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晒着监墙外面的麦场,也晒着金川监狱的操场。太阳晒着监墙外面的猪圈羊圈马圈牛圈,也晒着挨近主楼架起的三排铁丝和搭在上面的被褥衣裤袜子。太阳晒着监墙外面山体的岩石,也晒着三对篮球架六个篮球环。太阳晒着山坡上吃草的牛马羊和水库里成群的鱼,也晒着前后左右移动的喊着“一二三四”口令的入监队的犯人,那里面也包括洪三木。
太阳晒篮球。
有一天,三个篮球场中间的那个,中场圆圈的圆心,本来是比赛开始跳球的位置,放着一个篮球,大清早就放在那儿了,不知道是谁忘在那儿的。也可能是劳铁山蓄意安排的。已经入伏了,太阳的光照非常强硬。入监队的新学员训练受到影响,好些个人经过篮球附近,都想伸出腿,踢一脚。洪三木也在队列中。他想,晒吧,人的骨头都晒酥了,这篮球晒不到下午就会爆炸!
篮球没有爆炸。它泄气了,身高矮了四分之一。同学们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说篮球很谦虚、低姿态、软蛋、屁眼松、漏了。洪三木与众不同。他说:“软了。”
什么软了?时间。时间被太阳晒软了。
“恭喜你!答对了!”
小和尚太极申御医黄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同时出现了。更让洪三木惊愕的是,三人不分先后,不分主次,恢复了当年同时发音的状态。这让洪三木的心中掠过一阵暖流,但他马上警觉起来。干吗?又哄着我挖地道?以为我是二傻子啊!洪三木晃了晃被太阳晒得晕沉的脑袋。
“是时候认罪了!”三人的声音仿佛棒槌,敲着洪三木的脑袋。
“底线!主权!知道不?颠覆!颠覆知道不?有本事你们把对面的山林像卷铺盖卷那样卷起来,罩在金川这所学校的顶上!阴气湿气重了再揭开晒太阳,晒久了再卷回来罩着。”洪三木往胃里灌着凉水,似乎听到哗哗的从天而降的水声。马栏河就在对面山林的脚下,卷过来,河水当然就会从天而降了。
三人不像劳铁山那么性急,他们等洪三木的胃里盛满了凉水,深吸几口气,坐稳了,才开始他们的“认罪可行性分析报告:第一,你无法翻案;第二,你无法脱逃(逃了更受苦,末了还是被逮回来)……
“罢了!有本事你们把唐英虎绳之于法,关进大牢!”
“不要把唐英虎挂在嘴边,放在心上!唐英虎自有他的定数。刚才说到哪儿啦?嗯。第三,认罪的好处至少可以安顿所有相关的人,包括你的亲人。捎带的好处是可以去养猪,放羊,种菜,烧砖,还可以打篮球。嗯,这三大部分后面还坠着十几个小标题……”
“罢了罢了!让那一串烂葡萄一样的小标题见鬼去吧!什么叫认罪?什么叫无法翻案?那个目击者没有任何消息,他还活着……”洪三木两只手一起向外甩,像在赶苍蝇。这三人今天改弦易辙,分明是被劳铁山买通了,来当说客。
“好的,既然你说到了目击者,我们就让你看一看他的状况——请看大屏幕——看大屏幕是你姐姐他们单位常说的屁话。屁话也是人话,人死了才不放屁——你姐姐现在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认罪,你姐姐能获益。这是后话——现在先来看看那个叫邢志军的男人。虽然是屁话,但还是请看大屏幕。”
三人六只手,一并指着一只黄色的帆布胶鞋。洪三木号舍邻铺的同学的一只黄色的帆布胶鞋。那胶鞋上面有几个洞还没来得及缝补,通过那些洞,里面的臭气散发起来更加便利更加通畅。臭气极浓,湿漉漉沉甸甸地形成了烟霭,袅袅升腾。那就是大屏幕?
