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尘的最后一声,传入耳中,连城痛苦地咬紧了唇,发出呜呜的声音。眼见江逸尘奋起最后的力气,冲下了山。连城猛地闭上了眼,身子躺在草丛中不能动弹,却是眼泪决堤。耳边随后便是一阵混乱,听到侍卫们追着江逸尘的步子越来越远,而后,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
连城流着眼泪,望着天上的月亮,突然想起了从前那些美好的场景。想着那一年冬天,江逸尘牵着她踏雪走过,在白茫茫的草原上留下了一路的脚印;想起他的箫声,总是能一次次感彻她的心。耳边越来越静,再没有一丝动静,直至一片死静时,连城终于无法忍耐地痛哭出一声。
滚烫的热泪滑过她的脸,眼前尽是白雾模糊的一片,待眼泪风干,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地砸落在她脸上。麻痹的手指轻轻动弹着,连城缓过神,手可以动了,穴道解开了。她挣扎着爬了起来,来不及活动腿脚,便跌跌撞撞地跑向江逸尘方才冲去的地方。一路的血,江逸尘的血,她颤抖地追着那血迹。
终是在目光的尽头,看到了江逸尘。
此时,他宁静地伸出了一臂,似在等待着她的怀抱。他平躺在草丛中,胸前有无数支冷箭穿透了他的身子,俨然被射成了刺猬的模样。连城脚下一滑,便跌倒下去,她用力爬去江逸尘的方向,终于握上了他的一曳衣角。
“江逸尘—”她似平常一般,轻轻唤了他一声,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回应。
他白色的衣衫,已被鲜红的血浸染,鹅毛般的雪花覆盖在他的身上,似为满身伤痕的他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毛毯。他的眼睛尚是睁着的,安静地笑望着夜空,不知那最后一刻,他想起了谁,又在望什么。
“江逸尘,你不是说,也许在某一年,某一天,你还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抢走,或许还会逼我做你的女人吗?”泪,不停地滚出,连城抱着他的尸体,坐在草丛中,她哭着仰望夜空,不住地喊着他的名字。
江逸尘,你才是这世上最不守信的那个人。
天明,祭奠大典与初日一齐升起,钟声自灵棚中飘来,悲乐声围绕在灵殿周侧。跪于两道之上穿着素缟朝衣的群臣肃穆无言,一身缟白的太监和侍女站在后面,垂首哭灵。丧仪肃始,圣上亲悼。皇上自后殿而来,身着以素白缟衣遮掩的龙袍,一路以纱巾蒙着面,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皇后的棺椁。因悲伤过度,他的步伐似有些沉重而迟缓着。
埋伏在四处的蒙面人稍微探出了头,步青云亦藏匿在其中,眼见得皇上已走向预定的爆炸点,步青云打了个手势暗示着,其身侧的蒙面人便点了点头,又俯身隐藏了起来。
灵棚之中,皇上站在皇后的棺椁前,沉吟不语。
“哀思绝响,悲炮齐鸣!”司礼太监扬了一声,灵棚外传出了阵阵爆竹的巨响。
再一声轰鸣,接连由皇后的棺椁而来,只见一片火光中,灵棚发生了巨大的爆炸,瞬间被夷为废墟,皇上亦被炸得四分五裂,龙袍的碎片坠了一地。
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步青云随即示意出手,十几个蒙面人由外掩杀过来。祭奠大礼上的守护侍卫们和蒙面人战在一处,侍卫不敌,节节败退着。
步青云一笑,扬声道:“好!我们成功在即!给我冲!”
说话间,一举倾上,奔去了灵棚之中。猛然之间,身后只听得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响,灵棚四周突然出现了无数的弓箭手,对准了步青云一伙。
“静贵人,你就这样想要朕的性命吗?”
这一声听得步青云一震,她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转过身子,眼见皇上和恒泰从外面走了进来。
步青云疑惑地看着完好无损的皇上,不由得惊道:“我分明见到你被炸死,怎么……”
“皇上神机妙算,又怎会中你的计策?刚才拜祭皇后的皇上,只是一个木傀儡。再说,皇后的遗体何其尊贵,岂能任由你们炸毁?这停放着的,只是一具空棺椁!”恒泰说着,将皇上护在身后,扬了一声,便欲拿下步青云,“来啊!将这群犯上作乱的贼子全部擒拿!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步青云一笑,便也毫无抵抗地束手就擒,她看着恒泰,颓然一笑道:“好!我输得心服口服,到底是你们棋高一着……”
皇上却突然说话:“来啊!把她给朕带到书房里来。”
恒泰见此,一时犹豫道:“皇上,这个步青云极其危险,是个亡命之徒!”
