开过峡道。”彭英龙见状,心里很不安地说,“不过,如果稳不住舵‘君子船’会粉身碎骨的。”
“不进峡道,这船会飞上天的!”李煜宁说,“你看这旋风……”
彭英影聚精会神地把看舵。帆在风中扭动,像一片树叶子一样任由风折磨着。
阵阵旋风卷着海浪,呼啸着,呛哮着,肆天忌惮地撞向两道黑礁。整个海面都被浓雾遮掩着。
“快,降下帆,风会把帆撕破的。”彭英龙浑身湿透,他双手揽住桅杆拼命地喊,“快把帆放下来!”
李煜宁使劲想松开帆船的前下角索和后下角索,但湿了水的绳索打的又是死结,老扯不开。
“用斧头砍断缆绳!”彭英龙说着从船舱门口拖出大斧,咔嚓几下把扯着帆的缆绳全砍断了。帆布哗啦啦地刮到了海上。
李煜宁手快,猛地抓住挂在船头上的帆,使劲把帆布拉到甲板上。主帆收下来了。船却无法驶进巨礁峡道。
彭英龙在海上的时间长,懂得在狂风中如何掌舵驶船。他冒着风雨的劈打,想升上三角帆,但都未能成功。船在旋风中打转,摇晃得厉害。李煜宁想用长篙撑着让船慢慢进入峡道,但风力太猛,水又深,长篙无济于事。用橹更不行,逆风怎能前进一步?
彭英影向身后遥望到云雾中有一道混浊苍白的反光。从天顶倾泻下来一团团浓云,它们之间有撕天裂海的闪电,雷声震耳欲聋。
转眼间,旋风转了方向,仿佛从背后袭来了一群凶猛的狮群,咆哮着要吞灭礁石,更想嚼烂这艘曾经威风凛凛的“君子船”。
转了向的风把船推上浪峰向巨礁的方向摔去。
雷声像是天上怪物发出的怒吼,又似从海中彪出的银龙在霹雳嚎叫。风暴狂暴到了极点,以至所有浪和雨点都被它捏成碎末。下面的凶涛和上面的怒云、暴雨搅在一起急速地旋转,苍穹都感到头晕目眩。
“君子船”被连抽带推,进入两个巨礁形成的峡道中,但船舱已灌进了许多水,巨浪把船抛到黑礁石的边缘。如果再来一阵猛烈的风暴,也许会把船摔得粉碎。
彭英龙见势不妙,对彭英影说:“有一捆绳缆在舱边的甲板上,我们三人合力把它拖出来,把桅拴在巨礁上。”
这是个办法。让船固定于巨礁上,以免被摔得破碎。
话音未落,便响起了“瀑布式闪电”,透过飞洒的雨帘,在最黑暗的云层中出现一圈可怕的蓝光。它像一只狡黠的蓝眼睛窥视着这艘苟延残喘的“君子船”和三个湿淋淋的精灵。
彭英龙凭着他的硬实的身体和武林中人的果断灵巧,爬上礁顶扎好绳缆,然后让李煜宁把另一端捆在桅干的底部。
他从礁石下来以后把锚抛落海里。船,好像被固定了。
“快,游到礁石底部……”彭英龙大声说:“船上不安全,快上礁岩!”
狂浪冲天,人不下去,而船又不断积水,下水游泳是万万不行的,一个浪来,人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抓紧缆绳!”彭英龙像是在命令,“顺缆绳往上爬,不松手,不能松手!”
他没有抢先上去,催李煜宁先上去,再使劲把彭英影推上去。他俩抓紧绳缆,依次向上爬。毕竟是兵丁出身,这点本领还是有的。他俩上到礁石的腰部,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洞口的石头上趴着。这儿的风、雨、浪小得多,凹进去的地方可以容纳十多个人,是避风的安全岩洞。
正在这时,可怕的天空,除了暴雨和雷电外,浪沫在云中飞溅,风的阴魂变幻着形状,魔鬼般地狂舞,露出惊人的霓红的艳笑,很快,这种幻像消失了,黑暗便盖将下来,令人心寒胆颤。
彭英龙还未抓住缆绳,猛地被一排巨浪吞没了。
顷刻又露出浪尖。情况十分危急。
“快抓住缆绳!快……”风暴把彭英影的喊声卷走,彭英龙好像没听见。
彭英龙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环顾四周,发现一切都在叫嚣,都在沸腾,都在癫狂。一团团黑影涌来;暴雨铺天盖地,夹杂着水雹横扫过来。他的眼角和颈部被玻璃似的冰棱碎片砸出了血。他想伸手抓住绳缆,却因浪水覆盖,抓不抓。空中传来一阵阵异常恐怖的玻璃碎被筛落的声音。闪电在身边蹿动,随时都可以把人烧成焦炭。
旋风,骤雨,闪电,冰雹,浪花,掀天巨浪,轮番轰炸,爆裂,狂扭,撕扯,加上呼啸声和咆哮声,使两个壁立的黑巨礁受到致命的冲击。然而,它们似乎若无其事,在雪白的雾霭中露出狰狞。
彭英龙又沉没下去,瞬间又被浪尖揪上来摔在礁石上。
他的头部淌着血。
咸水浸到伤口处,疼痛难忍。蒙蒙的水花中,他看见绳缆了。
他忘了痛楚,猛一跃,用右手抓住绳缆,正想往上爬,可是,意外的事发生了:一阵狂风掀动冲天巨浪,巨浪以猛烈的爆发力把“君子群”抛起重重地摔到巨礁上。缆绳断了。彭英龙被浪峰吞没。
