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发现了她和良工的事情,结果怒不可遏。我悲伤欲绝,甚至可以花一生的时间来思念她,却不会反省一下,为什么你额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说到底,我是为自己身为帝王的自尊而生气,而内疚。”皇上笑着摇了摇头,满满的自嘲,“其实我错了。醒黛,这世上最大的爱是什么?不是占有,不是争取,而是放手,而是成全。”
“放手?成全?”醒黛一愣,似是在咀嚼这两个字。
“对。”皇上点了点头,看着远方,似看到了那不曾发生的但却美好的一切,“如果当年的我能领会到这一点,成全她和良工的话,那么一切就都会不同。良工不会死,步青云不会死,你额娘不会发疯,皇后不会死。一切都源于那种独占,那种宁死不放手的愚蠢。可惜啊,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抓到手里都不放?就算是要死了,也还是不放手。这件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爱,本来就是一件异常复杂且很难很难的事情。”
皇上的声音越来越淡,越来越远。长殿之外,只剩醒黛一人的身影摇曳,风雪之中,她轻轻扬起了一只腕子,接着飘落的雪花,无数的雪花纷飞而落,由她的手间散去。
她怔怔地看着那些由手中散去的雪花,喃喃的一声溢出—
“占有容易,放手难。”
诵经声,木鱼声,由公主房外传来了整日,恒泰便和连城等在公主房门外整日。手边的茶已凉,恒泰叹了一口气,便要起身,只见一个侍女由公主房中走了出来,见了恒泰便是一礼。
“大爷,奴婢又去瞧过了,公主还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见人,谁敲也不见,而且时常会从公主楼中传出诵经声,奴婢听着可怕。大爷,公主别是要出家啊!”
恒泰一急,忙止住了她的话:“胡说胡说,快去把公主身边的云儿叫来!”
见侍女亟亟转身而去,恒泰猛回身,望着连城一叹气:“这是怎么搞的,你说你要离开,现在公主又闭门不出在念经,这都是怎么回事?”
连城亦是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公主自从皇宫回来后,就好似安静了许多。”
说话间,云儿正转来身前,朝着恒泰和连城一拜道:“公主的情况,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每日听到公主在屋子里自言自语,说什么‘相爱难,放手难’,又会念几句经文,好像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还有什么‘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总之是一堆佛经怪话。大爷,我只担心公主要在家出家,带发修行了,你可得想想办法啊。”
恒泰不由得一愣。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想来爱情便是那么难,纠缠了那么久,如今他又到底在做什么?爱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爱情?这天下的有情众生常为情而痛苦、挣扎、纠缠、束缚、舍不得、不舍得,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恒泰沉默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爷!外面有人找您和连姨娘!”一声传唤飘入。
闻言,恒泰和连城相互一望,俱是狐疑的神情。恒泰和连城几步迎去府外,迎面见到一辆巨大的马车停靠在府门之外,二人面面相觑间,却见马车上走下来一个人,是孙合礼。
孙合礼一脸平静地走出来,看着恒泰,又看了看连城,道:“佟毓秀,已经死了。”
连城一惊,忙问:“她死了?”
“对,她死了,死于中毒—不过还好,毒发身亡的时候,她已经进入了梦乡,走的时候,一点痛苦也没有。或许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没有仇恨,没有阴谋,只有美丽的梦。”
恒泰轻轻蹙眉,看着他,问道:“那你现在过来,是为了什么?”
“我来取走一样东西,不不,是来交换一样东西的。”
孙合礼转而望着连城的脸,浮起一丝暖笑。在这寒彻的时节里,他的笑容竟似一缕暖融融的阳光,让人心底生出几分美好的希望。
“是什么?”
“连城和毓秀的脸。”孙合礼看向恒泰,定定地道,“毓秀已经死了,我想帮她把脸换下来,顺便再把连城的脸换回去,这样毓秀的尸体才算完整,而恒大爷你也可以带着连城好好过日子了。”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闻听这个消息,连城激动得便要落下泪来。
孙合礼看着她,点头安然一笑:“自然是真的。在死人面前,我何必骗你?再说,我早就说过了,有朝一日,我会帮你们把脸换回来的,因为这个天下,只有我能够做到。”
恒泰亦是激动,连忙握住连城的腕子,亟亟问孙合礼:“那怎么换脸?在哪儿换?我需要准备什么?”
