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铎、冯仙和两个孩子在峡谷里,是料想不到朗月、绿柳、北湖、铜鼓湾、泥土塘等村落、渔港面临的天灾人祸。他们似乎与世隔绝了。想不到雷州半岛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果然有许多奇异的地域和怪诞的事情。
他们是为逃避人祸而日夜奔跑的。天灾呢,想必逃不脱。自然之伟大在于它随心所欲,在于它狂野和对人类的不以为然。
就说这峡谷吧,它根本不把陈铎这些不速之客放在眼里。
风继续加大,峡谷越走越深了。一线天上的星光已完全消失,朦胧的天空快被墨黑的夜吞没了。两壁的森林在怒吼着。寒凉的气流在沟谷里乱窜。已经看不到路了,整个峡谷像巨大的黑锅倒盖过来,伸手不见五指,无法向前移动一步。爬上从峭壁上伸出的一块巨石后他们停了下来。“不能再走了,前面好像有地下溪流,你听水声,有水声。”陈铎说着叫大家坐下。那时大暴雨使峡谷成水河时,看不到这块巨石。当然也见不到峡谷里茂密的竹林。此刻,这峡谷是另一个天地,黑暗、恐怖、阴冻的天地。寒气由水声处逼过来。晓云和晓霞被冻得打冷颤。冯仙把她俩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陈铎偎依着妻子,他知道冯仙也觉得冷。四人几乎裹成一团,承受着阴森寒风的袭击。
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从不声处传过来。像是豹声,又听到山猎奔突发出“唔唔唔”的怪叫,刹时一群山鸟惊飞起来,卡卡卡地叫鸣。豹声越逼越近,是两只豹子在轮流吼叫。显然在追逐凶悍的野猪。陈铎听得出来,这是饿豹的吼声。在越南和老挝交界的密林里,他遇见过三只豹从野芭蕉旁窜出来。为了抢夺一只母豹,两只公豹撕咬着,发出的怒嚎,凶狠而凄厉。母豹在观战,公豹在相互撕咬,顾不上来叼这个赤裸着上身的孩子。陈铎死里逃生了。眼下的吼声有点凄切,的确是饥饿的哀鸣。或者它们斗不过山猪而发出愤怒的狂叫。忽地有四盏小灯在不远处闪动。“有火”。晓霞悄声说。冯仙连忙用手捂着她的嘴。“是豹子的眼睛!”陈铎小声说。晓云的身子不住地打颤。“别怕,别怕……”冯仙安慰说。晓云、晓霞被冯仙紧紧地搂着,她们怎么也没想到那四盏灯竟是豹子的眼睛。
陈铎紧盯着那四盏小灯,越近的时候越显得微弱,像四点鬼火。又一阵嚎叫,回音重复可怖的声浪。突然,四点鬼火一动也不动。在不远的地方,野猪在壁下的丛林里冲撞、扑腾,发出“唔唔唔”的叫声。四点鬼火依然不动。“不好。”陈铎说,“那豹闻到人气了……”“咋办?”冯仙急切地问。“紧紧搂着孩子,听我口令。”陈铎说着,双眼盯着四点鬼火,“我一说倒,你们就抱成一团滚向北侧的沟谷,我自有办法调豹离涧。”大家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只听风刮断岩壁上的树枝而发出的“扎扎扎”的声响。这时,陈铎抱起脚根下一声石头。他摸了一下石头,不太大,有三个尖利的角。他又从脚下摸出一块,圆圆的像一只又大又圆的猴头。他搂着两块石头,定了定神。就在这时,四点鬼火微微地动着,又向这边逼近。“不要怕,我咳嗽了。”陈铎说完,大咳三声。突发的咳声,急剧而高昂,如霹雷撞击着峡谷。四点鬼火,两两错乱,后退了几步,又一动不动。但很快听到一阵狂风,那两只饿豹腾跃起来猛扑过来。陈铎立即使两肋挟起两石,直朝东麓滚去。泥土、碎石和树枝被陈铎裹着一齐滚落。这突然的响动把两只饿豹惊住了。黑影滚落到谷底了。它们才定过神来,断定那是企图逃脱的动物,于是调转头来,风也似地向黑影扑了过去。冯仙咬紧牙关,搂紧两个孩子,心快要蹦出来了。陈铎滚到谷底去了。她很清楚,这是为了调豹离石。可是两只豹要把他撕得粉碎,连骨头也吐啊!她不敢想下去,咬着牙,闭着眼。两个孩子觉得她强忍心灵的痛楚,听到她的心脏在急促地跳动。