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以亘古有的威力席卷雷州半岛。
台风的直径少说也有六百里,经受巨大的回南风摧残的时候,赤坎港和苦竹港的海潮掀天了。朗月村是台风登陆的真正风口,村后的丛林刀砍斧削似的一片刷白,樟木、苦楝树和山竹犁断裂的树干齐刷刷如刀削过一般。村前三十多亩塘,转眼扩展成了近百亩,往日那碧水盈盈,变成了白水茫茫。有茂密、强悍的竹林围着的朗月村亦有许多倒塌的房屋,从不关大门的冯照忠家,因回南风长驱直入,在院落暴发着巨大无比的旋转力,把东屋的瓦面掀去一半,正厅以及西屋无损。冯照忠和吴翠娴紧锁东西屋的房门,跑到冯家祠堂里,看因房屋草寮被摧毁而入祠堂避的兄弟。
冯家祠堂已经历了由明崇祯至今的三百年,修葺重建了两次,青石为墙,巨杉为梁,硬梆梆、铁铮铮,无数次飓风都无法把它撼动。每适灾难降临,村民就涌入祠堂,点香跑拜神灵保佑,祈祷平安。飓风登陆后,天旋地转,巡逻者自然撒了回去,房子倒塌的村民都涌入祠堂,使祠堂的人挤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供桌下,神位前后,每一个角落都挤着人。冯照忠和吴翠娴站在门口的石狮旁,见回南风越刮越大,涌来的村民已挤满祠堂门口,心想,这实在太危险了。冯照忠上前喊道:“后进祠堂的全部到我家去避风,立即走,立却走,祠堂挤得快爆炸……”吴翠娴冲到雨幕里对大家说:“跟我来,我去开门。”她冲头里,人们跟着吴翠娴冲向她的家。
冯照忠挤到供桌旁,向高祖神庙座鞠了三个躬,忽地跳上供桌,高声说:“朗月众兄弟,台风末止,许多兄弟的房屋已倒了。家破了,我们都很心痛。但别忘了李福野在北湖,在苦竹港集结了人,扬言要灭朗月和绿柳,这场人祸飓风随时要‘登陆’,千万不要大意,大意了就死人,就家破人亡!李福野是大海盗,我想过,这样的风会把他停靠在苦竹港的船只摧毁,这人,人面兽心,会破罐子破甩,极有可能乘天灾杀人、抢掠。弟兄们,家虽然破了,但人不要亡。防着强盗,消灭强盗,血不要白流呀!”祠堂一时沉寂下来,冯照忠继续说:“所有青壮年,按我原来的安排,风再大,天真塌了也要守住各村口,谁失职就拿谁问罪,关系到家族存亡之事,高祖在天之灵决不允许冯家子弟麻痹和失职!”
后生们呼啦地跳出祠堂,举着刀枪,顶着回南风,一步一步地向村口走去。
在赤坎方圆五百里的土地上,谁也逃不脱这次飓风带来的没顶灾难。绿柳村正是海口风口。潮一起便漫过了港口的青石码头,把半截房屋泡在水里。狂风一夜间断了一百多条船桅,劈烂了数百只船艇,风的尖利牙齿把绿柳村拦腰咬得七零八落,全村崩倒屋舍已无法计算,这一夜共死了二十五人,伤者被抬在吴家祠堂里。前夜集结的村民在台风到来这后散到各家去了。因为风力太大,村民无法出门,不少儿童、妇女死在倒塌的泥墙瓦砾下,吴炳泰大惊,他对吴足艾说:“快撞大钟,叫大家醒神点,回南风极大,快派人到各家各户巡看,救命要紧。吴家祠堂年久失修,墙根已断裂,进入祠堂的人统统出来,看谁家坚固,就进谁家避风。
钟声响起来了,在咆哮的回南风中,显得十分微弱,村民大都没有听到钟声。即使听到钟响,人们却无法出来。吴炳泰、吴大轩、吴楚远等组织五十名精壮汉子冒着风雨抢救受伤者。伤者全部被抬到吴炳泰的家里。伤者大都水淋淋、血淋淋,脸铁青,嘴唇发白。一条村一下死了二十五人,还有数十受伤,这在绿柳的历史上是少有的。这时,绿柳村已在飓风中颤抖着,它像一艘在狂浪中的破船,在风暴中随时可能沉没。
