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忽然紧张起来，说：“这是咱俩的秘密！谁也不能说！不然的话——”
霜儿先是扑到舅舅的怀里，然后蹦起来弯起右手的小拇指跟舅舅“拉钩”，保证不跟别人说，也不跟爸妈说！舅舅说，那现在睡觉，不说了，舅舅要考验你的耐心。霜儿哼了一声，说：“好吧，接受考验！反正舅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舅舅憋住笑，脑子里闪过洪三木的光头，暗暗咒骂唐英虎。
霜儿闭上了眼睛。
舅舅看着霜儿的睡相，心里嘀咕：“这孩子有一天拿洪三木去问她爸的话……”
后来，事情的确按照某种令人忧虑的方向发展。现在霜儿还不到五岁，睡一觉，第二天似乎就忘了“洪三木”。但是，背着其他的人，霜儿会突然神秘地拉住外公，说：“我跟你说个人，是咱俩的隐私——你知道洪三木是谁？”之后她还会在姥姥那里在爷爷奶奶那里复制她跟每一位的“隐私”。听上去有些好笑，可是老人们都笑不出来，只好顺着霜儿“隐私”下去。终于有一天，唐英虎也成了“隐私”的对象，他勃然大怒。
唐英虎质问于玫君。于玫君回敬唐英虎猫一样的眼神。唐英虎突然挥了一下拳头，嚷道：“一定是他！什么东西！什么意思？”他要找于玫君的弟弟，自己的小舅子算账。
于玫君的弟弟回敬唐英虎：“咋的？霜儿问一句洪三木咋的？电视里播了那么多遍，问问这城里哪个人不认得洪三木？洪三木不是你的哥们吗？你哥们是杀人犯？他要不是杀人犯咋办？你还想跟我玩横的？告诉你，我还想找你呐——敢跟我姐姐动粗，我让你知道啥是工人阶级！我卸你脑袋当花盆，把你的肉剁碎了卖给店家做臊子面！”
唐英虎从来就没把于玫君的家人放在眼里。动手之前，于玫君的父亲先抡了儿子一巴掌。老人家让儿子给姑爷道歉。于玫君的弟弟嘴巴里说“我道歉”，身体却窜出去，扑到唐英虎身上。老人拉架被撞伤，才止住儿子和姑爷厮打。唐英虎事后提出离婚，谁劝都不行。于玫君答应离婚，只要霜儿的抚养权和监护权，但这也是唐英虎唯一想要的。于玫君说，那就让法官判决吧，你不是有好些法官朋友吗，跟他们说说，走个后门，估计你一定能赢这门官司。末了于玫君哼哼两声，说：“谁把霜儿从我身边拉走，我就撞死在谁面前！”
唐英虎看到了一双愤怒的猫眼。
秦向阳劝了唐英虎一句，很奏效：“男人嘛，能伸能屈才是大丈夫！”唐英虎平静下来。缓过神，他又异样地看着他的哥们。唐英虎觉得这哥们的眼睛里总是隐藏着什么，就是不露出来。很多次，唐英虎都想跟秦向阳摊开了讨论这个问题。问他：“你眼睛后面藏着什么？心里惦记我什么？”但是每次他都让这样的问题随口水咽回到肚子里。
霜儿在这场纠纷中受了惊吓。这一点，于玫君和唐英虎互相责备之后又比着心疼。后来于玫君当着唐英虎的面，把那个电视节目放给霜儿看，说：“洪三木就是这个人。他杀了人，是喝了酒，喝醉了，他进了监狱，后悔自己犯了罪。大人们说洪三木，是有许多感慨。舅舅说是大人的事没有骗你，对吧？”霜儿点头。
唐英虎抱起霜儿说，舅舅骗人，爸爸妈妈总不会骗人吧。霜儿又点头。
霜儿点头，更多的成分是小心翼翼。她害怕妈妈爸爸再因为自己闹矛盾。因为，大人们再克制再回避她，她还是听到了“离婚”两个字。离婚这两个字是恐怖的，它的冲击力足以把霜儿对洪三木的好奇心冲刷干净。
时逢司法局又一波内部分房，唐英虎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新的环境给唐英虎的家庭带来了短暂的欢愉。所谓欢愉，在唐英虎与于玫君之间并不是同床共枕，而是笑容又回到了霜儿的脸上。于玫君只要不找麻烦，唐英虎就阿弥陀佛了。
