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淡啊你们？你们到底什么立场，到底是谁派来的奸细？叫我承认是杀人犯？我杀死了盛蔷薇？那我问你们，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你要忘记自己。忘记原先的自己。你是谁都不重要？”“那什么重要？难道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吗？”
“重要的是你这脑袋是榆木疙瘩还是花岗岩啊？”
说着说着，太极申不耐烦了，紧接着小和尚也生气了，剩下御医黄也就不成队伍了。他们身形分离，各执己见。这种情况很严重，很暴力。
洪三木感觉三人的话语不再作用于他的听觉系统，而是像拳头，像脚，像棒槌，打在他身上，踹在他身上，抡在他脑袋上。洪三木寡不敌众，狼狈逃窜，到处躲避。
太极申：把他钉在篮环下面，让他没日没夜地在篮环中看乱云飞渡！
小和尚：让他用缸子接满水，天黑了，把月亮塞进去！
御医黄：写检讨，盯着纸，画一副高山流水，捧一贴满纸烟霞！
洪三木逃到厕所。裤子被扒下来。谁干的？谁扒我裤子？屁股又被啪啪啪击打，山响。谁敢打我屁股？听响，声响是有节奏的！哎呀，狗娘养的这儿啥时候开音乐会啊！洪三木提上裤子，蹿进走廊。走廊上同学排成两行，贴墙而立，一看就知道是专门等着洪三木来“钻洞”的。这是个游戏，谁输了谁钻洞。只要洪三木往前一动，两旁的同学就会弯下腰，搭住手，形成一个长长的洞穴，长长的隧道。洪三木想要通过这个洞穴和隧道，就要经过每一个同学的手下，同学们就会用手打用脚踢，懒得动手脚的就吐痰，或者不动手脚不吐痰，而是爆发式地号叫一声……如果哪个同学玩儿个性，突然伸腿使绊子，洪三木栽倒，所有的同学都会蜂拥而上！
太极申：把种子塞进他的鼻孔耳孔嘴巴，眼孔也不能放过！把他的颅腔填满种子，浇水，让种子发芽，迸发万向千钧之力，撑开他的颅骨！
小和尚：让三十多个美女轮番伺候，把他抽干！
御医黄：扎针点滴输液，把生理盐水和葡萄糖换成硫酸，滴呀嗒呀，把他烧得冒烟，刺刺啦啦，放射状爆炸，变成气体，在空气中挥发。
太极申：用牙签挑干净他的汗毛孔，出不了汗，憋死他！
御医黄：豪猪的基因接到他的DNA链上，让他浑身长猪鬃，长大鼻子！
小和尚：马上风！西门庆的下场叫他再演一遍！
洪三木终于钻出了同学们的隧道。他狂吸几口气，继续奔逃。他拉开栅栏门，撞开两名小哨，冲出楼房。视线骤然开阔。当头一轮明月。洪三木在操场上奔跑，以“S”线奔跑。他两耳生风。监狱的大门越来越近。几声呼喊，一阵骚动，两盏探照灯霎时对准了洪三木。“不许动！举起手来！”强烈的白光后面紧跟着枪机拉开的声音。“再动就开枪啦！”洪三木双手架在眼前遮挡白光，他踌躇不前，开始原地打转。转。像母猪丢了尾巴那样转。转得脑袋发晕了，洪三木发现自己停在中间那个篮球场的中场圆弧圆心上，这是篮球比赛开球的地方。
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趴在窗户上观赏。同学们劳累了一天，正愁没什么乐子消磨时光。看看吧，二傻子洪三木。哈哈。莫非二傻子还能再次脱逃？
楼门洞本来被洪三木连带出几个犯人，被政府呵斥回去。操场上站着七八个狱警，围定洪三木。他们有的手持警棍，有的握着手枪。他们并不急于上前，他们不相信洪三木两条胳膊可以生出翅膀，飞跃监墙。
他们看着他。
洪三木大叫一声，突然启动，奔向挨近楼房的这个篮板。三步上篮，两个节拍，纵身跃起，双手灌篮。洪三木把自己吊在篮环上了。当年在篮球队，洪三木从来没有玩过双手灌篮，他只是单手可以勉强够着篮环。他的强项是飚三分，在远处发炮，攻击篮筐。唐英虎个头更高，弹跳更好，有能力单手灌篮。今天洪三木超常发挥，超越了自我，他双手抓住了篮环，身体顺势摆荡。摆荡到第二个回合的时候，洪三木腹部收紧，双手用力，引体向上，脑袋从篮环当中冲了上去。“咚”的一声砸在篮环上方的篮板上。如果不是篮环有效地阻挡了他的双肩，他的整个身体都会从篮环中穿过去。