彭英影和李煜宁见状,一齐狂喊起来;“英龙,英龙……”
没有彭英龙的影儿,只有狂浪和飓风统治这一带海域。
彭英影手执一端缆绳,二话没说就屏住呼吸滑下去。他要去救英龙。他没有考虑,这样下去的严重恶果。
李煜宁一下呆住了。但是一种本能的驱使,使得他忘记了一切,只想及进找到彭英龙,拉起彭英影。他也手执缆绳滑下去。
狂浪在狞笑。
……彭英龙在水里憋气,已经好一阵子了。他知道,死神已经如巨鳄向他扑来。但是,他不想死。他想到妻子李琼玉、陈馨,子女远奇和珍珠,想到要向李福野的兽性开刀……不能死!他有意识,不能由此而窒息,而钻入死神巨鳄的血盆大口。凭着他久练的腿功,他用双脚猛地蹬着礁石,拼命向上一跃。生命的存在与否全在于这一跃了。因为最后一口气已经呼了出去。
正在这时,彭英影的脚被他双手抓住。他抓得死死的,决不放松。
彭英影的双手捏紧缆绳,知道抓住他的脚者定是英龙了,于是拼命往上扯缆绳。李煜宁见状,使尽吃奶的力抽动缆绳硬往上拉。
彭英龙在露出水面的一刹那猛吸一气,然后松开双手,来个鲤鱼跳龙门的姿势,飞身上了礁石平台。他逃出了死神的巨鳄般的大口。彭英影和李煜宁也从狂浪的牙齿中逃脱了。
三条大汉抱在一起,一言不发,然后拼力地互相捶打着。他们在相互庆祝彼此所获得的新生。
当他们透过弥天巨浪望见船影的时候,都呆住了。
“君子船”从浪尖上抛起,就像被风从海底扯上来似的。旋风扭着它,海浪啃着它,并把它拖着戏弄。
桅杆被摔断。右船舷被尖利的礁石削去了一大块。那块船板在浪尖上飞旋。忽然,浪涛中响起了如鬼叫的“咔嚓”声,船身被浪托起不偏不倚地搁在伸向峡道的两块巨礁之间。两块巨礁之上是高高的悬岩,像两个忠实的膂力过人的保护神,使“君子船”稳固地停留在它们的中间。
天黑下来了。顷刻,黑暗浑然一体。
三人因为寒凉而偎依在一起,相互靠微温而安慰自己的灵魂。谁也没想到这秋之交,大海的风如此肆意地狂舞于海上。当然也不会想到“君子船”如此忍辱负重,被风浪任意戏弄。
恐惧由于黑暗像巨大的黑礁沉重地压迫着他们的精神,消除了他们因为陌生而产生的种种神游离的意念,却激增着惊骇的心绪。船的最后命运,三人的最后命运在黑夜的怒吼中全是个未知数。
谜,是可怕的。由黑暗而设置的谜,是一种恐吓和欺骗,是冷酷无情的作弄。在这种令人心悸的氛围里,大自然变成了魔鬼。三人在魔鬼的严密的监视下,度过漫长的狂魔乱舞的黑夜。
黎明到来的时候,风静了,浪止了。
狂风暴雨的杰作显示着风暴的神秘灵感和化神圣为腐朽的才能。
搁起的“君子船”和黑礁,断桅、船板、撕裂的帆,布形成了肆意凌乱的构图。一丝晨曦最早的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船头,继而缕缕阳光在“君子船”和黑礁间跳跃、傻笑。
彭英龙、彭英影和李煜宁经过一天一夜的折磨,已经精疲力倦。微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悦耳的微响,浪花溅起一阵阵乐曲,暗示着这里或许也是乐园,是海的一角伊甸园。
彭英龙首先跳上礁岩向四周眺望。他蓦地发现晨光中有四五艘船向这里开来了。他的心一下子打了冷颤。
“你们看,那黑旗,莫非是李福野的船队?”彭英龙说得很急促。
李煜宁和彭英影也爬上礁顶向那船队望去,果然看出那是李福野的小船队,都有黑旗,偌大的骷髅头和“李”字。
“是李福野的巡逻小队。”彭英龙肯定地说,“我们下去躲一躲,我们的船开不动了,元气又大损,不宜硬碰……”
三人一起溜下礁洞。
只因“君子船”船体较大,又在阳光的映照下,所以容易被那儿艘船发现。他们很快就把船开来了,十多名兵丁一下子把小礁洞围住。
三人毫无反抗的力量,只得被押上了他们的船。
很快,三人被押回硇洲东北边的李福野窝巢。
“事不宜迟,”李福野得知其中有彭英龙,立即吩咐左右说,“你们要秘密行动,把他们送到东头山小岛,蒙着他们的头,让管岛分别关在三个洞里。”
“是!大船长!”部下遵命,他们一共有五个人。
“记住。”李福野强调说,“三人的头都蒙上,管岛也不许拆去黑头布!”
“记住了!”部下们回答道。
三人立即被黑布袋罩着,直罩到了脖子根。然后被推下船。开船了,只听到船前进的声响,不知去向。
“这李贼头!”彭英龙咬牙切齿地大骂。
但,这于事无补,他们已成了钻板上的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