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马六甲海峡的后半夜。天空和海面全是黑的。只见到船队的无数火光,听到浪涛拍击船舷和船身的响声。海峡沉浸在黑夜的恐怖之中。
这个海峡是连结印度洋和太洋的咽喉。历史以来都有船只往来,每天约有近二百艘,不同国籍的船只从这里通过。这是肥得流油的海峡,使许多不同国籍的海盗获得难以胜数的财富。
石白金从抓获的这位法国海盗头子索直里的口里得知的事不多。开始时,他还肯用中国话(即使讲得不流利,也可以勉强通话)讲几句,后来见他的兄弟死得太多,剩下的又上了脚镣,留在船上做苦力,心中有气又愤又后悔,干脆不吃不喝不说话。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个竟敢带头攀船,出其不意地俘虏了自己,又有那么多女人会飞桅走壁上大船来,的确是他所意料不到的。这个女子本事太大了,她的行动太迅速了。在马六甲横行至少也有七年了,本国官方有人保护,没有被追捕,外国军队又不理,使他总感到安全无恙,凡进入马六甲的商船或其他国的海盗船都在他的船队控制之下。也是天意,原本和他在马六甲海峡前后呼应的船有两艘。偏偏由他命令到印度洋去了。因为他探得最近有一批船运载重要物资陆续开出印度洋,他要部下务必及时抢掠,他在马六甲接应,一同开往中国南海海面。再设法通过他的驶军舰到广州湾的哥哥把这些财物在中国销售,捞更多的金子和银子。
索直里之所以被称为“老虎鱼”,据说是因为坚韧、有耐力,而且极其凶猛,但在女人面前却温顺如鸭子,甚至宁可持大斧当场劈死十个男人,也不忍心杀一个弱女子。这下好了,被一群不速的中国女人任意屠杀,又给自己上了脚镣,真是奇耻大辱!他无言便是愤怒,便是抗争,便是伺机一搏。
石白金和阿秀把原来的帆船托给部下管,从近十艘船抽调三十多人上到这大船上来,加上留下的法人,这大船便可以开足马力在前面引路。
石白金不懂这些靠火力开动的笨重大船,只得让几名女水手看管着会开船的法佬。说若不听使唤就把他们劈成两半喂鱼。他们害怕,只得开船。索直里呢,眨着奸狡的眼睛,静静地坐在甲板上。他被绑着手,又被上了脚镣,像一头死死地捆绑着的黑熊。
“你应当好好配合我们,大船长。”石白金第一次称他大船长,“我不会杀你。如果不配合,中国有句老话,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受不了。”
索直里干脆闭上眼睛不搭理她。他知道这女人不熟悉马六甲海峡,慌乱之中或许会弄错方向。万一开出印度洋,伙伴见到他的船,就得救的希望。所以一直保持沉默。
石白金呢,当然知道马六甲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已下令船队往回走。
事情并不简单,开船的法佬不想配合,硬是转舵朝向印度洋。眼看这大船已经丢队,石白金火了。她把索直里扯起来。厉声说:“你再不下令船向东行,我当即宰了你!”她用明晃晃的大刀指着这“老虎鱼”的鼻尖。
“老虎鱼”还是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其他女水手也在威逼法佬把正舵开船跟上船队。见“老虎鱼”不作声,也都懒洋洋的不想动,只担心地望着石白金。
大船在海上打转,没有向前移动。
“升帆!”石白金命令,有帆,船也可以航行。”
“桅太高,帆太重,升不起……”几个女水手使尽吃奶的力也升不动这笨重物。或许,这是用动力升的,人力无济于事。
发动机已停止响动。大船,停在马六甲海峡中间。
四周的姐妹们在呼唤,因海风太大,呼唤声断断续续。
远远望去,前行的船队好像停止前去了,有些又像调转船头返回。
这是极其危险的信号。如果有外国军舰开来,一切都完了。
如果“老虎鱼”的舰队开来援救,后果也不堪设想。
石白金和阿秀商讨对策。她俩无法和其他船联系,只由两人作决定了。
但难题百出。弃船嘛,这些贵重物资运不下帆船,会全功尽弃。叫法佬开船嘛,他们消极怠工,甚至以死对抗,怎么办?