洪三木的身体像一扇牛肉摔到地上。他被摔晕了。等他睁开眼，没有看见篮环，看见了劳铁山的脸。劳铁山的脸挨着月亮。劳铁山是从监狱外面赶来的。劳铁山站在洪三木身边，俯视着洪三木，等他安静下来，等他自己站起来。劳铁山的想法是，洪三木已经发作了，就让他彻底地、完整地表现。劳铁山要利用这个机会更深入探寻洪三木的心理轨迹。
洪三木嘴里哼哼唧唧地说着“唐英虎”“盛蔷薇”“于玫君”等人的名字。最后好像是说“这些都不存在”才停下来的。劳铁山又等了一会，确定洪三木自己不再主动说话了，才问他：“你说什么？”
洪三木翻过身，背朝天，像幼儿那样先蹬直腿，撅起屁股，再直起腰，站直了，喘几口气，直视着劳铁山，说：“我认罪。”
劳铁山并没有露出笑脸。经验告诉他，洪三木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有个条件。”洪三木仰着脸，对着月亮说。
“你没有权利谈条件。认罪没有条件。”劳铁山很平静地回应。
洪三木似乎没有听到劳铁山的话，继续对着月亮说：“你去叫我姐来，叫我姐看看我，拥抱一下我，叫我一声兄弟……”
劳铁山看见洪三木眼睛里闪着泪光。月光探照灯的交叉辉映，放大了泪光的效果，增加了它的质感。
洪三木入狱以来，从没有亲人来探视，盛七和唐成海也许还有于玫君动过探视洪三木的念头，却没有真正成行。没有人往他的账上打钱。没有人给他写信。在监狱，这就属于“三无人员”。对这样的犯人，打通亲情的链接是改造的重要方法之一。在省城，劳铁山曾经不止一次跟洪洁斯谈过，洪洁斯的回答每次都只有三个字“对不起”。现在，会是一个契机么？劳铁山没有打断洪三木，听他继续说。
洪三木给洪洁斯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在劳队长劝导启发下，认识了自己的罪责。愿意接受电视台（必须是姐姐亲自）的采访，表达忏悔的心境。愿意现身说法，为全社会提供警示的样本。”
劳铁山看着洪三木给姐姐的信，手微微颤抖。这一回，他真是喜出望外了。这个洪三木，认罪都要认出个“效益最大化”。事情进展顺利。洪洁斯带着一个摄制组，拿着监狱管理局的介绍信，来到金川监狱采访她的弟弟洪三木。采访堪称完美。突出的一点是，作为记者的姐姐和作为犯人的弟弟都流了泪。是弟弟先流泪诱发姐姐流泪，还是姐姐流泪惹得弟弟也流泪，没搞清。节目播出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洪洁斯就此成为所在栏目招牌性采访记者。
可能是报答弟弟的“支持”吧，也可能是姐弟两个确实已经尽释前嫌，姐姐洪洁斯每周定时给洪三木写信，洪三木也回信。同号舍和其他在厕所等角落看见洪三木看信写信的犯人都证明，洪三木每次看姐姐的信，都哭。
往来的信件都会被拆开检查，洪洁斯的来信和洪三木的去信劳铁山都是亲自仔细地阅读。没什么玄机。就是回忆往事，就是道歉，姐姐说“姐姐愧对弟弟”，弟弟说“弟弟愧对姐姐”。每封信的套路都近似，类似于采访犯人的电视节目的套路：一，我错了；二，我忏悔；三，未来有一线希望也要努力，绝不放弃。
劳铁山想不明白，就这样的套路，来个两趟就审美疲劳了，洪三木如何有那么多眼泪，从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好像洪三木每天喝水，
积攒了一个星期，就是为了看见姐姐的来信流眼泪。劳铁山也想象着，为了与弟弟的眼泪相呼应，姐姐在省城那边捧着弟弟的信，也在流眼泪。
洪三木认罪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所有与洪三木相关的人，与那起杀人案相关的人都会不同程度地获得抚慰。邢志军、盛七夫妇、唐成海夫妇。劳铁山、洪洁斯、唐英虎是直接受益者。监狱长已经发话，劳铁山“改造犯人业绩突出”，上报管理局，要求提拔。姐姐洪洁斯成为《打开天窗》制片人，并且成为所在频道副总监的有力竞争者，前途一片光明。而最大的受益者，似乎是唐英虎。
