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感激我爱的女人的男朋友和她们的丈夫，在我不在她们身边的时候照顾我爱的女人。
洪三木：啊——！
小和尚：你想说胜读十年书呢，还是——你嘴巴张那么大，以为自己是河马吧？
洪三木：啊啊。我好像领会到了什么——自由？
小和尚：嗯，有慧根。自由。就是自由。这种自由就是超越道德超越法律超越现实甚至超越身体。我看见美女就爱，然后就使劲感激这个美女的男友或丈夫。美女的男友和丈夫替我照顾我的爱人。我心存感激。情况就是这样。我在我的爱里面重获自由，汲取营养和力量。这是我趟过女人河的心血结晶啊！
洪三木：那自己的身体的感觉呢？就是那个，你懂的。
小和尚：切！你不就是说真实的性交嘛，你还羞答答，觉得自己是雏儿吧？
洪三木：怎么解决吧？
小和尚：你说怎么解决？你没有性经验？不会吧？
洪三木：回答我的问题！
小和尚：你凶什么？解决之道不在身体而在心理。当然需要一定的次数才能领会到其中的本质。你，一把年纪，说自己是个雏儿，太嫩！我跟你说不是对牛弹琴嘛。
洪三木：你就当我已经有过一千八百次吧。呵呵（撒谎之后的干笑）。
小和尚：一千八百次？那还用得着我说啊？你什么不明白？其中的真谛甘苦领会不到？智商有问题？脑子被打坏啦还是进水啦？
洪三木：我就是要听听你的见解。摆什么谱呀你！
小和尚：好吧。这首先是思考方法的问题。嗯，男人的性冲动总是驱使他要占有女人。但是所谓占有其实是个错觉，因为女人不是花盆，男人不是植物，植物栽进花盆就占领、占有了花盆。懂不？哦。俗话怎么说的——“拔了萝卜坑还在”！好，你回忆一下性交的过程。嗯，现在我们倒过去想，从性交结束之后往前想。结束之后是什么感觉？
洪三木：什么感觉？那事情有结束的吗？
小和尚：没看出来你还蛮调皮！结束不了？你一晚上干多少回？不停？
洪三木：哦，每一次结束之后的感觉——从高处跌下去那样，坠落。还有，被掏空的感觉。
小和尚：嗯，这个时候你一定没想过性交开始和开始之前的感觉和情绪状态。那是什么状态呢——大坝决口，一意孤行，难以控制——简单地说，你的哥们唐英虎就是这样犯下了杀人罪，而且顺便把你送到了金川。那家伙一石二鸟自以为高明。不过这是后面讨论的问题，我们接着说性交的反向思维。
洪三木：就是从后面往前想。
小和尚：别打岔！当你可以在性交前想到性交后，也可以从性交后想到性交前的时候，你就——用赞美的话说，你就升华了，成熟了。你也就不会犯唐英虎那样的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错误了！当然你理解我的精神境界也就容易多了。
洪三木：唐英虎已经千古恨了么？
小和尚：他没有千古恨么？案发之后，哪一天他不受煎熬？哪一天他有你过得好？
洪三木：没我过得好？哈哈，小和尚，你光屁股参观警察局啊——有胆！
小和尚：呵呵，我知道你逃学之后受了很多苦，那不一样。
洪三木：在我和唐英虎的对话中，他永远都是那么狂傲，自以为是！
小和尚：他那是装的，打肿脸充胖子。他心里知道自己是罪人，你明白自己没杀人，这就足够了。
洪三木：打肿脸？我还没打他呢！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我逃出去干吗？真奇怪。我完全可以找机会给他致命一击！如果不是渴望清白，如果不是……
小和尚：可以看出来，你心中的愤怒还没有清扫干净。当你不再愤怒，真的安静下来，真的学会什么事都可以从后面往前想，你才能看清本质，虽然你似乎已经看到了一些本质，但不彻底。哎呀，别扯这些，你来抚摸一下我。
洪三木：摸你？抚摸你？摸你哪？你想跟我玩同志啊？你这么丑！
小和尚：摸哪都行。谁跟你同志！闭上眼摸，你摸我，再摸摸自己。不是隔靴搔痒，要摸到裸体的部分。深呼吸。怎么样？感觉奇妙吧？灵魂深处无数沉睡的小精灵被唤醒了吧，感到有一股清泉在心中流淌吧？身体变轻了吧，你会发现你可以是一个男人也可以是一个女人了吧？