这是年。也可能是年。依照洪三木和那三人对时间的相似感觉和认知逻辑,时间变软了,就类似面团了,就可以随便揉捏了。
邢志军和乡党进入了省城南郊的一个城中村。这个村子叫九里村。顾名思义,这里距这个城市的中心九里地。他们两个迟早是要进城中村的。城中村的大小和边围形态可能不一样,但有它们相似的地方。比如楼房简易,楼间距接近于零,从小胡同往天上看,到处都是“险峰一线天”的景象。人口稠密,鱼龙混杂,房客人数与房主人数之比二十倍以上。房客是学生打工者生意人情侣小两口和说不上缘由说不上来路的人,五湖四海南腔北调。小铺子小贩子小摊子挤满了街道,各家各户没有厕所,公共厕所掏挖不及时,各家的水管冷不丁堵塞,垃圾处理跟不上垃圾堆积的速度,脚尖碰脚跟的街道也是臭气熏天。各种职能部门都插手管理,但管来管去还是老样。杀人案盗窃案强奸案斗殴案时有发生,警车闪着红蓝灯呜呜呜地挤进来呜呜呜地钻出去。人都忙着,又见得多了,聚一下,议论唏嘘一番,就散了。
夏天,收割小麦的时节,进城打工的民工大多数都回老家忙“三夏”去了。邢志军和乡党在这个档口进入九里村“寻找商机”。这是乡党的主意。这个主意十分智慧。没出三天,邢志军就遇到了后来认他做干儿子的坐地炮。
坐地炮早年丧夫,膝下四个儿女,四个儿女没一个孝顺。也不能全怪儿女不孝顺。从年代初期,村里上工的钟声就不再响起,最后一块庄稼地被国家征用了。当时村里分了钱,坐地炮全部掌控,没有儿女的份儿。她说了,她死了以后财产劈四份,自然地,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儿女紧急要用钱,对不起,等我死了以后再说。不但如此,她还把儿女统统赶出村子,家里的房子四层二十六间,出租,所得款项自己全权管理。为人之母,坐地炮的所作所为不可理喻。但其实,知情人说,这是孩子们的父亲的遗嘱。村里的风气不好,不少人家的孩子因为家里有钱,整日无所事事,吃喝嫖赌,犯案子进监狱的好几个。先夫对坐地炮说:“把他们统统赶出去,叫他们自己奋斗,成家立业。”只是,如此一来,年深月久,儿女们领会不到母亲和已故父亲的良苦用心,跟坐地炮的感情就真的疏远了,甚至恶化了。儿女们在外面自立,成家,生养了孩子也不回来看坐地炮,不叫姥姥抱孙子,以此惩罚坐地炮。
坐地炮本来不叫坐地炮,本来也算是窈窕淑女,知书达理,可是岁月漫漫,寡妇撑门,生活的重担把她越压越胖,越压越不讲理,越压——大事小事她撑不住了——就往地上一坐!
小道消息,政府出台了一个十年十五年甚至五十年的规划,所有的城中村都会被夷为平地。改造城中村是大势所趋。据说补偿是按房屋面积给。那一阵,九里村家家户户都在加盖自家的房子。
坐地炮的院子有三栋房子,都是四层。现在要加盖两层。“三夏”农忙时节,民工难找。劳力不够,坐地炮在街道上骂她的儿女,威胁说遗产捐给红十字会。邢志军和乡党远远地过去,本来是凑着看热闹。坐地炮骂人骂得兴起,抡胳膊碰到了邢志军。坐地炮以为是谁拉她,转身看见邢志军,闭嘴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身材不高,怯生生的,眼神里藏着忠厚。“找活呐?”坐地炮拉住邢志军就不撒手了,紧接着补一句,“你们一伙来了几个人?”
乡党捅了一下邢志军的腰,上前问工钱。坐地炮答应了乡党的要价。不一会儿发现乡党是跛子,还瞎了一只眼,马上反悔,说只要邢志军。邢志军说要的话就两个人,不然就拉倒。坐地炮只好退让。
二人放下行李就干活。刚开始,绝不能犯懒。二人干活的劲头跟原先的几个本村的帮工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开始把重活脏活交给二人,
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干脆找借口讨了半截子工钱溜了。坐地炮怕二人学样,马上说给二人加工钱。二人就撑着继续干。坐地炮高兴,去路口的摊子上买肉给二人烧菜,改善伙食。没想到二人端着红烧肉,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说有两年都没吃上红烧肉了。坐地炮正在剁肉馅准备下一顿包饺子,一分神,刀剁到手指上了。
坐地炮受了伤,成了病人,感情突然也脆弱起来。这么多年扛着先夫的遗训,跟儿女几乎断了亲情,个中酸楚只有她自己能体会。看着邢志军跑前忙后把她送医院包扎,换药,喂饭,换洗衣裳,她怎么能不想起自己的儿女?越是这样,邢志军的作为越让她感动。有一天晚饭后,她忽然冲着邢志军的背影说:“当我的干儿子吧?”