洪三木浸泡在亲情的汤汁中，一时间忘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也忘记了唐英虎的存在。自从决定认罪，唐英虎的影像就悄然遁去，不再与洪三木纠缠。而这个世界和唐英虎却不会因为洪三木一时忘记而消失。
唐英虎接到洪洁斯的电话，对方告诉他什么时间看什么频道什么节目。唐英虎不以为然，他正忙着走关系升官，努力方向是跳过“正科级”，进入“副处级”。后来，单位有人看到了那个节目，纷纷向他“道贺”，他才恍然大悟。
洪三木认罪，而且是通过电视这样的媒体认罪，唐英虎应该一跳三尺高，应该放鞭炮，应该跟他的亲朋好友奔走相告，应该拉上他的哥们秦向阳喝酒，一醉方休。就像媒体在中国队赢得了什么比赛之后大书特书“我们赢了”。那是因为“我们输不起”！我们太需要“赢了”作为硬材料，支撑摇摇晃晃的洞隙满身的精神大厦。同时，在“我们赢了”的狂欢中把我们的虚弱藏匿得更深。
唐英虎打电话给洪洁斯，告诉她自己“因故”没有看到那个电视节目，希望她复制一版。洪洁斯愿意帮忙。工作关系，唐英虎与洪洁斯常常见面。唐英虎非常积极地为各个媒体提供司法局的正面信息，对电视台，特别是洪洁斯所在的频道，尤其殷勤。洪洁斯已经接替旧日的洪三木，成为唐英虎的朋友。
唐英虎拿着洪洁斯给他翻录的家用录像带，提前回到家里独自观看。
唐英虎看着荧屏里的洪三木，想笑，笑不出来；想跟他说话，洪三木的目光总是跟他对不上焦。再看第二遍的时候，唐英虎明白过来，不是洪三木的目光不跟他对焦，而是自己的瞳孔在下意识回避跟洪三木对焦。这样，好像就无法对话，包括曾经臆想之中的对话也无法复制。这样，沉积在唐英虎胸中的烦闷就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越看越难受。唐英虎看着，一会儿起身喝水，一会儿起身找烟，一会儿看看窗外有没有人，一会儿拍大腿好像忘了什么，一会儿又坐下把大拇指塞进嘴里嗑指甲。第二次把大拇指塞进嘴里嗑的时候，不留神，指甲被牙缝卡住了，他使劲一拔，“噢”的一声跳起来，捂住嘴满屋转，然后又去门背后照镜子。根据疼痛程度的预判，唐英虎觉得有一颗牙齿被“拔掉”了。他张着嘴，掰着唇，看见了满口腔的血。唐英虎骂了一句，找到水杯，灌了一口水，打开门，要往外吐，迎面走来了于玫君。唐英虎一紧张，“呃”的一声，那口血水咽到肚子里去了。
于玫君进屋之后看见电视里正在播放的节目，没有停下来看，也没吱声。她放下手提包，说了声“我去接霜儿”，就折身出门去屋檐下取自行车。
唐英虎拉住于玫君的胳膊，说：“等一下我去。”于玫君并不执拗，顺着唐英虎的拉拽回到屋里。唐英虎放下于玫君的胳膊，说：“你都看过了？”于玫君低眉垂首，不言语。唐英虎扫一眼电视，伸手在口腔里摸牙，摸到了那颗松动的牙齿，含混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于玫君往外移动身体，说：“我去接霜儿。”这一回，唐英虎没有再拽于玫君，而是冲着她的背影说：“你不高兴？”
自从见过了洪三木，于玫君在唐英虎面前就再也没有高兴过。
住平房，老鼠多，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猫。唐英虎不喜欢猫，起先就没有养。夫妻俩冷战不说话，于玫君抱回来一只猫，唐英虎觉得也许猫可以调剂气氛，也就没反对。这只猫黑背白肚子，黑腿白爪子，两只眼睛深邃而神秘，盯着它看，仿佛就能进入灵异的世界。于玫君有空就盯着猫眼睛看，出神。给猫喂食，于玫君不是把猫食放在盆碗里，而是放在手心。如果猫不是很饿或者情绪平稳，吃食的时候就比较规矩。猫饿的时候或者比较兴奋，吃食的时候就会上爪子。