霜儿喜欢小动物，猫啊狗啊，甚至看见大人斗蛐蛐她也喜欢。猫是不能再养了。楼房养狗也行不通。这方面，于玫君也没有跟唐英虎对着干，非要养猫养狗。养什么呢？唐英虎早就为女儿想好了，他搬家时专门给霜儿买了一个心形的小鱼缸，养了两条金鱼，放在霜儿自己房间的书桌一角。
那两条金鱼只有霜儿的掌心那么大。霜儿每天都要观察金鱼，煞有介事地跟它们说话，巴望它们快快长大。
时光如梭，金鱼好像没怎么长大，霜儿就上小学了。有一天，金鱼死了。妈妈突然冷冷地对父亲说：“就是你干的！”爸爸说：“胡扯什么你！我弄死金鱼干吗？这可是霜儿的金鱼！霜儿的，懂吗？”
妈妈背对着家门，父亲捧着鱼缸，因为情绪激动，手里的鱼缸晃得厉害，水溅到地板上。两条死金鱼在鱼缸里晃着，好像没有死。妈妈一定不知道霜儿那天放学早一些，就站在她身后。发现霜儿之后，于玫君忙堆起笑脸。但金鱼死了，而且霜儿看见父亲抱着鱼缸，听见妈妈说是爸爸干的。霜儿没法对妈妈的笑脸做出反应。霜儿哇的一声哭起来。
唐英虎放下鱼缸，来到霜儿面前，蹲下身体，跟女儿解释“不是爸爸干的”。并且保证很快给霜儿再买一对金鱼。霜儿哭着说：“不要买的，要我自己的！要它们活过来！”唐英虎对谁发火，也不会对霜儿瞪眼睛。没办法，他一时想不出拿什么话安抚霜儿，只好把霜儿交给于玫君，自己躲到外面去了。
唐英虎觉得蹊跷。买金鱼之前，唐英虎跟霜儿说过，爸爸专门请教过一些有经验的人，人家说养金鱼的要点是“少喂食或者不喂食。大多数情况金鱼都是被撑死的”。霜儿盼着金鱼长大，但她谨记爸爸的告诫，刚开始喂鱼的时候，都叫爸爸“监督”，生怕多了几粒面包屑，把鱼撑死了。而且，霜儿严格执行“两三天才喂一次”的原则。
难道是于玫君把金鱼弄死的？
“这鱼是老死的！观赏鱼的寿命只有五年。”“我三个月前才弄来的！”“可是你怎么知道你见到这条鱼之前它已经活了多少年？”“你说它活了多少年？”“反正你不能看它个子小就认定它年少，就像咱不能看着洪三木个头大就说他年长。”
金川监狱文化教研室在主楼的三层。教研室的这个鱼缸是长方形的，不大，两尺长一尺高八寸厚，安放在教研室讲台上一张不标准的讲桌上。从这间房的任何角度看鱼缸，都像是有人准备讲授如何养鱼的课程。几个教员似乎都想当老师，在讲台上辩论。
鱼缸里一共养了七条鱼，死了一条，还剩六条。这些鱼红的黄的花的都有，都是从金川一带的水塘水库或者马栏河里捞的。教研室本来有六个教员，洪三木来了，就是七个。七个教员每人一条鱼，自己亲手从外面弄回来。洪三木弄到的那一条是崔槐生钓的。崔槐生钓鱼是行家，而且颇有大师的仁者做派，他钓鱼不吃鱼，鱼钩不带倒刺，钓得尽兴了，欣赏一下桶里的鱼，然后全部放生。崔槐生一家都感激洪三木没有把他告到检查组，经常送一些生活用品甚至老婆做的熟食给洪三木。他钓鱼，别的犯人见了不敢靠近，洪三木可以在他的桶里翻来倒去地玩鱼。用手捉住鱼，再让它滑脱的感觉是小孩子喜欢的，洪三木也喜欢。教研组的教员一半时间教书，一半时间劳动。洪三木跟崔槐生说教研室每人都有一条鱼，自己也想弄一条。崔槐生说包在我身上。从此，崔槐生但凡钓到带彩色的鱼，就拎着水桶进监狱让洪三木挑，挑了四次，洪三木选中了一条变种鲫鱼。这条鲫鱼通体红色，尾巴已经有明显的开叉，显出向观赏鱼类变种的趋向。教员们第一次看到这条鱼，就夸洪三木“与众不同”、“蜕变之人”、“三叉戟”。当然大家也没少夸崔槐生“心慈手软”、“心中有佛”。
洪三木去教室给同学们上完一堂算数课，在走廊上就听见说“鱼死了”，受惊似的奔进教研室，扒开人堆，瞪眼睛在鱼缸里找自己的鱼。找着了，看清了，大出一口气，目光才停在水面上飘着的死鱼上，说：“喔，这是谁呀？”语气好像是说哪个人死了。
鱼主人推一下洪三木：“洪老师，您贵为人师，不知道悲天悯人呐？”
