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照忠自沏茶,在家里开一个简单的茶话会。
冯照忠对石虎不冷不热,这是石虎所感觉到的。
还是众所周知的原因:女儿石白金在李福野的部中当海盗。
石虎相信女儿,但有口难言,又怎样向别人解析呢?只有沉默。在铜鼓湾,他很少露面。他喜欢到红土塘或芳流村去和那里的乡亲叙一叙。现在同陈铎等人在一起,虽然不少孤独,但是说话的机会也实在太少了。
陈铎没有责怪过他。这,石虎知道。
用陈铎的话说:人各有志,随缘也罢。孩子的事做父母的怎么能受得了?就说石白金吧,连老公都被人斩了头,她还有什么?她去海上散散心也好;见那些清官、官船,抢几艘,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和李福野接触一下,利用他的船队,不是很好吗?为什么想不通呢?吴炳泰想不通看来也是暂时的,因为他的亲人被李福野抢去了……总而言之,人要大量一点儿,一生眨一眨眼就过去了,何必恩恩怨怨的弄得一刻也不得安宁呢?
石虎喜欢同陈铎交谈。
现在法国佬来广州湾割地了。这事儿才大呢!石虎说:“铜鼓湾和广州湾相邻,我们决不坐视法国侵略者来欺负国人。”
“你是否回到铜鼓湾把周围各村庄的村民组织起来,办团练?”冯照忠一听石虎决心这么大,便问。
“当然可以。”石虎说:“我建议把彭英龙团结过来。他是陈铎兄的妹夫,武艺高强,加上李福野和他反了目。彭英影、李煜宁正和他在一起,有他这批力量,打法佬更有利。”
陈铎一拍大腿说:“石虎兄高见,高见。大敌当前,个人恩怨一定要抛开。我们雷州半岛人不分彼此,应当成为打不烂磨不损的大石……”
冯照忠虽然不说什么,但很赞许陈铎的话。他不住地点头,给石虎捧上一杯热茶,说:“来,石虎兄,喝一杯,天塌下来我们去顶吧!”
“吴炳泰呢?”陈铎问。
“他回绿柳去了。”冯照忠说。
吴炳泰凌晨返绿柳,和吴大轩一起进了吴家祠,打开锁着彭英杰的房门。
彭英杰见吴炳泰手上明晃晃的大刀,几乎瘫下去。他的眼里,吴炳泰凶神恶煞的样子。
“实说吧,你还能找到李福野吗?”吴大轩用棍点着房间的砖墙,发出叮当的声响。
“我去找,我去找……”彭英杰连声说:“别杀我,别杀我……我会找到他的。”
这时吴足艾进来在吴炳泰耳边说了着什么。吴炳泰瞪彭英杰一眼说:
“你得老实点,否则,刀下不留情。”
三人一溜烟出了祠堂大门。
吴炳泰在祠堂门外对吴足艾说:“北湖和我等隔地相望,历来有仇恨,但外贼来了,大家却可能成为外贼杀抢灭族的对像,你去找彭英龙,告诉他此时此势他也该出点力了。”
“好的,我速去速回!”吴炳泰说着跑步越过田野,直奔北湖村。
硇洲岛,地瘠人贫,九色鸟连喊了三日三夜。法兵调戏妇女,抢占民地。海上飘来此信息不久,又传洪荣光之女年方十四,差点被法国鬼强奸。法人将硇洲操场演武厅拆去,基地荡平。
八方传来讯息:法人占地,奸淫、抢掠、杀人无恶不作,村民奋而争斗,死伤难计。
雷州府遂溪县梅头局绅民具禀云:
衅因法兰西国租赁高州府属吴川县界之广州湾,为屯煤之所。经总理衙门准行在案。不料法人包藏祸心,竟于本年五月初一,越界到雷州府属遂溪县境之海头地方。占据炮台,擅盖营房,广掘壕沟,附近庐舍坟墓惨曹毁挖。乡民阻之,即被枪毙四命。五月二十四日,村老率同民众,到炮台与法弁理议,又被炮毙四十三人,并抢毙旁人二十余命。经县主验明,含冤莫雪。二十七日,又燃炮乱击,烧毁左近各村。四乡民心愤恨难过。不期而集数万人,誓与拼死一战,清兵不敢登岸,时有海口营陈参将,带军到海头弹压,在赤坎埠设局保护洋人。乡民畏官,不敢滋事。乃法人恃有官兵保护,益肆行无忌。
空气日紧,天昏地暗。
绿柳村乡民于九月初七见安南兵十余名,由绿柳下村经过,见村中妇女,任意追逐。吴炳泰、吴大轩等即鸣锣集合乡民。该兵恃有琼军保护,退回兵轮。接着法兵无数,涌至村前,两面火攻。伤毙吴那立等八命,又炮伤男女三十余名。初十日,又到绿柳上村,焚烧草屋四百余间,炮炸民屋三百余座。
吴炳泰和吴楚远在一个月黑之夜再到冯照忠家。他诉说绿柳村所遇的惨状,泪水巴嗒巴嗒地落在地上。陈铎和洪清决也在场,他俩默默地低下头来。
“姐夫,咋办?朝廷腐败无能,且法以害民,我们不可坐等死。”吴炳泰伤感地说:“李福野内贼头刚走,法国外贼又来,我等还想活命吗?”
