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泰,既然一切都已水落石出,那么,我们赶紧去把连城接出来吧!”
一声由身后飘来,醒黛此时从书房的屏风后缓缓而来,方才恒泰设计的这场好戏,她全然看在眼中。如今,她一步走到他身边,握上他的腕子,轻柔道,“她在大牢中,一定受苦了!”
恒泰点点头:“也真是难为她了,因为我的疏忽,遭了这样多的罪。”
恒泰带着醒黛,一路离开驿馆,直朝大牢而去。雪落了满肩,恒泰一时竟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面对连城的那张脸,那张似是毓秀的脸。待走入大牢,牢中的景象着实让人吃了一惊。大牢之中横七竖八地倒下了一大片人,有囚犯有侍卫,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药味。只见一间空空的牢房,牢门已被刀剑劈开,墙上钉着一张字条。
“若要连城,用毓秀交换。孙合礼。”
又是这个孙合礼!恒泰一拳落在墙上,冷笑,这个孙合礼还真是个痴情种,只可惜错爱了毓秀!
又是沼泽地,大片大片的紫色云芝生长在看不见底的深渊沼泽中。连城被孙合礼一路绑到了此地。连城看着沼泽中的云芝,恍惚想起来,自己被毓秀控制时,也曾带着恒泰来到此处沼泽,寻觅能治百病的云芝。而那时,便是孙合礼救了他们,他解了恒泰的毒,又将她从毓秀的控制中解脱了出来。
此时,他又来到这一片云芝林,却不知意欲何为。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是要把我沉入沼泽吗?”连城轻轻问了他一声。
孙合礼苦苦一笑,摇了摇头:“我只是一名医生,只想着救人,不会害人。连城,我实在对不起你,但为了救出毓秀,我只能再胁迫你一次,请你一定要谅解我。这片沼泽中的紫色大云芝,能配制出抑制毓秀身上所中剧毒的药物,我必须要来采摘,但我又不放心你,怕你趁机跑掉,所以只能带你一起来。”
连城急叫道:“你疯了!这里是沼泽!你一踩上去,就必死无疑啊!”
“谢谢你的好意,我自有办法。”孙合礼说着从马车上取出一筐白色的粉末,往沼泽中倒去。
只见沼泽混合了白色的粉末,霎时冒起了白烟。
连城奇道:“这是什么?”
孙合礼一面在脚上绑着长木片,一面回答:“这是石灰,遇水则沸,它和沼泽淤泥混在一起,可以使淤泥暂时变得坚硬些,我现在在脚上绑上长木片,也是防止我陷下去的工具。这个沼泽我研究了多时,这个方法保证万无一失。”说着,他踏着木片走入沼泽,果然稳当了许多,双脚没有下陷。看中了一棵最大的云芝,他俯身去采,哪知突然失去了平衡,孙合礼的一只脚有些陷入了石灰淤泥中。
只听孙合礼一声大叫,连城猛地抬起头,见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云芝,亟亟奔上了草地,一边跑一边叫道:“完了完了,我这只脚被烫伤了!”
“烫伤?这儿又没有火,你怎么会被烫伤呢?”
孙合礼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向马车去取药:“这石灰入水,比沸水要烫数倍,唉—这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连城艰难地挣开捆缚,从车上跳了下来。
孙合礼见她自行松开了捆缚,不由得急道:“你怎么挣开绳索的?你可别跑!”
“我不跑!你走过来,我来帮你包扎!”
孙合礼一时愣住,便见连城几步走上来,除掉孙合礼的鞋袜,端着孙合礼已经红肿溃烂的一只脚,仰起头,问他:“你看看,要上什么药?”