洪三木龇出一颗虎牙，说：“对不起王老师，其实只要您健在比什么都好啊！”
“好个屁！”王老师镜片后面的双眸深处瑟瑟发抖，惶恐已经泄露无遗。
这些人，虽然可以互称老师，本质上还是“服刑人员”，心里面想的事跟同学们类似，望着日头算刑期，看着星星耗时间。不同的是越有文化心思越重，想得越复杂越花哨，而且联想丰富，神神鬼鬼。比如说这鱼缸里的鱼吧，每个人都是在出外役的时候下了夫夫才弄回来的。每个人把鱼放进鱼缸的时候都是百般虔诚心有寄托的。天长日久，那鱼就成了每个人身体乃至生命的一部分，至少是他们身体和生命以及情绪的象征与暗示。鱼病了，人就会不思茶饭，鱼死了——这太不吉利了吧！“谁没按规矩喂食吧？撑死的。”“我说是老死的。”“缺氧！没感觉出来吗？”“嗯，这两天气压低，憋闷得很。到处返潮。”“听听，什么声音？听不见？”“打雷？”“飞机？”“外面没下雨呀。”“低沉，轰隆隆的。”“天色发黑呀！”
劳铁山经过教研室门口。他看见众人围着鱼缸，就上前探问。在场的人立即挺直身体，肃立不动。劳铁山现在是教育科科长。教研室是他的“辖区”。
“你的鱼死了？”
劳铁山眼睛看着鱼缸，问洪三木。
虽然劳铁山没看洪三木，但在场的人都认为是问洪三木。因为，只有洪三木可以，或者说“敢于”跟劳铁山胡拉乱扯，插科打诨。劳铁山说话的时候，眼角带着笑意，似乎幸灾乐祸。所以一定是在问洪三木。
王老师都没敢上前应声。
“嘿——劳大科长！怎么个意思？我咋听着像是说我死啦？”洪三木扭身仰脸把目光甩向侧墙和天花板，好像谁在他腰上踹了一脚。
“你不能死。”劳铁山直起身，手搭在洪三木肩上，说，“你是咱们金川——这所学校的熊猫，一级保护动物。”
“熊猫？哈！”洪三木又像是被人踹了一脚腰眼，甩着头说：“熊猫？被你打得两眼青紫？而且还不能康复，刚好一点再打，保持熊猫眼！”
众人笑起来。
洪三木的肩膀挣脱了劳铁山的手，劳铁山的身体好像受到一个巨大的力量的拉拽，也好像是要再次搭住洪三木的肩膀，猛地歪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不仅是劳铁山和洪三木，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身体失去了平衡，并且失声惊叫起来。也是瞬间，人们的尖叫声被铺天盖地的轰隆声淹没了。
“轰——”的一声，震耳欲聋。剧烈的震荡伴随着巨大的烟尘瞬间填满了所有的空间。烟尘散去，教研室讲台以外的东西就不见了，桌子椅子花盆天花板房梁墙壁科学家张贴画伟人语录凉鞋课本文具盒……都不见了，陷下去了，飞走了，被什么超然的力量拔除了。讲台上讲台下的人都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吸走了。那个鱼缸在飞出去的半道上砸了一下王老师的肩膀，就消失了。七条鱼都不见了。鱼儿生来不是在空中飞的，也不是跟泥土打情骂俏的，更不是蹦极运动员。所以王老师不用独自伤悲了。
洪三木的右膀子后面连着衣服挂在一根带钩的钢筋上，他的右胳膊死命握着长长的钢筋，以防钢筋从后面穿透他的肩膀。楼房并不是被刀劈斧砍那样整齐地切开了，好些楼板钢筋刺出截面形成阻截，挂住、托住了几个人。劳铁山挂在距洪三木一米远的另一根钢筋上。二人中间，王老师双手抠住一块楼板的洞隙，大喊救命。劳铁山后面还挂着一个人，没等其他的人分辨，采取行动，这个人就掉下去了。