邢志军正在洗衣机里往外捞衣服,直起身,说:“大娘,您说啥?”乡党听得真切,一歪一扭地冲到邢志军身边,使劲拍邢志军的后背和脖子,说:“还不跪下,拜见干娘?”同时用跛腿顶邢志军的膝盖后面。邢志军恍然大悟,真的跪下了,而且连磕了三个头。
在坐地炮家干活没过二十天,坐地炮已经让二人住在一层的客房里。在城中村密密麻麻的楼房中,一层是主人的专属之地。那房子没有租出去,本来是留着儿女随时回来住的。从住进这间屋开始,乡党就断定坐地炮会认邢志军做干儿子。所以乡党那些日子是竖着耳朵在找那句话。所以坐地炮那句话还没说完乡党就“听清”了。但其实,乡党又非常害怕听清那句话,他的潜意识巴望自己跟邢志军能获得同等待遇,而他又明白这是奢望。当事情真的发生,果然把他排除在外的时候,他的心就被嫉妒紧紧地钳住了。为了摆脱这种痛苦,当天夜里他就一个人出门喝酒去了。
九里村的大街小巷一家一家挤满了商铺和饮食摊,几乎所有人家的房客都有在村子里做小买卖的。生意都不大,但养活一家三口没问题。许多农村人就是这样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
拐出坐地炮的家门,不到二十米就有一家烤肉摊。乡党要了酒和烤筋。酒是现成的,烤筋上来的时候被邻桌的三个小伙抢了去。乡党开口就骂人家。人家还了两句,乡党猝然蹿起身体,抡着酒瓶就砸。三个人奋起反击。乡党寡不敌众却死抱住一个不撒手,结果被另两个给他开了脑袋。
坐地炮和邢志军赶到现场的时候,乡党已经断气。坐地炮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握拳擂着地面,仿佛地面是皮革做的鼓。她边号边叫:“我的儿呀,我的儿呀,我的儿呀,你死得好惨呀……”由此可见,坐地炮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之前她显然已经发现并且意识到自己只认邢志军为干儿子伤害了乡党。与其说此刻她在习惯性地表现坐地炮的本性,不如说是在发泄心中的懊悔。坐地炮身体庞大,乡党也很不瘦。看上去乡党更像是坐地炮的儿子。
警车闪着红蓝灯,呜呜呜地挤进来呜呜呜地钻出去。人都忙着,又见得多了,聚一下,就散了。只有邢志军见了警车腿肚子打颤儿。这已经算是一种条件反射了吧。之后以家属的身份去公安局办手续、录口供,邢志军都在发抖。警察见此情况什么也没问,只是微笑着拍了拍邢志军的肩膀。后续有一位电视台的女记者采访死者的亲人的时候,邢志军在镜头面前还发抖。女记者问他抖什么。坐地炮抢着回答:“这还用问!孩子吓坏啦!”这个电视台法制节目的女记者就是洪三木的姐姐洪洁斯。洪洁斯在九里村采访有些时日了,她在做一个系列法制节目,内容是城中村的乱象与法纪缺失,提请社会高度关注城中村的现状与未来。采访邢志军和坐地炮是“碰上的素材”。完了洪洁斯还要去看守所采访那三个犯罪嫌疑人。
办理乡党后事的过程中,邢志军听说坐地炮竟然有四个儿女,觉得自己也该离开九里村了。没想到,坐地炮拉着邢志军的手,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是嫌弃干妈你就走!”邢志军才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母子俩”这才开始合计继续盖楼的事。这回坐地炮不让邢志军干基建的危险活了,她支使邢志军到外面请建筑工。邢志军摇身一变,成了监工。这还不算完。之后坐地炮又张罗着给邢志军找媳妇。她说:“我要抱孙子!我要看着孙子在院子里楼上楼下地跑!”