冯照忠安慰说:“幸好李钟珏是一条好汉,他下令组织团练义勇自救。我们不能坐等法鬼来袭击,为所欲为。”
吴炳泰告诉冯照忠,彭英杰被逮住了,他没有找到李福野。八名少女依然杳无音讯,是不是把彭英杰宰了他算了。
“万万不能,万万不能。”冯照忠说,“外贼入侵,民众倾巢抗之,倘若宰杀彭英杰,北湖的村民及其亲友与绿柳又结新仇,法国兵岂不成了得利的渔翁?还是先把他放了为好,他不为非作歹就好,要他再去打李福野,劝李福野放人,他可以将功赎罪。”
自绿柳和北湖结仇以后,彼此都受到很大的伤害。彭英杰参与这场浩劫,使绿柳蒙受重创。吴炳泰心急如焚的原因还有,姐姐吴翠婷被李福野抢去此仇未报,村里又有数人被打死,八名少女被抢走,生死未卜,恨未消,恨又来。他咬牙切齿,真想逮着李福野碎尸万段。他扑地跑向大门高声呼喊:“外公祖乌石大人,想你当初在北部湾高扯旗呼喊,‘红旗飘飘,好汉任招,海上天子,哪怕清朝?’你的刀下有败类官兵,有凶残海盗……怒斩李步海于海浪,我辈却无能,让李福野抢走我姐姐,杀死我村民,奸淫我姐妹……真真的一代不好一代么?”
这时,陈铎安慰说:“李福野迟早会被剁的,你不必伤心……”
他说不下去。他心里难受。妹夫彭英龙与他结拜兄弟,这乱麻似的关系如保理得清?而彭英龙与彭英杰又是同祖同宗,手足之情难舍难离……左看冯照忠是外宗兄,右看彭英龙是妹夫,中间夹着吴炳泰——外家兄的外家弟,真是千丝万缕,缕缕相连,怨恨、仇恨、何时消得了?
想来想去,他是难以启齿的,也就咽住了。
还是冯照忠开了口,他劝吴炳泰冷静一下,时世不同,敌我有别,情况多变,得细细思量。细细思量呀。今法国鬼在我们的土地上作恶,应当先制服外贼为好。外贼、内贼都是贼,都得合力诛之,只是时间迟早问题。
当下众人密议,多与数十条村庄联系,凡有能力的都要奋起抗击外贼。绅士有钱出钱,平民有力出力。
“起炉吧!惟有刀剑能雪恨!”冯照忠斩钉截铁地说。
如油锅一点即燃。绿柳村吴家祠外的宽阔广场上,炉火烧红了半壁天。
族老出马募集款项;要集钢铁开炉造刀枪剑戟。铁锤叮叮当当日夜呜响。一把把大刀长矛被制成,很快就被巨形磨刀石磨得晶亮,锋利无比。
彭英杰被锁在房里,透过一个小铁窗望见烈火熊熊,锤声不绝,便心惊肉跳魂飞天外。他不知道绿柳村人打磨刀剑干什么。想到自己的肉被利刀嘶啦嘶啦地割下来,骨头被刀尖剔得格支格无响,心里就打冷颤。他后悔自己同李福野那贼头同穿一条裤子。想借他的势力制服这些会制刀枪的人,不知有多难。他后悔极了。
正颤抖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
吴炳泰闯了进来,一把大刀出现在眼前寒气迫人。
“你……”彭英杰两腿发颤似筛糠一般。
“你听到铁锤响么?”
“听到……听到……”
“你看见烈火烧天了么?”
“看见……看见……”
“站起来!”
“是,是!”
“把手伸出来!”
“……是……”
“当啷”一声,彭英杰的右手小指头断了。
“哇!”一声惨叫,彭英杰断指的血滴在地上。
“记住断指的今天么?”
“记,记住了。”
“如果你不去找李福野放回我村的八名少女,再剁你十只手指!”
“是,是……”
外面的烈火依然照天烧。人声鼎沸。
铁锤声汇成狂雷,震得星月落地,大海波升。吴炳泰喃喃自语道:“事态在变,不剁白不剁。”
由绿柳向数十条村庄辐射。到处是火光,到处是锤声,到处是愤怒的村民。
锋利的刀剑发出寒光,堆积如山。
村村举旗,旗如林海,每杆旗上都绣着“抗法保家”字样。
北湖村派员到绿柳村来,问刀枪出入炉火,如何掌握火候。雷州半岛各地的铁匠都被请来了。
村界拆去了榕枝拼起的篱巴。
集市里不见村与村之间闹事。
街谈巷议,田间劳作都在谈法国鬼的凶残。
绿柳村的吴家祠堂贴了告示:
海头村民不堪法匪扰,感怀忿恨,已上省控诉。我村与海头鸡犬之声相闻,法贼举足则踹我田园,鉴于法贼恣意逞强日甚,难保不激成衅端。极盼乡亲父老群起而防之,群起而攻之,群起而灭之。
吴炳泰
吴大轩
吴楚远
吴足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