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流村二十几户人,全是无家水鸭了,村前那口塘,白水涌到了村里来,上面浮着一层木叶、垃圾。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身。天阴沉沉的。浓云在飞流。洪朝宇说:“后生仔都过来,都过来。眼下没有一条柴草,周围老村没有崩屋的人家会有些柴草的,快分头去借着点。趁雨来前,把番薯、芋头、粟米煮熟,先撑饱肚再说,撑饱肚子,就不会感风寒……这样的鬼台风,到处都死人,芳流不死人,就值得庆贺。明早,都到赤泥岭去割茅草,再搭架子再升梁,禀报天地:我们是芳流人死不了。”
沉没。大海盗李福野泊在苦竹港青石码头的船准确数字是三十四艘。从夜晚起台风到子夜已撞破沉没了十二艘。李福野的船停在内港最避风处,加上船大船身坚固稳定,又绑了七七四十九条粗缆绳,因而没有破沉。李福野本来发令次日正午,由他的兵丁六百五十三人领头,彭英龙领六百二十人随后,横扫朗月,再倒戈绿柳,来个朗月、绿柳一锅端。这密令,是由彭英杰在当晚西初代传的。酉正,李福野令二十名精壮兵丁绕船站岗放哨,戍初台风登陆时,李福野喝了三碗酒,在船上拥着两名年轻女子睡觉。这是他的嗜好,总是双女挟男,彻夜销魂,耗尽精水为快,事后就像死蛇一条,呼噜噜震天价响,直烂到次日晌午,魂魄才归身。至于台风登陆,天崩地裂,他才不管呢。及至凌晨,风回南不久,他的随从李独利、李银仓才去把他叫醒。
李银仓说:“十二艘船沉了,死了三十五人,现在风正回南,旋风更猛烈,还要沉船。整个苦竹港,已鬼哭狼嚎,乱成一团了。”“为什么不早说?!”李福野赤条条地爬起来,环顾左右,不见被他拉来睡觉的两个女子,问道:“两个花娘呢?”李独利说:“听说她们半夜冲了出来,跑回北湖,有个刚刚在村边哭,说家崩屋死了人……”
“啐,死人值得哭吗?”李福野伸了个懒腰,呵欠很么很沉,“三十五人都死在海里了?”
“是,尸体浮出海,转眼就不见了,浪有十丈高哩!”李银仓躬着身子说,两腿在颤抖。
李福野忽吼道:“还有那两个死妹丁呢?”
“女婢在!”两名小女子立在仓门外低着头说,“大老爷有什么吩咐?”她们也许一夜未睡,头发在狂风中飘忽着,脸色苍白。
“还站着干吗?老爷要穿衣服啦!”李独利吼道。
两位小女子入舱,船在剧烈地晃动,差点把她俩晃倒了。李福野赤裸着,让两名小女子为他穿上美国黑唐装和黑凌罗裤,按他的旨意为他束上一条黑色布腰带,戴一顶黑色公司帽。
李福野见李独利、李银仓还站在仓门,就说:“死的飘到海里就是了,不死的人到哪里去了?”
“都跑进北湖村了,他们强占了祠堂和砖石硬屋避风。”李独利说着望了李银仓一眼。
“吹号!”李福野厉声说,“避什么鸟风?!”
“是。吹号!”李独利、李银仓齐声向外吼道。
吹号的兵丁就在船里,随时听使唤。执行老爷之命是绝不能迟缓的,一会儿,螺号响起。但风雨太大,螺号声被风雨全吞去了。
李福野此时像一匹醒来的黑豹,在船舱里来回走动。外面,风还在呼嚎。他听到的竟也是嗡嗡的螺号声。他知道这嗡嗡声,龟缩的弟兄根本听。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死的世界,死的世界对他来说来才是活的条件。大海遇风暴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整条船整条船沉没,几十人、几百人葬身大海,他已司空见惯。几船黄金白银,他得来易如反掌,万贯家财毁于一旦,他也不眨眼。正因为在海上飘浮多年,闯荡、厮杀过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才渴望回到大陆,确切地说,他想占一个大港口,停靠他的船队,建起他的海岸宫殿,霸一方水土,称一方豪杰。可是,计划刚刚出盆,这鸟台风竟扑来了。台风和海浪一样都是无情物,不论青红皂白,照毁不误。连我李福野的船只都敢撕成碎片。他想着,双脚猛踩船舱,对李独利、李银仓大声说:“马上去叫那彭英杰、彭英龙来,我有话要说!”还未待两人作答,又吼道:“通知所有在北湖村避风的人,全部归队。违者格杀忽论!”