娶媳妇对邢志军来说几乎就是天大的事。倒不是邢志军经不得大事,更不是不想娶媳妇,害怕娶媳妇,担心钱少难娶媳妇,而是他紧张。大事临头,他就紧张。一紧张,就想起当年目击唐英虎杀人的事。这事的精神重负过去是他和乡党两个人分担着的,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本来邢志军打算让这事烂在肚子里,他不想、似乎也不敢再告诉别人,包括他的干娘坐地炮。现在他鼓足了勇气。说:
“干娘,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邢志军把那个精神重负卸下来,分给她的干娘一半。
“你们就瞎编吧!”洪三木踢了一脚那只开着好几个洞的蒸腾着臭气的黄色帆布胶鞋,说。
“你的脑袋被太阳晒晕了,我们不怪你!”三人看着情绪败坏的洪三木,宽容地说。之后,三人继续他们的“认罪可行性分析报告”。三人说,坐地炮是个表面张狂内心软弱的人,邢志军挣脱不了的精神羁绊,在坐地炮那里照样不能解脱。坐地炮好不容易拽住一个干儿子,正期待着抱孙子,怎么能让儿子背个罪名去坐牢呢!而且,坐地炮在人面前是耍蛮横的,蛮横自然就有蛮横的逻辑和道理,这一点务必引起注意。为了自己的利益,她才不管别人死活,不管三七二十一呢!
“那,坐地炮到底是什么态度啊?”洪三木说着焦急地扑上去,试图抓住就近的御医黄。结果跟以前一样,三人与洪三木保持安全距离,洪三木撞到架子床了。
“是你自己踢飞了那个带洞的帆布胶鞋,也就是大屏幕。怪不得我们。”三个人背过身去,不看洪三木的狼狈相。
洪三木的额头撞在竖直的角铁上,凸显出一个红紫色的。他用手揉了几下,又要往前冲。
“哎哎,停!”三人阻止了洪三木,叹口气,说,“真不忍心看到你的额头再印一个竖杠,再印一个竖杠,再……那样看上去你就老是盛怒的样子,虽然也不乏威武。”
“坐地炮就没有做人的原则和底线吗?还有正义感?”洪三木理直气壮地说。说着,他自己先泄了气,手抚额头蹲下身体,摆了个“思想者”的造型。
“天真啊,同学!洪三木同学就是天真!坐地炮可以拿出一长串理由让她的干儿子安静下来,放弃那个可笑的为你作证的念头。比如‘时过境迁’啦;比如‘谁为你(邢志军)作证’啦,乡党?乡党已经死啦;比如‘每天要死多少人啊,警察都管不过来咱能咋呀’;比如‘那穿警服的杀人犯要是反咬咱一口,咱可就只剩下哭啦’。还有……”
“难道坐地炮什么态度也没有?”洪三木扬起脸,哭丧着说。
“有啥态度?那坐地炮要是支持邢志军为你作证,法院重审的传票不就早来了嘛!唉!说你天真,你这脑子还转不过弯!”三个人排着队在洪三木面前转弯绕“S”,启发洪三木的心智。在篮球场上跑“S”是篮球运动员的基础训练科目。
“我……”洪三木站起来,想跟他们一起绕“S”,但想起自己不能像他们那样在建筑物和其他物体中穿越,只好依然站在原地。站着,洪三木更加丧气,又想蹲下去。
“站好了,别动!”三个人边绕边说,“你还没发现那段视频的重要信息啊——你姐姐洪洁斯啊!”三个人绕行的轴心偏移,逐个穿越了洪三木的身体。
“姐姐洪洁斯?她怎么了?”洪三木回头,目光追着三人的身影,问。
“她怎么了?你说她怎么了!她没有告诉你父亲的遗嘱吗?父亲的遗嘱意味深长你意会不到吗?这么多年了,你不是总觉得亏欠姐姐什么吗?无以回报?你是不想回报!”
“不就是要我认罪吗?那唐英虎怎么办?彻底逍遥法外?”“这不是他逍遥的问题,或者与他无关。”
“呸!亏你们说得出口!与他无关?他杀了人,陷害了我!我说的是唐英虎!不是唐伯虎!”
“什么唐英虎?没有什么唐英虎!重点是你要放下所有的人,包括唐英虎,唐伯虎。顺便问一句,英虎伯虎是兄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