洪三木：你好淫荡啊！
小和尚：这是一个境界。是女人又是男人，这其间有一片开阔地，能够自如往返的话，就可以摆脱所谓性的骚扰。这时你可能很容易想到爱情。
洪三木：我正想问你爱情。你跟那么多女人发生过关系，你的爱情在哪里？或者说，你就是个畜生，根本就没有爱情！
小和尚：学会骂人啦！
洪三木：说呀！
小和尚：孺子尚可教，可也不能操之过急呀。反正你现在无法脱逃。唉。
洪三木脱逃加刑两年。法律程序走完了。禁闭也蹲够日子了。减去洪三木在看守所和监狱待的时间，洪三木的刑期还有将近十六年。
现在是年的春天。
跟许多山地类似，金川的春天比日历上的时节来得晚一些。金川的春天，是以金色的迎春花绽放，金色的金丝柳吐芽为标志的。这两样金色，似乎是提醒人们，这里曾经盛产黄金。山野上的再生林虽然比不上原始森林的森然气象，但成材的松树柏树桦树受到人类的重点看护，沐浴在春风里，昂首挺胸，健康生长。
洪三木的踝骨肋骨“再生”对接恢复得还不错。劳铁山跟医生一起，为洪三木制定体能康复计划，好让洪三木梦中出现的“腿不跛了”成为现实。这个计划的重点是要为洪三木的跛腿打上夹板，会有持续的疼痛感和不适。洪三木欣然配合。等到洪三木完全不跛了，真的可以走正步了，也就该把他送到分监区去，劳铁山对洪三木的工作就算结束了。当然，前提是洪三木这期间不再脱逃。
劳铁山管着入监队，不断会有新的犯人新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但是，再忙，他也会抽时间陪洪三木晒太阳，聊天。跟洪三木聊天是一件伤脑筋的事，如果可以替换，劳铁山宁愿跟一头驴聊天。但这是劳铁山的工作。
接近正午，金川的天空碧蓝如洗，温暖的太阳罩在当空，拔火罐似的抽拔山林和裸露地表的寒气与湿气。花粉和植物嫩芽的气息和着不远处牲口圈的味道，在空气中升腾游走。监墙之内是一块相当大的空地，除去边角和楼房门洞边有几盆花草，几乎没有植被，空气略显干燥。
劳铁山向洪三木介绍金川监狱的地盘和产业。不对，是“金川这所学校”，每次劳铁山提到金川监狱，洪三木都要“纠正”他。劳铁山说金川监狱有一个铜矿，那里常年驻扎着两个分监区的三百多号人，有将近六千多亩可耕地，在圈牛马羊猪超过两千头，离监狱最近的地方，北边，还有个机械加工站，还有三十亩菜地。另外，狱内还有一个学校，归教育科管辖，不过从人员构成看，大学生很稀缺，师资力量严重不足。讲这些，当然是告诉洪三木，一旦他从入监队“结业”，可能干的工种和可能去的地方。
洪三木嗅到了监墙外面迎春花的味道。
“我能养猪么？”洪三木坐在篮球场与路面衔接的砖棱子上，面朝太阳眯着眼睛说，十分向往。
劳铁山双手叉腰，站在洪三木旁边，他没坐下来，一是因为不能在公开场合跟犯人挨得太近，二是有什么事他可以随时离开。他说：“十五年之后你养什么都可以。”
“劳队长逗我玩哈。其实我不喜欢养猪。”洪三木勾住脑袋，亮给劳铁山一个光头。这个光头天灵盖那个旋儿十分清晰。他好像是对自己脚踝上的夹板说：“整天看着猪，又不能吃。好容易赶上杀猪吧，我又听不得猪嚎。哎呀，猪嚎叫的声音一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作为犯人，有谁不想走出监墙，到外面呼吸狂野山地的新鲜空气呢！洪三木是脱逃犯，按规定是不能充任“外役”的。这一点，洪三木心里非常清楚。劳铁山用外面的世界引诱洪三木，是想刺激洪三木积极改造。所谓积极改造，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认罪。在金川监狱，劳铁山对洪三木的了解最多。了解的越多越明白让洪三木认罪是一种奢望。但是，劳铁山却不肯放弃那个奢望。
“那你喜欢去矿上？”劳铁山说着踢了一脚砖棱。想起那个奢望，想起洪三木曾说“只认五六七八年罪”，劳铁山有些烦躁。洪三木不认杀人罪吧，他也不上诉。按他的逻辑，等到他自认的那些年的罪期满，他还要逃！