阿秀说:“我不信他们不怕死,来,我们当他的面杀鸡给猴看。”她说完故意把其中偷懒的拖来,当着这“老虎鱼”的面杀他。
“不行,干这行的早就把死不当一回事,吓唬是行不通的。”石白金故意用雷州话说,“不过,可以用这方法试试,若有一、二个肯开船也好办。”
她俩用雷州话商议,先拿来几条长长的绳索,并连接起来。二话没说便把“老虎鱼”捆绑得严严实实。然后,在船尾的甲板上搬来两个巨大的磨刀石。这是用来磨大刀的,每只看来有100斤,几个女水手知道石白金要沉老虎鱼了,都来帮手用缆绳捆着石头,再用绳子把石头“老虎鱼”连结起来。这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做得很利索。
“老虎鱼”在搬磨刀石前是不以为然的,心想,绳子捆绑算得什么,就是剁一只手,割一只耳朵也不在话下。但两只巨大的磨刀石被抬来的时候,他的心忽地急跳起来,接着头皮一阵发麻,脚稣软无力。当绳子把自己肥胖的身躯和两个巨石连结起来的时候,他的脸刹时白了。脑子一时空白之后,感觉到自己从半空坠落到大海里,窒息的瞬间,猛然扑来一条巨大的杀人鲸……
他定了定神,连忙摆手,嘴呱呱地叫道:“别杀我,我还不想死……”
“你终于说话了。”石白金冷眼望他,淡淡地说,“你是用不着求人的,但愿你好走……”
她说完,立即挥了挥手。
众人领会她的意思,八个女水手一齐走过来,就要动手抬人,抬石头。
“别沉我,别沉我下海,我听你指挥……我可以亲自开船。”老虎鱼在苦苦地哀求,“我还不想死……”
石白金双眼冷冷地看他,不说话。
“就让我开船吧,”“老虎鱼”哀求说,“开到哪里都行,只要不杀死我。”
石白金厉声问道:“你说的当真?”
“当,当真……”索直里连连点头。
“如果有变怎么办?”石白金质问道。
“如果我不按现在讲的去做,你就把我沉到海底喂鱼。”索直里真诚地说。
石白金提着刀上前一步,割断了索直里身上的绳索,也解去连结大磨刀石的绳子。“你可站起来了。”石白金说。
索直里的绳索都解开了,惟有脚镣还锁着。他向石白金点了点头,感激她不杀之恩。
“你能叫那些伙伴为我们开动这艘船吗?”阿秀问道。
索直里点头说:“我去叫他们。”说着一步一步地走向同伴。
几个卷缩在甲板上的法国水手见船长走了过来,连忙站了起来。索直里向他们咕哩咕哩地说几句话。几位水手便去干活了。
船又发动了。
索直里到了驾驶室。
阿秀紧跟着他,手里紧握着大刀。
石白金在甲板上来回走动。她吩咐所有水手都打醒十二分精神,注意船周围的所有动静。
她让几位水手走上船头,用灯示意,让所有船快速回航。
大船航速比帆船快,很快便成了领航船。
“我想喝葡萄酒。”“老虎鱼”边掌航边说。
石白金打开船舱的门,在食品库里搬来一箱葡萄酒。这是法国古老的酒。“老虎鱼”最喜欢喝这种酒,一见到酒便精神爽快,露出半丝笑意。
他开了三瓶,放在身旁,然后拿起一瓶酒使咕噜咕噜地灌下去。他连续灌了两瓶。
石白金从食物库里搬出许多食品:有面包、有牛肉、有各种水果。
女水手们饿得发慌,见到可以吃的都放开肚皮吃。有些见“老虎鱼”喝葡萄酒,也搬出一箱酒随意喝了起来。这玩儿有点酸甜,喝下去直凉到心肺,大家从未喝过这样的酒,兴头一来就喝疯了。
石白金见状立刻过来制止,连声说:“别喝了,别喝了,会醉的,会醉的……”
她是不喝的。
阿秀也是不喝的。
有人还在偷偷地喝。夜太黑,几盏灯无法照到每个角落。
有人醉了,在甲板上跌跌撞撞。
索直里只喝两瓶,却吃了几条香肠,三个面包。他觉得力气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恪守自己的诺言,掌舵比较稳定。
大船的后面,五直艘帆影正在加速航行。
是后半夜了。马六甲海峡依然漆黑。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或许是星浓云太厚,天要下雨的缘故,天海间不是见到电闪,听到隆隆的雷声。
醉酒的女水手们都睡去了,睡得很沉很沉。
石白金这时也觉得很困。便叫阿秀看守索直里,自己在舱里躺一会儿。
阿秀是个有很心计的人。她对索直里说:“对不起,让我用绳子把你的脚镣缚在铁柱上……这是规矩,希望你能配合。”
“为什么?”索直里歪着头,不解地问。
“老实说,我怕你离开舵位。或者有别的什么想法。”阿秀说。
“我说过,我为你开船,不会逃走的。”索直里明白阿秀的意思,解析说。
阿秀不再说什么,只管用绳子绑着他的脚镣,然后拴在铁柱上。
她太疲劳了,怕一时打瞌睡,看不住这位老奸巨猾的老船长,使之有不轨的行为。
石白金哪里睡得着?在马六甲海峡,生和死并存,五十艘船近千名姐妹的命运紧紧地系在自己的身上。这艘缴获的船,舵手是被俘的“老虎鱼”,她不放心。
她持刀走出船舱,从索直里的身后走过,走到右侧的船舷旁。
法船巨大,平稳,靠机器动力行驶,当然是快的。然而这时有点特别,就是声音越来越大,风声也越来越大,早已把五十艘帆船甩在右侧了。
右侧?为什么朝左方行驶?为什么越开越快?她从来没坐过如此高速的船。
“阿秀,阿秀!”石白金用雷州话喊道,“阿秀,注意‘老虎鱼’有变。”
阿秀迷糊一阵,听到石白金的喊声便揉了揉眼睛应道:
“有什么事吗?”
