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取水。”冯晓霞说:“姑丈说前面有条溪流。”她说完要去。“我也去。”晓云说。冯仙说:“你俩不能去,快看着姑丈,让我去。”她拿起一件上衣消失在黑暗中。风声把水声给遮掩了,她听不到溪流的声响,只朝着那个方向摸下去。丛林茂密,她钻了进去,再拨出一条路。谷底太黑暗了,看不见眼前的林木和草丛,吸凭触觉往前去。溪流到底在哪里?她在一块草皮上,她把耳朵紧贴地面,细细地听着,竟听到了潺潺水声。这说明溪流不远了。她顺草皮滑下去,双脚突然接触湿漉漉的地面。再往前几步便踩着冰凉的溪水和滑溜溜的鹅卵石。她用衣服泡进溪水里,提起来就往回走。凭感觉摸回到大石上。她把陈铎的脸朝上,让晓霞扶着。她轻声喊:“铎,水,张张口喝水。”
陈铎张开嘴。她小心地拧着衣服,让水一串串滴到陈铎的嘴里。咂着嘴,让冰凉沁进炽热的心底。
“给晓云和晓霞也喝点水吧,没有吃的,她们又渴又饿了。”陈铎对冯仙说。
姐妹俩说不渴了不饿。她见姑丈清醒过来了,自然很高兴。但包扎着的伤口,叫姑丈痛得直冒冷汗。她俩很小心地扶着姑丈,生怕动着他的痛处。她们从姑丈重伤的肩膊和脚根的颤抖中感受到不远处人兽之战的残酷。这在冯晓云和冯晓霞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消失的阴影。而姑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俩还是不解。
整整一夜,牛车路峡谷都是狂风大作。凭经验,这又不是可怕的台风。台风是会挟着暴雨地。这风却干干爽爽、凉凉嗖嗖。两壁不时传来树杈断裂的声响。
狂暴的风在长夜里嘶喊,渐渐地变成了催眠曲,四个人偎依着,迷迷糊糊地睡去。直到天亮时,他们才醒来。陈铎浑身剧痛,包扎着的伤口更像针刺一样。
风,小了。两壁上的树木渐渐平静下来。
这时,他们才看清峡谷的真面目:古老的牛车辙痕竟深达几十丈。这早已不是牛车路,而是大地的深深的裂痕。少年时搭破艇顺深谷河流可以直抵北部湾海汊。不知为什么,河谷消失,变成了旱峡谷。据说后来大地震的震中在大峡谷,地壳变动,红泥土封了一段峡谷,河水被逼潜入地底裂痕,而成为地下溪流。眼前不远处的溪流就是一条潜流裸露的一截。它横断峡谷钻入两壁底,不知流向。
陈铎挣扎着爬起来,站在巨石上张望。前去是茂密的谷底森林,前面是否还有去路?不得而知。地裂岭陷,土石错动,已非当初大地面目,路断河出,石横沟落,使人惊骇、慨叹。
“我得往前探探,看能否继续穿行。”陈铎说。冯仙心痛地说:“你伤重,怎么可以自己去探路?还是让我去吧!”“不。”陈铎固执地说,“你守着阿云、阿霞,我去了就回。”
他先滑落昨夜血战的小丛林,看看那对饿豹是否毙命。在山稔丛旁边,一只豹趴死在小土坑里。三角石卡死了它的喉咙,嘴角的血迹已经风干成铁色,看得出临死时在松土上挣扎,后脚蹬的红土飞出老远。不远的谷底,另一只豹的头撞在谷底的青石上,倒栽着,嘴角隐约露出圆滚滚石头的边缘。陈铎再细看两只死豹,用手指度量着,笑道:“两匹豹还是刚刚出来觅食的豹仔呢!它们该死,该死呀!”此时,他静立片刻对天说:“苍天在上,此两豹要食人,已为我所杀,可算为民除害乎?”
他蹲下来,细细地翻看着那匹豹的前爪,爪缝里还粘着污黑的血和一些皮肉。他用棍子把血肉一点点挑出来,又大声说:“苍天在上,这是我的皮肉,我的血,它要撕裂我的胸脯,它该死了,它恶有恶报!”他慢慢地站起来,拆了几技山稔子,把两匹死豹盖住,合掌道:“既然死了,就安息吧,来世可别当害人精了!”说完转身走了。
约莫一个时辰,他淌过溪流穿过谷底森林,前面竟是高高的陡壁挡住了去路。牛车路峡谷看来已到了尽头。地壳竟在某一时刻错动,封了漫长的可以入北部湾的峡谷。真是不要想像,怪事一桩!他正犹豫,忽见先前那地下溪流,在东边壁下拐了个大湾,绕到了灌木丛边悄然穿透胶面的陡壁,哗哗地使陡壁钻了个透心凉。入口处很小,仅有两个大油缸嘴那么大,拱形顶部长有青苔芒萁和蕨类植物。水虽不深,但流得急,哗哗然向西不知此去多远。
陈铎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压根儿没想到,好端端的牛车路峡谷会岭横路断,眼前壁立!
入峡谷是对的。他想。观天像,晦气弥漫。大地邪气上升,瘟疫已使死人横野,村不成村,路无行人,不入峡谷,染上瘟疫,不就更糟了?可是,眼前已无去路,回头,路已漫漫;左右陡壁入云,插翅难越。怎么办?