陈铎、冯仙和晓云、晓霞在台风最剧烈的时候赶到了风流村。想不到这条新建起的村子,让台风刮得七零八落。十多户人家还趴在泥水里,猛的台风刮了一天一夜,大树倒了,竹子断裂了,土墙崩了,茅顶揭了,小村全毁了,眼下的情景和对面岭的百年老瓦窑、老油行的败瓦秃墙差不多。洪朝宇买这条村场时,只看中那口黑塘和村后那一马平川这地。听说先前这里住着郑家二十户人。因兵掠贼抢,郑家死的死,逃的逃,这无名村也就村将不村了。洪朝宇带十几户人逃“发人瘟”难到此,三下五除二便花些银两把这村场买了下来。为记住家族上头的风流村,他把这村场叫芳流。他叫大伙砌个泥角墙,盖个茅顶,草草住下了,谁知转眼被台风毁了。
当洪朝宇从泥水里爬起来,白胡子变成了黑胡子的时候,陈铎也满身泥水出现在他的眼前。
洪朝宇用左手一抖,把胡子上的泥水抖掉,然后拍了拍湿漉漉的破唐装,乐呵呵地说:“想不到这场台风,把你刮回来了。”他远远望见冯仙带着两个孩子,惊喜地问:“那是冯仙带着狗仔和水妹吗?”
“不。”他说,“这是冯仙哥哥冯照忠那两个女孩,狗仔和水妹一直没消息……”
“狗仔、水妹远走高飞了,吉人天相,我算过,他们不会有事,会安全落地的。”洪朝宇安慰说。冯仙上前问候朝宇公,把两个孩子的名字介绍给围上来的乡亲。雷州婶老远就嚷道:“是狗仔、水妹吗?我昨夜做梦,梦见他兄妹俩……果真……”
当她见到大家在沉默,看到的是两个陌生小姑娘时,愣住了,她去拉冯仙的手,难过地说:“冯仙嫂子,你……瘦多了……”
陈铎竟哈哈大笑起来,打断了她的话:“一场台风都变水鸭子了,这回南风算有眼哩,把我吹回来了,我们也是四只无家的水鸭子。”就这样,他们四人回到芳流无家的家。
天灾酿成的悲剧在这一带是经常上演的。就台风而言,一年至少有五、六回。每回都是乌天暗地,暴雨和狂风搅在一起,摧枯拉朽,留给大地满目疮痍。像芳流这新村场,可以说被风吹毁了。没有谁家能留下一堵墙,一声茅片。光秃的后岭,散播着茅草、竹枝和木条,连雷州婶养的那两头猪,也被刮到了二十里外的大海里。十几户人,谁都在喘息,不时地慨叹。冯仙他们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无疑给他们带来一点喜悦。当夜,云、霞姐妹相拥着睡去了,睡得好甜好沉。陈铎和冯仙坐在他们身边,望着她们俩,都禁不住想着狗仔和水妹。两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越说越心痛,冯仙的泪水簌簌滴落。陈铎虽说总在安慰冯仙,但心里是痛楚的。可他在别人面前总是若无其事似的。两夫妇的孤单、奔波和无家可归越来越强烈地勾起对狗仔和水妹的怀念。狗仔那时十二岁,每天早上便拉出黄牯到狐狸窟吃草,肩上那把锄头挑着一担捡牛粪的畚箕。中午,他挑着装满牛粪的畚箕,还带回几条小蜥蜴,几把酸甜子,妹妹虽然只有八岁,他喜欢跟哥哥出去玩,捡些柴草背回来。有时摘几束甜酸子做成耳环戴着回来。在爸妈跟前炫耀一番。村里的叔叔伯伯都说他们俩最乖巧最勤快。谁知好人竟被龙卷风卷了。几年过去,狗仔和水妹要是还活着,也是十九岁的小伙子和十五岁的姑娘了。想多梦多,两人谈着谈着,冯仙就觉得太阳暖洋洋地照射过来。她见到天后圣娘降下云头,笑着对她说:“冯仙,你不必耽心,狗仔和水妹,落在海上,我救了他们……他俩还活着,总有一天你们会见到他俩的。”她喜极而泣,哭醒了,便推醒陈铎,告诉他梦里的事儿。陈铎说:“梦见天后圣娘,是真的,是神托的梦,我们应当感谢天后圣娘。”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心情自然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