孙合礼从药箱中取出一只瓷瓶,用嘴咬下塞子,从瓶子中倒出一些粉末撒在自己的脚上,忍着痛不哼出声:“你……为什么不但不跑,还要来救我?你就算是帮了我,我也不会放了你,你难道就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连城连忙帮他将脚包扎起来,摇了摇头道:“你怎么对我,是你的事,但我不能看着你在我面前有事,我不会让你倒在这里的—何况你对我又有救命之恩。其实,孙太医,你对佟毓秀是真的好,她犯的是她的错,怪不到你身上。”
“连城,你真是一个好姑娘。”孙合礼一叹气,从怀中掏出迷魂药饼,迅速按在连城的头上。刹那间,连城便失去了知觉。
孙合礼挣扎着跪在地上,拜了连城一拜:“连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我一定要去救毓秀,只好先委屈你了!”
孙合礼将连城抱回马车上,一路掉转马头,跑出了沼泽林。林外恒泰带着毓秀已等候多时。孙合礼驾着马车停在恒泰身前,他脚上有伤,便没有落地,坐在马车上看着恒泰,恭敬道:“恒大爷,你果然守承诺。”
恒泰冷哼了一声:“还说这些做什么?赶紧交出连城!”
孙合礼揭下盖在连城头上的迷魂药饼,连城悠悠转醒,孙合礼在她耳边轻轻一唤道:“恒大爷已经在等着你了,快去吧!”
连城转头,望见恒泰:“恒泰!恒泰!”
孙合礼亦看着恒泰,求道:“恒大爷,请放了毓秀吧!”
一时间,恒泰将毓秀推了出去,孙合礼也将连城放了出去,两人擦身而过。
恒泰迅速抱住连城,上下打量着连城,关切地问道:“连城,连城,你受苦了!”
突然一身响,孙合礼甩出了一枚烟火弹,瞬间烟雾弥漫。烟雾散尽,孙合礼的马车已行至百米之外,越行越远,孙合礼的语声随风飘来—
“恒大爷,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追击我们的,因为在这个世上,只有我可以将她们两人的脸再换回去—后会有期!”
恒泰抱紧连城,望着那烟雾之后的马车,久久伫立着,半晌沉默。
马车渐渐停落在荒无人烟的郊外,孙合礼拖着仍在流血的脚艰难地下了车,一并将毓秀抱下了车。落下车来的毓秀一时间暴跳如雷,亟亟地看着他,声声逼问着他有没有采到云芝。如今她咯的血越来越多,若孙合礼再配不出药来,她便要死了。
孙合礼哀哀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毓秀,我的脚受伤了,你来帮我换一下药吧!”
毓秀急得一跺脚,怒道:“脚伤算什么?叽叽歪歪的,比我中毒更重要吗?我告诉你,我还要报仇!我要杀光恒泰全家!我一定要报仇—你,到底采到了云芝没有?”
孙合礼目光一凝,转眼瞧了瞧马车上那个装着云芝的小布包,再看了看毓秀,艰难地摇了摇头。或许他从前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如今,他只是想要选择一件正确的事情来做,要他,也要她,自此不会再痛苦,再仇恨。
“没有,我没有采到。”淡淡的一声溢出,孙合礼宁静地看着她。
毓秀只觉得周身一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泪,顺着脸庞流下,她尖叫着,似不能接受地猛摇着孙合礼的肩膀,不住地痛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孙合礼递给毓秀一粒药丸:“毓秀,吃了它,你会好过些。”
毓秀亟亟吞了药丸,仰起头一脸希冀地问他:“这是解药吗?”
孙合礼摇了摇头:“不,这是带有迷幻效果的止痛药。”
“止痛药?”
孙合礼点了点头:“对,我怕你痛。”
毓秀又咯出几口鲜血,她看着自己的衣襟前坠落一滴滴鲜红的颜色,却觉得身子麻木了,连咯血也不会感觉到痛了。她知道,孙合礼一定给自己吃了好药,她相信,只要有他在,她便可以活下去。
久违的笑容,再次浮现在毓秀的脸上,她心安地依偎在孙合礼的肩头,眼皮渐渐发沉,突然很想好好睡一觉,再醒来。
孙合礼抱着毓秀,声音一轻:“毓秀,你中的毒已经很深,就算是有云芝,也是难救了,我们就这样简单简单地过好这一天吧!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一刻的。”
毓秀此时已困得抬不起眼皮,迷糊中低言道:“我没救了吗?不可能,我还要报仇呢!我还要报……”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打了个哈欠,昏昏地睡着了。
孙合礼平静地一笑,将她一丝丝搂紧,微微闭上眼睛,吻着她的鬓角,轻柔道—
“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
自回到京中,连着三日,连城只将自己困在屋子里,不肯见人。终于,恒泰推开了她的房门,一步步走入昏暗的内室,自床榻间扶起连城的双肩。连城仍是垂着头,以双手挡住一张脸,不肯让他见到自己的脸。
“连城,连城,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恒泰柔柔问了一声。
连城摇了摇头,只是道:“我不要见你!”
