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李福野调来数十艘船泊在苦竹港青石码头,几百人留在船上待命。他硬要彭英龙命令北湖村集合起来六百名敢死村民。全村在彭家祠堂门口宰了五十头肥猪。村里没那么猪,有十多头猪是李福野派兵丁到邻近小村抢来的。按规例,村里要动刀枪,就得点了香火和大蜡烛,祭了高祖,拜了雷祠三殿,烧一百万头炮竹。在神灵面前,村民带着大刀、长予、锄头吆喝:“铲平朗月,铲平绿柳。”他们弄不清为何又要打起来。
整整一夜,在李福野的戒严下,村民都在忙乎。为的是要攻打朗月和绿柳。攻打朗月的缘起,是因为朗村的“大头虾”冯土生只顾眯着眼躺在田塍上手淫,让黑牛牯闯进北湖村的坡地,吃了彭英杰的秋薯秧儿。彭英杰是彭英龙的堂兄,是村里举足轻重的彭姓头人。他高瘦个子,鼻高而略勾,头顶直秃到了后脑,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年轻时他跟着在赤坎港做事的舅舅生活,读了些“四诗五经”之类的书,接触过一些外国商人,譬如英国人、法国人、印度人、马来西亚人、巴基斯坦人和新加坡人。后来跟马来西亚一位商人到马来西亚,从那里带回来一个女人,马来西亚女人,她把其兄从泰国买回的一尊玉体佛——一件稀世宝物,带给彭英杰,作为真心相随的信物。彭英杰因舅舅病逝于赤坎港,再也没有依靠,便带着马来西亚女人回到北湖村居住。马来西亚女人为他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叫彭程,十九岁,精明、英俊,女的叫彭曼十七岁,秀气、娇丽。彭英杰身在北湖,心在赤坎,抑或更远的地方。他对人总是彬彬有礼,笑口常开,城府却很深,邪门歪道鬼点子很多,眨一下眼睛出一个计儿。村里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总得请他写对联,抄祝文。族里大小事总得他点头。而他在近十年的秘密筹划中,有一步不可告人的狂妄“棋路”。这“棋路”,连马来西亚女人也不知道。
秋薯秧苗被朗月“大头虾”冯土生的黑牛柘偷吃的消息传到彭英杰的耳里的时候,彭英杰哈哈地大笑起来,连声说:“好嘛!很好嘛!”他沉思了一会儿,便回家把马来西亚女人带回的那尊玉佛揣在长褂里,径直上了李福野的船。李福野正坐在船舱的太师椅上,两腿撑开,分别搁在两个年轻女子的肩上,另有两个年轻女子,一个专心地为他修整脚趾甲,一个轻轻地给他捶肩膊。他从对面的大镜里发现彭英杰悄然到来,便闭着眼漫不经心地说:“有啥鸟事?”彭英杰忙说:“不不,我专程来看望大船长。”他小心地从褂里取出玉佛,送到他跟前,压低声调说:“这是泰国国王用过的宝物,你用得着,玉佛保你心想事成,成神成佛。”
“噢,噢,玉佛么?我也有一尊,和这个大小一样,是从泰国商船的定殿上弄下来的。那泰国妹,真是靓野鸡,就在宝殿下,我把两个春头女全脱光,连续‘食’了,嘿,嘿……然后割下那四只圆胀胀的奶子抄了两碟,让弟兄也解解馋。”他拿过玉佛掂量了一下说:“好,正好和我那只配对。”
彭英杰的嘴凑近他的耳朵两眼眯缝着说:“先攻绿柳,还是先宰朗月?你的人马可以全上吗?”
“上,我的人马全上,先攻绿柳,再夺朗月。如果有人不听我的,先剁了他再说!”李福野吼道:“我决不放过吴炳泰、吴翠婷。还有,那吴炳岳在美国有消息吗?”