回到巨石时,天已正午。一线天上,日头惨白,毫无生气。他告诉冯仙、晓云、晓霞在前面看到的情景。四个人一时无言已对,愁云惨雾渐渐地弥漫开去。
折腾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饥饿的阴影笼罩下来。“让阿云阿霞饿坏了,怎么办呢?”冯仙望着陈铎焦急地说。这也是,前无路,后无店,连一碗粥水也没有。此时秋已深,鸟雀已把山稔子啄个清光。牛郎子、酸甜子、山竹子也已熟过,黄蜂已弃巢远逃,哪里去弄吃的?
晓云的口唇发青,四肢无力,晕倒在冯仙的怀里。晓霞在打冷颤,两眼无神,也觉得有点晕眩。冯仙吃力地说:“陈铎,得想点办法,孩子要紧呀!”陈铎见妻子也有气无力,眼祸深陷,一阵阵心痛,自己呢?伤得痛得钻心,也饥肠辘辘。
只见他面向东,静默片刻,猛然想起自己包袱里有一把小尖刀。他记起了,那双大刀留在冯照忠家里,是照忠把小尖刀摔到包袱里的,说赶路可以防身。他找了一会儿,找出了刀石和草纸小绳,是取火用的。他顿时眉飞色舞,说:“天助我也。天没有绝人之路!”
说完,在巨石下面捡来一堆枯枝,扯来干芒萁和牛毛草,用刀石擦燃纸条儿,在巨石下的平台上扑扑扑地点起一堆火来。为了“养”火,他又捡来几根大干树枝,叠在火焰上。然后,拿着尖刀径直溜到不远的谷底。他在倒毙的豹子跟前站定,啪地一声敲击着石头,他二话没说,便举尖刀挑开豹皮,露出团团血色的肉来。他切了好几块肉,用野芭蕉叶包着回到巨石旁。他把肉切成薄片,用棍儿串着烧烤。
“是豹肉?”冯仙问。
“是的。”
“敢吃?”
“豹要活命连人也敢吃,人要活命怎么就不敢吃豹?上帝不会见死不救的。”陈铎一边说边翻烤着豹肉,空气中立即扩散着肉香味。
炭火越烧越旺,不时得得得飞炭末。豹肉被烤得吱吱地响,脆生生、香喷喷。饿了一天一夜,虽然缺少了盐酱,但吃起来竟也有滋有味。在进退两难的峡谷里,只有豹肉是惟一的食粮了。陈铎烤完了那几块肉,又去割几块来,一齐烤熟,包在野芭蕉叶里,作为储备起来的粮食,他算了算,两只豹仔够吃好些天,即使被困在峡谷出不去,也饿不死。
一连三天,他们越吃越觉得索然无味。晓云和晓霞一闻到豹肉就作呕,连胆汁都呕出来了。陈铎摘了些野菜,削了几根野竹笋,在火里烤熟,让姐妹俩吃下去,也就止了呕吐。
第四天,看看天气有突变的迹像,怕是真的来台风了。台风来了,暴雨也来,这大峡谷说不定要灌顶,那就糟了。还是逃出峡谷好。这天太阳出奇的毒。从一线天下直射下来,把峡谷烧得了火焰。两只豹仔已腐烂发臭,空气中的腐臭味十分呛鼻。陈铎的伤口正在化脓。他的谷里摘了几种树叶子。他俯身让冯仙在溪水里洗去他肩胛上的脓水。然后用几种叶子和着捶烂,把拧下的水浸润到伤口里。不久,脓消去了,肿也消了,缺损的皮肉开始长出了肉芽。
一天晌午,他把冯仙、晓云、晓霞带到小溪洞开的拱形入口处。他说这个口子向西,里面有多深,不知道。他要进去探一探。说不定这溪流穿过的底层,是个宽阔的去处。不远处恐与峡谷相连。这样谷西有谷,往昔的长谷可能出现。他在峡谷里扯来长藤,一条条驳接着,一头绑在大树上,自己拉着一端,淌着水,来到拱圆洞口旁。说了声:“如有险,我就牵动长藤。你们三人就拼力拉……记住,有险我会抖藤……”
说完就拉着长藤,侧身钻进了流水潺潺的圆形水洞。
三人在大树头旁拉着长藤,一动也不动。她们生怕洞里发生了险情,看不到长藤在动。
陈铎入洞约莫半个时辰,便又钻出来了。他很高兴,说峡谷西真有峡谷。顺洞口进去五百步,就豁然明朗了。原有的峡谷依然在,这五百步厚的地层,可能是因地震地壳变动挤落的土壁,被溪流洞开了。
简直是入地有门,陈铎立即拉着晓云,冯仙拉着晓霞,都拉紧长藤,躬身一步一步地进入溪流洞,在黑暗中前行。
是的,峡谷向西,向西。从水洞里出来后,峡谷就展现在眼前了。他们一步一步顺着峡谷往前走。会走到一个栖身之地的,会逃出瘟疫险的。他们这样想。
天,又黑下来了。台风可能在午夜到来。陈铎望着一线天,告诉三位跟随着,不能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