洪三木又仰起脸，眯起眼看着劳铁山。太阳就在劳铁山的脑袋旁边。这情形，很像是刑警审问嫌疑犯的时候，拿一盏高瓦数的白炽灯对着嫌疑人。洪三木很不舒服，目光几乎没做停留就挪向一旁，也没有回劳铁山的话。
“往哪看！往哪看？”劳铁山嫌洪三木精力不集中。
洪三木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监墙上。
“看啥？”劳铁山气不打一处来。
“墙上的电网上有只灰喜鹊。”洪三木没有觉得劳铁山情绪败坏，平静地说。
“鸟？哼哼！你大概觉得自己也能变成一只鸟吧！飞来飞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劳铁山嗓门越来越大。
洪三木站起来，呵呵一笑，说：“队长，以前我没发现，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啊。我要是一只鸟的话……”
这时，教育科科长经过。劳铁山殷勤地招呼人家，给人家递上一根烟，并且当场就要给人家把烟点上。教育科长把烟夹在手指中，手心往外一翻，笑一下，说声“聊天啊”，就走了。教育科长反对劳铁山的工作方法，认为劳铁山对洪三木太客气，他甚至还怀疑劳铁山受了洪家的贿赂。为此，劳铁山有口难辩，见着人家不知怎么就心虚。
“咋？”劳铁山受到教育科长的刺激，血往头上冲，厉声说道，“想配一双翅膀？飞来飞去？这是什么地方？啊？我告诉你，也就是过去的了，再有下一次，我舍了命，也要当场结果你！”说着话，劳铁山眼睛的余光还瞄着大门的方向。
教育科长被劳铁山的话音吸引，在大门里面的值班室门口停下来，回身观望。
劳铁山忽然发作似的冲另一个方向的伙房的犯人喊：“把铲子头拿过来！快点！”家伙拿来了，劳铁山往洪三木身边一摔，说，“我看你再挖个地道，有本事你在楼后面往监墙上再架个桥！”
洪三木看一眼铲子头，笑起来，说：“队长——”
“别叫我队长！”劳铁山挥一下手说。
“队长很生气啊。我是想夸你。”洪三木抓了一把自己的脖子。
“我用得着你夸？”
“我想说你很有趣，很有想象力。不过我想的跟你想的不太一样。”
“说！”
“不说了。你生气了！”
“说！不然我罚你喂猪（洪三木不愿喂猪，这就等同于‘罚人吃肉’吧）！”
洪三木没搞清劳铁山的情绪源头，傻呵呵地拽一下自己的耳朵，说：“好吧，反正我的方案也没办法实施。这样：找来地毯，往监墙上一搭，不就完了嘛。踩着地毯就走过去了嘛。你不明白？你看，在离监墙近的地方，地毯搭上去看着很陡，还是没法上去，可是，地毯再加长怎么样？不太陡了吧？再加长呢？五十米？一百米——你懂的，最后那监墙形成的陡坡基本就看不出来了，也可以说忽略不计了，这叫物理视觉差。麻烦的是人要多走很多路。可是你懂的，多走些路好哇，高架立交桥的宣传语是怎么说的——‘多一些弯路，少一些碰挤。’对吧？而且多走些路，
增添多少仪式感呀！就像学校春季运动会开幕，整齐的队列伴着运动员进行曲。我们化监墙于无形，我们齐步走正步走！骄傲呀，自豪呀！呵呵。”
教育科长在那边也笑起来。
劳铁山咬着牙，攥着拳头，喘着粗气，他几乎控制不住了。他很想抡起地上的头，插进洪三木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糨糊……那糨糊摊开了，让它们晒晒太阳，吹吹风。
劳铁山本来想在教育科长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对洪三木的强硬，没想到洪三木跟他描绘了一幅化监墙为坦途的壮阔图景。一气之下，劳铁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洪三木什么时候认罪，什么时候才允许他离开入监队。总是不认罪，就让他在入监队待十六年。“老子陪你把牢底坐穿！”劳铁山暗暗发誓。