“没事,带她过来,有些事情,朕要和她说清楚。”
恒泰立时应下,随同军士将步青云押送着离开。一时间,连城正由灵棚外奔来,眼见一片狼藉的灵棚,吓了一跳,只道是真的发生了爆炸。慌乱间,她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着恒泰的身影,远远地,看到了恒泰押送步青云的身影。
是恒泰!恒泰还活着!
连城激动得尚来不及开口,却已被恒泰一眼盯住,并抬手向她指来—
“佟毓秀!你怎么会在这儿?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两个军士迎面而来,将连城牢牢捆缚住。连城挣脱不开,却仍奋力扬声迎着恒泰喊去:“恒泰,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佟毓秀,我是连城,我是来救你的!”
恒泰冷冷地哼了一声:“胡说八道!你们几个看紧她,这个女人诡计多端,别让她又跑了!一会儿将那些乱党连同她,一齐押到前院去听候皇上发落!”说罢,便押着步青云快步走向皇上的书房。
连城一路凝着恒泰的背影,满心失望。垂首间,一滴泪落了下来,她喃喃道:“我把江逸尘抛在那么冷那么荒凉的地方,甚至都来不及安葬他,便想来解救你于危难。可是,你却再也认不出我了……”
书房之中,燃起了冷香。皇上还记得,这是步青云最喜欢的一味香,名叫断魂香。听说此香源自西域,嗅之断魂,不嗅反会思念至断魂。而他自己也曾笑说,步青云便也是这样的女子,明明知道是含着毒汁的罂粟,却忍不住靠近,忍不住不能拒绝。
如今,他望着跪在地上的她,依旧是那一脸的桀骜清冷,便如他初见她的那日,她幽幽抬起脸,面上虽是笑着,却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冰冷。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那丝冰冷,那样的恨,到底是来源于何处。
“你,为什么一定要置朕于死地?”皇上俯身看着她,目光淡淡的。
步青云一仰起头,看着皇上,冷冷地笑:“报仇!为父报仇,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为成百上千死在你手上的人报仇!”
皇上摇了摇头,似不能相信她的话:“自朕二十五岁登基以来,重农开荒,兴修水利,怜农恤商,三次普免天下钱粮,两次免去八省漕粮。朕这一朝,古往今来称盛世,百姓臣工皆称圣君。我问你,朕又哪里去结什么成百上千的仇恨?”
“好一个盛世,好一个明君!”步青云扬声一笑,缓缓抬起手,翻出手腕,露出腕中那鱼形的刺青,目光飘向他,“你可知道,这个刺青是什么意思?”
皇上略略皱了眉头,只一摇头:“我虽然见过多次,但始终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我告诉你,这不是什么组织,而是我们江南河工的刺青!”一声冷言落地,步青云咬牙道,“你还记得吗?在清口及江南运河的疏浚过程中,由于贪吏的盘剥,江南河工死了多少人?”
皇上吸了一口冷气,沉默着。
步青云握紧拳头,恨恨道:“有一个河工被逼得走投无路,抓住微服私访的你,以命胁迫,不为别的,只为让你听一听广大河工的哀号和他们的悲哀。而你呢?竟然下令将这个河工给杀死!你的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我们江南的河工,众河工在我爹爹的带领之下,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们要刺杀你!可惜我父亲的一念之仁,竟然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皇上一时疑惑,问她:“你爹爹是?”
步青云溢出一丝冷笑,蔑视他:“你还装什么糊涂!我爹爹就是混入宫中唱戏的戏子,化名良工的那个人!”