洪三木咳嗽着右手撑住钢筋，左手奋力向上，摸索到另一根钢筋，他空蹬一下腿，单手引体向上，右膀子挣扎着从钢筋里拔出来。洪三木惨叫了一声，但他自己根本听不见。可能是什么声音什么冲击把他耳朵震聋了。小和尚太极申御医黄三人的声音倒是清晰可闻：“再使把劲，爬上去就可以逃命！”洪三木已经双手抓住了钢筋，虽然右膀子疼痛难忍但还可以动作。马上去逃命没问题。但是，洪三木歪了一下脸，看见劳铁山吊着身体冲他喊叫，喊的什么听不见，看表情，可以明白劳队长是喊洪三木一起从两边托住那个王老师。劳铁山的左手已经抓住了王老师的腰带。王老师是个真正的书生，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五十七公斤，他明显体力不支，也许还受了重伤，双手快从楼板的洞隙中滑脱了。
脚下不到十米，是摧枯拉朽的泥石流。
洪三木正要动作，三人的声音又响起来：“千万别犯傻！自己逃命要紧！你的生命才是最宝贵的！钢筋都松动了，根本吃不住你们三个人的重量！快往上拉自己的身体，讲台旁边的门还在，可以逃生！你的体力只够自己逃命！”洪三木仰脖冲着天空吼道：“给我闭嘴！闭嘴——！我操你妈！王老师的鱼死了，我不能看着他也死！我刚说过‘只要王老师健在就好’！你们懂个屁！自以为神啊？王老师教我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你们懂吗？你们就会扯淡！滚！都给我滚——！”
洪三木与三人这么长的对话只用了零点七二秒，嗖嗖嗖的，唰唰唰的，比脚下的泥石流还快。
金川监狱建在一个与马栏河成“T”字状的川道旁边。这个川道在暴雨时节会水流成河，河水冲出川道，走一个斜线，汇入马栏河。但一年大多数时间它都是干涸的。前些年，后山爆发泥石流，泥石流从监墙三十多米远的地方冲过，埋没了一个牛圈一个猪圈，并没有威胁到金川监狱的监墙。人们还赞叹监狱建设者选址科学。但是，地形地貌每年每月甚至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少了一棵树，多出一块石头都会在灾难降临时产生巨大的甚至是根本性的影响。这次的泥石流，是因为监狱后山纵深提前下起了暴雨，规模气势均大于往年，它在推进的半道上遭遇凸出川道的一块巨石，这块巨石就是地貌发生变化的产物，它之所以凸出，是这些年滥伐树木、雨水成河、水土流失的结果。泥石流推倒了这块巨石，但巨石根基很深，没有被卷走。这样，泥石流就改道了。改道之后，泥石流借着山势开拓出一条新路，直奔金川监狱而来。
泥石流先是在监墙后面五十多米的山坡造成了一个塌方，裹挟进来更多的泥石，增强了势能，再推倒了楼房后面的监墙，然后分秒不停，冲撞到金川监狱主楼东边的那段楼房上，楼房在这里站了二十多年，虽然身体高大，但根基和结构的坚固显然比不上之前遭遇的那块巨石，楼房没能挡住泥石流前进的步伐，或者令它改道。
那一截子房子大约是整幢楼房的五分之二，这五分之二楼房就像一块蛋糕被一只手掰下来似的，轻易地就离开了母体。离开主体的四层高的那一截子楼房被泥石流托举着、揉搓着，楼房晃晃荡荡很快就变矮了，剩下两层还不肯散架。但是，仿佛有什么饥饿的巨兽在它的下面啃食。这个巨兽有千万张嘴，那些各种形状的颤抖着、转动着、推移着的石头之间的缝隙，就是这个巨兽的千万张嘴巴，石头摩擦转动碰挤就是巨兽嘴巴的开合咀嚼，不管什么东西进了那些嘴巴，都不会保留原形，要么成为泥石流的一部分，要么被压在下面无法翻身。石头下方源源不绝的泥沙就是这头巨兽的胃，任何东西进了这个胃都会被化于无形，被埋葬。这头巨兽太饿了，焦躁着，加大了揉搓晃荡的力度，那剩下的二层楼房没有行进二十米就轰然倒下，散架了，很快就被巨兽吞噬了。
偶见半截楼板，几根钢筋一时还在浮面挣扎，那只是这头巨兽给这个世界的一个惊悚的参照，想见它吞噬东西有多么快，而这楼板和钢筋瞬间也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