“为什么?”
连城一怔,幽幽道:“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加封的忠勇伯了,何其尊贵。而我呢?还顶着一张佟毓秀的脸,我配不上你,恒泰!你让我走!我不要见你!”
恒泰拉着连城的手,另一手轻轻移去她遮挡面目的手,一丝一丝盯紧她:“不!连城,你想错了!我爱的是你的人,而不是你的脸。虽然你现在的脸不是自己的,但你的心、你的身还是我的,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连城痛苦地仰起头,自黑暗中看着他闪烁的目光:“可我自己过不了自己这关。恒泰,我准备远离尘世,再不见自己这副臭皮囊了!眼不见为净!”
“不!连城,你不要再倔强了,何必为了一张脸而懊恼呢?我是不会在意的,我希望你也不要在意,顺其自然吧!”恒泰双手将她抱紧,深情地望着她。
门外一阵脚步声,突然戛然而止。
恒泰和连城忙看向门外,只见醒黛端着一碗汤药愣愣地站在门外,连城连忙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醒黛,三人之间,沉默无语。
好容易,醒黛回过神来,匆匆离开房间,园中雪落得更甚,宣告着这一年的冬期无比漫长而寒冷。醒黛拉紧长麾,飞身上马,一路纵马前去宫中。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还没有为人妻子,没有做小格格的额娘,她便是这样,大喜大怒,纵马在宫道上,在京城的街边奔跑,这一路奔跑,似乎便能忘记所有的烦恼。
入得宫门,她翻身下马,牵着马儿一路走去乾清宫。长麾上落满了晶莹的雪,长长的睫毛亦冻上了一片晶莹。她仰起头,看见大殿之上,皇上正持着纸伞立在风雪中,迎着她步来的方向。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皇阿玛变老了。似是自何时起,他瞬间白了头,是额娘去世,还是皇额娘去世,或者,是自步青云暴亡之时。
一步步走上殿,醒黛看着望着雪无声沉默的皇上,轻轻一问:“皇阿玛,您还想着皇额娘?”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她不在了,朕孤独得很。”皇上愣愣地点点头,伸手接过一片雪花,化在了掌心中,顺着指缝流下。
醒黛便站在他的身侧,一同望着雪,陷入无限的感伤中。缓缓地,醒黛终是忍不住望着他,轻轻问道:“皇阿玛,您心中,最爱的女人是谁?”
“最爱?”皇上似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愣愣地想了想,一声长叹,“最—这是一个很独占的字眼啊!是皇后吗?是的。是你额娘吗?也是的。包括那个步青云,其实朕心中何尝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呢?朕这辈子有很多女人,我很难说最爱她们中间的哪一个,但我可以说,我和她们每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真心的。”
醒黛一笑,不无苦闷道:“皇阿玛,这是你们男人的想法,您明不明白,在很多女人心目中,是不能与他人共享一个男人的!”
皇上摇了摇头,不能认同她的话,只得道:“可朕是皇上啊!朕是不可能被独占的—男人,同时真心爱两个或以上的女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他所爱的女人无异议,那就是福气。”
“那您对我额娘,是真心的吗?”醒黛深深地望着他,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压在心底想要问出的话。
皇上重重点了点头:“是真心,真心得不能再真心了。但朕心中一直有悔恨,对你的额娘,其实我错了。”
“为什么?”醒黛疑惑着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