“是!”李独利、李银仓应声下船。
李福野听到风吼浪啸,又不见周围有自己的大队人马,一进暴跳如雷。彭英杰来了,却不见彭英龙,李福野更是诧异、恼火。在众兵丁陆续冒风雨赶回来的时候,他对彭英杰说:“这场风已把绿柳、朗月打得稀巴烂,我们何不立即趁风下手?”彭英杰摇头说:“北湖也死不少人,恐后大家没有什么心思……而且你的兄弟也损失不少……”“别讲泄气话,死百几十人算什么。”李福野说,“谁也不跟着去打杀,误了我的战机,谁就得死。我没有那么多婆婆妈妈,规规矩矩,要打就打,要死就死。我一下子被海吞了那么多船只,不趁风出击,岂不白白损失?你彭英杰不要前怕狼后怕虎!彭英龙敢不听我的,等着瞧吧!”
这时,随从报告,回南风一阵猛过一阵,又把八艘船刮走了,死多少把兄弟尚未可知。
李福野像没听似的,头也不回,片刻才猛转身下达命令:“全部集合!”
回南风像发疯的怪物,怒吼狂啸扯着雨点卷着海浪劈空而来,横扫赤坎以西雷州半岛的所有村落。茅草、稻草盖的房,连顶架飞上九天云外;瓦碎、砖断、梁飞,绝大部分瓦屋也被毁掉;连大牛车也被卷到了大榕树顶,石牛也刮飞几里远,部分猪、牛、羊被吹到几直里外的西海里。
这便是光绪二十三年即一九九七年八月的一天。就在这一天之后的正午,李福野驱赶六百多名海盗,又在北湖村扯出四百名受台风拆磨的村民,乘着回南风尾突然向绿柳村进攻。
鼓声和号声刚刚响起,绿柳村的后生就听到了,急忙报告吴炳泰、吴大轩。吴炳泰对吴大轩说:“我先带领全村人顶住,你去朗月村报告冯照忠!李福野真的趁风打劫了!我操他祖公三代!”吴大轩逆风出了村口上朗月村去了,吴炳泰和吴足艾、吴楚远带了数十名后生冒着风雨把村民集合在西村口,一筒烟功夫,男女老少共来了七百多人。
吴炳泰挥起大关刀,说:“兄弟们,台风夺去我们二十五名兄弟姐妹,我们还来不及送他们,李福野这个大海贼又纠合北湖村民横扫过来了。趁风打劫,我们决不让李福野入村!我村同北湖村虽有旧冤没有新仇,已有两代不起事了,是李福野从中挑拨,或者北湖有坏人挑动,把村民也叫来攻打我们。记住,见李福野的贼,刀下不留情,遇北湖兄弟不能杀害,谁违此令,吴家祠堂前惩罚!”他全身湿透,那件唐装衫开露出铁板般壮实的胸口,他干脆扯开唐装,赤裸上身,肩胛和手臂隆起了古铜色肌肉。浑身铁塔一般,一看就有当年他爸乌石在大海驰骋的气魄。从吴翠婷姐被李福野抢去那天起,他就立誓要亲自割下李福野的头颅。今天,机会来了,李福野终于露面了。吴炳泰这把大关刀是父亲留下的宝刀,多次在关公像前血祭过。昨夜,他蘸风雨磨得铮亮,锋利无比。他想,这样给李福野一刀,太便宜了他,慢慢剁他的肉,拆他的骨也不解恨。
李福野主张先攻绿柳,也意在先杀了吴炳泰,以斩草除根。他把吴翠婷禁在硇州岛的密室里,定期污辱强暴,谁也不知道。他曾扬言,把吴炳泰、吴翠娴一齐带到密室,当吴炳泰的面,强奸吴翠娴和吴翠婷,然后割下他们的生殖器挂上他的船桅,烧炮竹起航。
为此,他从茫茫大海回来,回到苦竹港。他凶狠的目光死死盯住绿柳村。他的队伍虽然在风雨中七零八落,但人多势众,有大刀、长矛,也有枪支弹药。然而,六百多人都湿淋淋的。北湖村的四百多村民刚从台风的摧残中被扯上阵来,家中有死伤的也来了。他们全部被推上前沿,在李福野的严密监视下一步一步前进。锄头、禾叉、长矛、大刀,参差不齐。他们还被锁在疑云之中:和绿柳的旧冤早已过去,又没有新仇,好端端去打人家,不对劲呀!彭英杰缩在里面,头部用一块黑布裹着,穿着蓑衣,手持一把剑,如果不听他说话,谁也认不出是他。他对疑惑的人说:“你们不要声张,李福野有枪有炮,叫打哪就打哪,不听他的北湖人就别想活了。”人们再也不议论了,只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