“姑姑……”晓霞的声音突然嘶哑了。“姑姑。”晓云也叫着,浑身发抖。冯仙不说话,使劲搂紧她们。黑夜挡住了她的视线,狂风塞住了她的耳朵,她无法知道陈铎这时的处境。两只豹可能是饿疯了,野猪吃不上,使它们怒气未消。它们绝不会放过滚落沟底的黑影。它们会齐头冲向猎物,利爪会轻而易举地撕碎猎物。陈铎滚落沟底那刹那,圆石头滑落在地上,便用两只手死死抱住那有三只尖角的石头。猛地,两只锋利的爪搭着他的左肩,接着一阵恶心的腥臭扑来,显然,这是豹子张开的血盘大口呼出的腥气,尖利的牙齿可以在几秒内咬啐他的头颅。他忍着剧痛,双手猛地把三角石举起,来个鲤鱼翻身,拼尽全身力气,不偏不倚地把三角石塞进了豹子的嘴里。尖利的石角直插豹子的喉管。利爪撕下了他左肩的皮肉。他死死顶住三角石,一点也不松手,硬是把三角石塞到豹子的喉管深处,那豹子吐不出石块,在沟底打滚。这时,另一只豹子扑了过来,锋利的前爪抓住他的右脚,他猛地拖回左脚,扯了一块肉后,终于拖脱了。扎心的痛楚,使他几乎昏了过去。他明白,此时昏过去必死无疑。他猛地想起那块圆圆的石头。他在地上摸到了那只圆滚滚的石头,紧抱在胸前。就在豹子再扑过来,伸出利爪要撕裂他的胸膛,张开大口要嚼碎他的头颅地时候,他依然冲上去,让圆石直落豹子的喉咙。圆滚滚的石头大小正适中,滑溜溜的塞下正着。喉管塞珠,吞吐不得,这只豹子一蹦老高,随却跌落,扭动胀痛的脖子,左冲右撞。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两只豹子还在滚动。它们叫不出声来,前爪在地上乱抓乱爬。痛得真的昏了过去的陈铎突然醒来,感到肩膊上,脚上湿糊糊的,眼睛不时冒出金星,天旋地转。狂风在峡谷里来回窜动,让人感觉到地陷天塌,世界到了末日。那两只可怜的饿豹,吞着两块石头,还在地上打滚。陈铎挣扎着爬起来,左肩像被砍掉似的,痛得钻心。左脚皮开肉绽,像火烧火燎。他抓住小灌木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几步停一下。黑夜里,他无法知道冯仙三人在哪里,只凭感觉,凭着凌乱的记忆爬上去。他惦记着她们三人,尤其是云霞姐妹。这种死亡的惊吓,她们受得了吗?短暂的时间却像过了一个世纪。
冯仙在狂风的呼声极度紧张地听着那边的动静。她知道那是生死肉搏战。豹子会吃人,她知道,那饿豹呢,岂不是要把人吃得骨头不留?她不敢叫,为了孩子,她要忍耐着恐惧和焦虑的折磨。她相信丈夫有一颗巨豹子胆。他是出类拔萃的人,在野兽面前,他懂得怎样去做。然而,两只饿豹……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想下去,只是闭着眼睛,咬着下唇,下唇被咬出血发,粘糊糊的。
不知爬了多久,也不知歇了几次,陈铎终于趴在大石下的红土上。冯仙在惊恐中见到黑影,轻声叫:“陈铎,陈铎……”
没有声响。她松开姐妹俩,小心翼翼地下了巨石,朝黑影靠过去,声音发颤了:“陈铎,陈铎……”当她的双手摸着黑影发粘的肩膊和脚骨的时候,禁不住惊叫起来,“噢,陈铎……陈铎,快醒醒,你受伤了……”
两姐妹也嚷着:“姑丈,姑丈,姑丈怎么啦?”
一切都很清楚,丈夫被豹子伤着了。凭着双手的轻抚,她知道,是那对饿豹的爪子把他撕成这个样子。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件衣裳,撕下布条,给陈铎包扎。然后紧紧地抱着丈夫,用她的一点体温,暖着丈夫不时打冷颤的身体。两姐妹也偎依着陈铎,一动也不动。四个人的呼吸发出同一频率,心音交错着,呼唤着一度四散的惊魂。巨石上,生命的默默聚会是神圣的。除了狂风怒吼峡谷,什么也没有。墨黑的夜,掩盖着一切。使人觉得这亘古峡谷有美丽的寂静,或许,这便是生命的真正摇篮。
陈铎在喘着粗气。气是灼热的。冯仙说:“姑丈要喝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