皇上心头一震,猛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有一天,我爹爹要放弃已经策划好的行刺计划!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步青云说至此,已不能遏制地颤抖。只记得那一日他在众河工面前宣布他放弃了计划,不再刺杀皇帝。他宣告所有人说,当今这个皇帝未必是传闻中那么荒淫无道,他也在努力整顿吏治,惩罚贪官。而就算是把皇上杀了,也未必就能改变现在的局面,反而会搅得天下大乱,将有更多百姓受苦。
“可是,我爹爹没过多久,就被你给害死了!尸首从宫中运了出来—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为他报仇!”犹记得父亲的尸首被运回来的时候母亲的哭喊,母亲哭着说这世上皇上是最不可信的,而父亲又怎么能相信皇上,终是因为错信,招来杀身之祸。那一日,她便看着父亲的尸身,咬紧了嘴唇,自此立誓,要将父亲身上的重任担负在己身,她要替代父亲,替代千万河工,完成刺杀大业,让父亲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冷发垂落,终于,还是在一夕之间,尽败。
步青云颓然一笑,眼神流离地看向皇上,声音已是嘶哑:“你说!我爹爹都已经如此深明大义,饶过了你!可你为什么还要置他于死地?而且连他是怎么死的,都没有透露半句!我爹爹死于你手,昏君,我身负深仇大恨,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皇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说怎么每次看你,总会想起一个人来,原来,你是他的女儿。可你知道吗?你的爹爹,你心目中的大英雄,其实他是骗你的,他骗了你们所有人,他不是为了大义,而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我的一个女人……”
“你说什么?”
皇上将双眼闭上,无奈地叹道:“你的爹爹爱上了我的女人,慧妃,他想带慧妃私奔—而后,他们的私情暴露,你爹爹为了保护慧妃,情愿自尽身死。而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步青云惊住,一时无言以对。
“此时此刻,你还想再报仇吗?是我对不起你爹爹,还是他对不起我?”皇上一言问向她,话中亦是痛苦不堪。
步青云惨笑一声,不住地摇头:“笑话,笑话!我的复仇竟然只是一场笑话……太可笑了!”
“你还是放下仇恨吧,仇恨不光会烧死别人,更会焚烧自己!”
步青云缓缓站了起来,望着皇上,面容一颤:“没有机会了,我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还有什么好放下的?”
突然之间,她咬碎了口中的一粒毒药,毒汁四溅,她连连将黑色的毒汁尽数吞入腹中。
“你要做什么?”皇上一手扶住她,急问。
步青云笑笑,目中闪烁道:“这本来是给你准备的毒药,看来用不上了,还是我自己吃了吧!”她不无悔恨地最后看了一眼窗外,似是觉得阳光极好,那遥远之外,她似乎又看到了高高的戏台,她便立在台上,嬉笑哀怒,书写着别人的故事,唱演着自己的人生。如是那样,该有多好,如是没有仇恨,她或许会做一个真正的戏子,敢爱敢恨,敢哭敢笑。
血,自嘴边缓缓溢出。
她最后笑了笑,终是睁大了一双眼,渐渐失去气息。
“何必呢,这又是何必呢?”皇上俯身,将她环住,不无哀怜地看着她此刻已苍白的脸,轻轻地,为她合上了双眸。他叹了口气,目中亦有一丝泪,无声而落。
院中雪落了厚厚的一地,恒泰便伫立在窗檐之下,凝望着园中的落雪,一时静寂无声。他身后,毓秀端着一盏茶缓缓而来,如今这茶中的毒药,是她最后的机会了。能否大仇得报,便在今日。
毓秀将茶轻轻送了过去,声音亦落在他的耳边:“恒泰,天气这样冷,喝点热茶吧。”
恒泰没有回应,只出神地望着漫天雪,似是极担心,叹了一口气:“今日走脱了一个乱党死囚,这可如何是好?”
毓秀奇道:“大牢里戒备森严,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恒泰亦皱起了眉,苦恼道:“这就是疑点所在。我已经查过了,他所戴的手铐脚镣全都被精钢线锯给锯开了,这说明这股乱党还有漏网之鱼,他们可都是亡命之徒。连城,这几日你可要小心,屋里屋外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步青云已死,他们会将所有的仇恨都对准我的,同样,你也会被置于危险之中。连城,千万不要离开我的左右。”
毓秀点了点头:“好的!这可真吓人!”