跟洪三木比较，劳铁山的身体很壮实，但身材不够高大，不够伟岸。虽然如此，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尤其是洪三木被打断了骨头之后，劳铁山昼夜看护，嘘寒问暖，促膝谈心，恍惚间，洪三木觉得劳铁山就像自己潜意识中一个亲人，什么亲人呢？比如哥哥吧。可是，这个当哥的性子急，心思不够缜密，很容易就上火发怒。所以，即便洪三木在感情的某个片段愿意用劳铁山这个哥哥取代那三个人，也只是片刻而已。
劳铁山不理洪三木了。不正眼看他，不跟他说话。洪三木向劳队长“报告”要说话，劳铁山摆手，叫他跟崔教官王教官李教官说。
洪三木知道劳铁山希望他认罪。从劳铁山把洪三木从父亲的坟前带回来，甚至在洪三木逃学之前、在刚来金川的时候，劳铁山就想着让洪三木认罪。这是他的工作，他忠于职守，一丝不苟。
洪三木很想常常看到劳铁山脸上挂着笑意，服从并满足他的要求或者命令。但是，认罪是原则问题。没有杀人凭啥认罪？原则问题是不能妥协的。原则问题就像底线，就像主权，不能有丝毫退让。还往下说？这个问题是一个根本性的颠覆，这就像是叫洪三木承认他是个女人。还说？那就花些钱送到韩国，做它个七七四十九道手术，变性。
洪三木的身体没有完全康复的时候，他是金川监狱的看客。每天看着入监队的新同学操练，学习监规学习法律，枯燥。等到身体康复了，加入其中，那就不仅仅是枯燥了。反复滞留入监队，就像不断留级的学生，非常丢人。向前后左右转，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一秒钟两步，一分钟一百二十步。各种步伐踢腾着尘土。时间在大部分时间里以脚步和尘土的形式踩踏搅扰着洪三木的心。劳铁山表面上不理洪三木，暗里却常常观察他。劳铁山可以看出洪三木在入监队越来越烦躁，越来越羞愧。训练间歇，洪三木常常盯着窗台上晾晒的各种鞋子发呆。黄昏，那些从监墙外面收工回来的同学，神情疲惫却有说有笑，他们带回来监墙外面的河流、山川、野草、菜园、畜牧、还有机械加工和卡车拖拉机的信息。对了，还有不少野生动物，锦鸡、野猪、野兔、蛇，运气好了还能撞上黄羊。当然，劳动间歇游戏一下，在山坡上打个滚就更不在话下。劳铁山可以看出洪三木心驰神往，手心痒痒。晚饭之后或者节假日，篮球场上有人打篮球的时候，劳铁山可以看出洪三木蠢蠢欲动。
劳铁山站在洪三木身边，大声喊叫要篮球，篮球丢过来了，他就胡乱投一个“超远三分”，三不沾？没关系，照样哈哈哈地乐。球又丢过来，劳铁山砰砰砰地在洪三木身边拍，不小心，球碰到洪三木的光头，他也不道歉。哪有政府跟犯人道歉的理儿！他气洪三木。他知道洪三木生气了。他知道洪三木敢怒不敢言。他知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他知道管教犯人包括洪三木是自己的使命。
但是，劳铁山不能变成一条小虫子，钻进洪三木的大脑，他不能预判、更不能洞察小和尚那三个人什么时候出现，出现了之后又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如果洪三木不向他汇报，他几乎是什么也不知道。
小和尚在。
在劳铁山晾着洪三木的那段时间，小和尚比较兴奋，他一门心思想要展开他的荷尔蒙理论和逆向思维方法。洪三木没兴趣。就像学生在课堂上做小动作、睡觉，做老师的自尊心都会受伤害。小和尚拂袖遁去，一去就是几个月不露面。小和尚说了：再想见我，八抬大轿来抬老爷！小和尚还补充了一句话。对了，小和尚身体遁去，声音还在空气中延续。空气中的花粉被逐日增温的阳光驱赶，空气越来越澄明，温度越来越高。小和尚说：无聊了就张着大嘴，流着哈喇子，耸着鼻子，眯着眼睛——看太阳吧！
洪三木就看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