“不对头呀?船为什么仿左行驶?把我们那五十艘船抛到右边去了。船速为什么开得这么快?这是什么地方?”
阿秀这时才站起来。向周围张望。果然,大船已远离了船队,而且船速越来越快。
两人同时跑进驾驶室。
石白金大声问道:“‘老虎鱼’你搞什么名堂?为什么船向左拐?为什么全速前进?你快回答我?”
“老虎鱼”支吾着,故意用手揉着眼睛,一付吃惊的样子。
“快说,为什么?”阿秀吼道,“要不我砍断你的头!”
“老虎鱼”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说:“舵出问题了,老摆不回来……”
“你立即板,立即拨正航向,再胡来,沉你肥猪!”石白金用大刀“啪”地打在窗棂上,发出金属的嗡嗡的响声,“看来不该留下你的命!”
“老虎鱼”开始吃力地拨舵,很快舵便朝东右扳回。他把船速减了下来,船像一片叶子在微风中飘动。
看得出这“老虎鱼”太不老实了。阿秀急得脸红脖子粗,两脚把甲板踏得嘭嘭响,她上前用左手扯起“老虎鱼”的衣领,急切地问:“你想死?!为什么方向对了你却减速?”
“……”“老虎鱼”无言以对,只得加速开船。
石白金示意,让阿秀通知船上所有女水手集合,不得延误。
一会儿二十一名水手来到甲板。
“到齐没有?”石白金问。
“还有两名。”不知谁答道。
“谁?”阿秀问。
“阿云和银好。她俩拼命喝酒。还未醒呢!”有人说。
石白金猛跺脚,大声说:“去四人把她们拖到这儿来!”
四名身强力壮的女水手噔噔噔地走到船舱。
一会儿,两名醉得一塌糊涂的女水手被扛到甲板上。她们还呼呼大睡。石白金顿时火滚,抽起一条魟鱼尾巴轮流着抽打这两位还在梦乡里的女水手。
“啊,啊!”两声凄厉的叫声撕破马六甲寂静的夜空。
两人像节虾一样蹦跳起来,立仆于甲板上。
鱼尾好长鞭,鞭打着这两位贪酒的女水手,单薄的衣衫被抽裂了,露出带血的皮肉来。她俩在痛楚中蓦然醒来,发出异常惨烈的痛哭声。
“船长,饶命。船长,饶命呀!”
“饶什么命呀!有酒喝了,你们连命都不要了……不如死去喂鲨鱼吧!”石白金边抽打边说。她丝毫也不松手。
站立的水手们把脸侧过去了,不敢看一眼。
阿秀见状,心不忍,上前抓住石白金的手,让她停止抽打。
石白金还气在上头,火气十足地说:
“你们给我听着,”她的脸像雷公一样红得发紫,“我们现在站在贼船上!知道吗?贼船!这位船长是法国佬,是马六甲海峡一带的海霸王。他不走运被我们逮住了。你们知道吗?他还有九艘大船在印度洋上,天知道它们会不会开到马六甲来?我们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就被他骗到他的船队中去,人家有机器,有大炮,能开快船,我们在这船上,要看管好那几个法佬,不得随便辱待他们,因为这船我们要开回雷州半岛,没有他们不行。谁再乱喝酒,懒得像猪一样,我就要把谁扔下大海!记住了吧!”
“记住了!”
“阿云、银好,你们听住了吗?”阿秀在旁边问道。
“记住了。我们以后不敢了。”
石白金把二十多人一个个叫到跟前,分好工。出现险情,如何同阿姬等作联系,如何看守开船掌舵的“老虎鱼”,怎样学习开船、开炮等等都作了安排,限时学会这些只有法佬才懂的东西。
阿秀好言好语和“老虎鱼”搭讪,常给他递过食物、酒和茶水,给他点烟。这“老虎鱼”杀人不眨眼,可以当场喝人血(他说这些是家常便饭),但女性对他好,他便感激得泪流满面。特别是他常讲起在一次海战中,西班牙海盗的大炮轰沉了他老婆那艘船,老婆葬身于大海这件事,就哭不成声。
“你是温柔的中国女性,你真好!”索直里情不自禁地对阿秀说。
“真的吗?”阿秀惊讶地问,“你信得过我?我会保护你的。”
“我们在海上十年八年很少见到这么多女人。”索直里毫不顾忌地说,“像你这样好又长得美的女人真的极少见到……”
索直里说着贪婪的目光烧灼着她的脸。
“那么,你快点教我发动船、掌舵、辨别方向吧,这样你也可以休息一下。”阿秀说。
“好的,我会教人铁。”索直里这条“老虎鱼”看来有点诚意。
阿秀全心投入学习。把每一个要领记下来。不明白的就问。索直里也用心教着。
石白金在驾驶室外,透过小窗子监视着里面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