这时，猫爪子就可能划破于玫君的手。起初，于玫君还起身找纱布包扎，后来她就不管了，任自己的血液与猫食混为一体。这样，日子久了，猫食中没有了于玫君的血腥味猫就没食欲了。于玫君懂猫的心思，猫不上爪子，她抓住猫的爪子在手上划拉，划拉出血了，猫就兴奋起来，胃口大开。这时，于玫君也有一种奇怪的隐约的快感掠过心头。再往后，只要猫想吃东西，就跳着用爪子挠于玫君的手。于玫君不但不生气，不打猫，而且会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计，蹲下身体，让猫抓挠。手破了，出血了，猫就贪婪地舔食……
第一次看见猫抓破了于玫君的手，唐英虎踢了一脚猫，还帮着拿来了创可贴。于玫君当时眼不错神地看着唐英虎，虽然够克制，但唐英虎分明在于玫君的眼神中看到了愤怒。从此，唐英虎就不管了。当唐英虎发现于玫君完全是在用血喂猫，看到于玫君的手甚至胳膊上都布满了一层一层的抓痕，他没有咆哮，而是趁于玫君不在家的时候飞起一脚，把猫踢到了墙上。猫从墙上跌到地上，唐英虎再上去跺一脚，再跺一脚，直到把猫脑袋跺扁了，脑浆全溅出来了，他才罢休。然后，唐英虎把猫尸体塞进一个塑料袋，提出去走过好几个街角，丢到公共垃圾箱里。
于玫君回家没看见猫，也不问唐英虎，而是用类似猫的眼神，看着唐英虎。于玫君的眼仁在养了猫之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知道什么地方就是很像猫。唐英虎躲开于玫君的猫眼，但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最终他被于玫君的猫眼逼急了，吼道：“看什么看？猫，那该死的猫我弄死啦！弄死啦！你要咋样吧！”
于玫君抖一下肩膀，冷笑一声，说：“我知道是你弄死的。我知道。都是你弄死的！都是你弄死的！”
“什么叫都是我弄死的？啊？你说清楚！‘都’是什么意思？
说！”唐英虎抓住于玫君的双肩，一边摇晃，一边嘶吼。
“就是你弄死的！你心里明白！就是你就是你！是你——”于玫君也号起来。号过了，她放声大哭。
邻居都以为于玫君在哭她的猫。那只黑背白肚子猫雄性，生前威武，在左邻右舍甚至更远的地方干过许多风流事，它突然失踪，房前屋后来来往往各色猫等，伸头探脑，似是来讨情债，或者拖带儿女认爹。
出了家门，上班的时候以及见着亲朋好友，于玫君却是另一副仪态。她谦和，宽厚，总是面带微笑。这种仪态的切换，当然也适用于面对霜儿。
在幼儿园门口，于玫君支好自行车，蹲下身体，霜儿就喊着“妈妈”张开双臂投入到母亲的怀抱。于玫君抱着女儿刚要站起来，霜儿朝于玫君的后脑又喊了一声舅舅。
霜儿在场，唐英虎跟于玫君夫妻俩是绝不会恶语相向的，更不会闹得鸡飞狗跳。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什么时候感觉不好，感觉“山雨欲来”，就会提出把霜儿送到爷爷奶奶那里，或者外公外婆那里。老人们都喜欢霜儿，霜儿尤其喜欢舅舅，因为舅舅经常带她去公园和商场玩，还给她讲很多在幼儿园听不到的故事。
舅舅主动来接霜儿，还是头一回。
“看过了？”于玫君的弟弟跟于玫君说着话，抱起了霜儿。于玫君莞尔一笑，算是应答。姐弟俩心照不宣。霜儿好奇心极重，问舅舅看什么了。舅舅说大人的事儿，看电视。霜儿说舅舅又骗人，电视有什么好看的。舅舅的话霜儿不满意了，就说舅舅骗人。而且，霜儿可以一时被糊弄，但晚上睡觉前还会翻白天的“旧账”，非得让舅舅“交待”清楚。
“洪三木是谁？”睡觉前，霜儿瞪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舅舅问。白天，妈妈和舅舅提起洪三木一共九次，这可是重大事件。
舅舅看着霜儿，抠抠唇角，迟疑着说：“嗯……是一个朋友。”“谁的朋友？”霜儿追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