“没有,听说他又到英国和法国去了。”彭英杰说着又咬着李福野的耳根,“又听说他最近要回来一趟,不知坐的是英国货轮还是法国的油轮。”李福野最不喜欢“听说”二字,吐了一口痰,很恼火地说:“老子不想听你老讲什么鸟‘听说’,我要确实消息。几班几点,我要派兄弟按时在大海恭候。”
彭英杰点头称是:“若有确凿消息,我即刻禀报。”
彭英杰从李福野的船上下来,就去找彭英龙。彭英龙家大院大。这位雷州半岛的武秀才,有个练武厅,厅内长枪林立,刀剑闪烁,还有石牛、石锁、铁球等武器械。墙上有一巨大弓弦搭在一只巨形水牛头墨黑的大弯角上。彭英杰来到练武场厅,不见彭英龙,只见两个妇人在扫院子里飞卷着的落叶。
“他会到哪里去呢?”彭英杰想,“莫非在闹哄哄的彭氏祠堂?”他正转身出门,忽听到长棍在脑边发出嗖嗖嗖的旋转声。只见彭英龙单手旋动那条又长又黑的柚木棍,旋得风车儿似的。彭英龙穿着黑色凌罗唐装,腰束一条格仔水布,辫仔盘在头上。他惊喜地说:“英龙老弟今日使得,长棍风车响,运气扬八方!”
彭英龙收下棍,棍头点着青石锁,发出“当”“当”的响声。大声说:“还说运气呢,走夜路全见鬼。想不到那李福野这样绝情,连我馨茹和远奇他也敢关起来。派烂兵痞守了三天三夜,不是猪屎婆偷偷告诉我,还以为他们早随大舅离开北湖了呢!”原来,陈馨茹当日带远奇出走,被守路口的李福野兵丁逮住。李福野暗里下令把他们关押在破庙里,不灭朗月、绿柳村决不放人。彭英龙得知老婆、孩子被关押在离村很远的破庙里,加了三重木门,即提棍冲去,打退四名兵丁,咂了木门,救出陈馨茹和远奇,再带着老婆、孩子乘势冲出村口,直奔朗月村冯照忠家。他请冯照忠派人送母子俩到风流村陈铎处,便火速回到北湖村。
彭英杰听彭英龙这么说,不禁为他捏了把汗。看来,英龙已和李福野撕开了脸皮,硬碰硬,十有九死,彭英杰用袖子轻轻地抹了英龙额角上的汗珠说:“老弟不要太莽撞,这样会鸡飞狗散人头落地的。”
“我怕个鸟。头颅砍下刀痕不过碗口大。我彭英龙死到地也不怕,上了天也还是一条龙!”彭英龙正在气头上,声音又粗又大,说完把手中的长棍搂在胸前,站立着,一动也不动。
彭英杰突然问道:“你说的那个叫石白金的女人,果真如此厉害?”
“那当然。”
“她和李福野搞上了?”
“哪来的事?”彭英龙摇头说:“她把李福野弄得晕头转向,老给她调拨船只,现已掌管几十条船啦,我阻也阻不住。”
“你还阻什么?李福野这样对你,你何不联合那女的来个反面?”彭英杰出谋献策。
“有道理。”彭英龙说,“不过那女人对我有戒备……”
彭英杰哈哈大笑说:“你又蒙在鼓里了。”
“你有新情况?”彭英龙比较佩服这位见多识广的堂兄,追问道:“快说。”
“我去过铜鼓湾,听说有个蒙面人叫彭英影的在清兵杀她老公冯彪又想杀她时,奋力救过她和她的父亲石虎。这个彭英影是不是我们的兄弟饿叔?饿叔去广西当兵改了名?”
彭英龙几乎都在海上,这些事情并不知道,英杰说出来让他恍然大悟。
“好,以后你多想主意……”彭英龙说,“好好拉老弟一把。”
彭英杰凑上去耳语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李福野是个黑人黑面黑心肝的人,手下有千百人马,你就甭和他硬碰……这样吧,凭你和冯照忠、吴炳泰还有亲戚关系,冷不防把这两虎抓进笼,来个大义灭亲。这样朗月、绿柳失去了头人,便不攻自破。那时,李福野会同你和好如初。我和你呢,嘿,把三村统管起来,再占赤坎港……地盘大了,可练出一万几千兵马来。再逼李福野乘乘回到海里做他的海贼,我兄弟俩就可稳当赤坎坐地虎了。”彭英龙两眼直视远方,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彭英杰又咬着英龙的耳朵说:“这是我兄弟俩的事,切勿直漏风声。”彭英龙依然一动也不动,两眼照样望着远方,不紧不慢地说:“英杰兄,你想得很深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