恒泰一笑,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放心,我迟早会将他们一个个都拿下的。”
话音刚落,门突然由外间劈开,一个劈头散发的乱党从天而降,一刀劈向恒泰和毓秀。滚烫的茶盏跌落在地,毓秀骇得一躲。恒泰忙将她护在身后,抽剑挡住乱党的进攻。突然之间,那乱党自腰间抽出一颗药丸,放出一阵粉红色的烟雾,恒泰吸入鼻间,脚下忽然不能控制地颤了颤,立时已站不稳,昏迷倒地。
“哈哈哈——销魂蚀骨散,果然厉害!富察恒泰啊,富察恒泰!今日你死在我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你害死了步青云,我马上就要你抵命!”乱党将恒泰踩在脚下,一时间仰头大笑。转眸中,一眼瞥到毓秀,锁紧瞳眸道,“你就是他的女人宋连城?好!我索性送佛送到西,将你们俩一起送上黄泉路!”
“慢!”毓秀退了一步,正踩在碎裂的茶盏上,“你是步青云的人?”她看着躺在地上的恒泰,又看了看脚下的碎片,只道自己的毒茶虽没有派上用场,得天人来助,总算让恒泰丧命于此,不枉她这些时日来忍辱求全,费尽心机。
“我们都是河工组织,你是谁?”乱党只道了一声,冷冷地看着毓秀。
毓秀将头一仰,声音寂静:“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别不认一家人啊!我可不是什么宋连城,我是佟毓秀,步青云和我认识的,皇后也是我给她送上西天的,她还叫我在皇后的棺椁中放了炸药!再怎么说,咱们也是站在一条船上的人。”
“你说的是真的?”
毓秀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子:“当然是真的。步青云还给我服下了七虫七草七花毒,如今她死了,一直没有人给我解药,我这还吐着血呢!你有没有解药?有没有解药啊?”
“用解药来救你的命?”
“对啊!”
乱党摇了摇头:“不,你才是我的解药,是来救我的命的。”
毓秀立时愣住,全然听不懂他的话!怔怔间,却见躺在地上的恒泰缓缓坐了起来。
“佟毓秀,你死到临头,还是这么糊涂吗?”恒泰转首,盯着她,言语冷峻。
毓秀大惊,面如死灰地退了一步,连连摇着头:“你?原来你没有昏迷!”
根本就没有什么销魂蚀骨散,他只是给她演了一场戏,收买了乱党,要这乱党试探出眼前人的真实身份,待事成之后,自放那乱党一条活路。
“恒泰,你误会我了!刚才我是骗他的,你可不能信啊!”毓秀亟亟为自己辩解着,已退至墙头,再不能退一分。
恒泰皱起眉,一脸哀伤地看着她:“你又何必再狡辩呢?虽然你换了连城的脸,但假的毕竟还是假的,最根本的东西,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同呼吸,共生活,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微笑,一句话,一个字,都透露出无穷的信息。而在你的身上,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你是连城的信息。”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怀疑起我的?”毓秀颤抖着问他。
“皇后之死。”恒泰定定地开口,“那日驻扎在郊外的营帐中,只有我和醒黛猜测到了皇上的深意。而我猜想,那时的你便已听到我们的话,并且能轻易进入皇后营帐的人,除了醒黛和我,也只有你了。”
“对!是我!”毓秀哈哈笑起来,“我不过是说了有人要害皇上,皇后当真护夫心切,急匆匆地赶了回去。我知道,那个时候是皇上设下的陷阱,可我,我不能看着步青云陷入其中。我要让她活,她活着才能给我解药。而今,她死了,我大仇不能报,活着也没有意义了!”
恒泰闭上眼睛,一声长叹:“我只当易容术是个江湖传说,宁可相信你是连城,让自己非常努力地去适应你,告诉自己你就是连城。但始终不行,假的就是假的—所以我才会布这个局,让你自己露出了狐狸尾巴。”
“你,竟敢诳我!”毓秀无奈地摇头,一行泪落下。
“彼此彼此。”恒泰目光已冷,看着她,厉声下令道,“来人!把她给我捆上,严加看管!”
窗外的雪,仍在下。
恒泰看着毓秀的身影渐渐远去,那张似极了连城的脸,终于消失在了眼前。恒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终于,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