孙合礼摇了摇头:“不,都不用,就在这儿换,在这大马车上换。”
说着,缓缓拉开马车上厚厚的毡帘。马车之中,全是晶莹的冰砖,毓秀的尸体,便平躺在冰上,依旧存着几分生气。
冰砖马车中,毓秀和连城并排躺在其中。连城已在药物的迷幻下渐渐睡了过去,而一侧的毓秀,亦是沉浸在一场漫长无止境的美梦之中。
孙合礼拿着刀,双手合十,看着躺在冰床上的毓秀,柔声安慰道:“毓秀,我这就把你的脸换回来给你,你知道吗?只有你的脸,才是世上最美的脸。”
一滴眼泪,自他的目中落下,坠在毓秀的脸上。而这一张脸,将很快不再属于她。
方半个时辰,孙合礼将连城抱出马车,交到恒泰怀中。他含笑看了眼已恢复从前容貌的连城,面上平静:“恒大爷,两人的脸已经换好了,连城姑娘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便会醒来。”
恒泰点头:“谢谢你。”
孙合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抱拳道:“既然此间事情已了,小人就要告辞了。”
“孙合礼,你不能走,你也是朝廷重犯,我不能放你走。”
孙合礼一回头,人已坐在马车上,看着恒泰道:“小人自知犯下了无数的罪孽,论法必死。但请恒大爷开恩,允准孙合礼自裁。”
“你要自裁?”
恒泰欲一步拦住他,却被他偏身一躲。
孙合礼望着远方,点点头,叹道:“毓秀一死,本来我早该随她去的,但无奈我还有任务,要帮她把脸给换回来,所以这才苟延残喘到现在。如今事情已了,我也该带着她上路了—恒大爷,您还记得你几乎要陷下去的那片沼泽吗?”
想起那曾经险些要了自己和连城性命的沼泽,恒泰缓缓点点头。
“我会带着毓秀,驾着马车直奔那片沼泽,然后将我和她,以及这辆马车,以及我的医术,全部都带进这片沼泽,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孙合礼再也不会危害世间。恒大爷你可以成全我吗?你若不信,大可派人跟着我,直到我沉入沼泽为止。”
恒泰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孙合礼,你本是扁鹊华佗一般的人物,奈何落得如此……”
“青囊医术,不足挂齿,为爱而死,死又何妨?”孙合礼长笑着驾起了马车,马车迎着远处的落日夕阳缓缓前行。孙合礼将车帘抬起,一抹霞光正落在毓秀的鬓间,青丝依旧凝着花露的芬芳。孙合礼将脸贴在了毓秀的脸上,声音很轻很柔:“毓秀,你知不知道,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快乐,就算能回到当初,我也依然会选择和你在一起。放心吧,黄泉这条路,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永远不分开……”
一吻,轻轻落在毓秀的额头。孙合礼丢下了手中的缰绳,渐行渐远的马车,迎着夕阳,漫着朝霞,便朝着云芝林沼泽的方向一路奔去,再无分离。
“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是等则以,欲贪为本。”
一声经文,自房中幽幽传出,听在恒泰心中,唯有空冷寒痛。
鹅毛大雪覆盖了满庭院,他便立在庭院中,呆滞地看着醒黛紧闭的房门。一声又一声的经文,让心中绞痛,恒泰猛地扬了声音,喊向房中:“公主,醒黛,你何必要这样?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一切问题了吗?你以为口念经文,就可以化解一切了吗?”
那诵经声一顿,缓缓地,房门被轻轻拉开。
恒泰一步走上去,抱住醒黛,紧紧抱住:“醒黛,你真傻,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这是要出家吗?”
醒黛望着他满身的雪水,不由得心疼,连连落了泪,垂首间,她只得道:“不,我是要成全……成全你和连城。”
恒泰痛得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醒黛含着笑,一手抚过他的眉眼和鼻唇,无限留恋道:“因为有我在,你们总是不能在一起,我是后来的,是多余的,但我是公主,我又不能大张旗鼓地离开,索性我就在家出家,闭门修行,为你和连城祈福,希望你们可以幸福地过一辈子。”
恒泰猛地摇头,扶着她的双肩,深情地望着她:“醒黛,醒黛!你说什么呢?你才是我的夫人!我知道,我一直都对不起你,而你今天居然肯为了我和连城而放弃,这……都是我的错。醒黛,你千万不要做傻事,生活还在继续,好容易家里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咱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好吗?”
话音刚落,廊子里跑来一个侍女,侍女将手中的信递上来,跪地便道:“大爷,大爷!连姨娘醒来之后,突然走了,她还给你留了一封信。”
恒泰怔怔地放开醒黛,忙一手将信夺来,颤抖着展开来看。雪白的冷笺上,笔墨还未全干,连城的字,依稀浮荡在眼前,目光竟是要碎裂—
“恒泰,我走了,如果懂我,就不要来找我。人世间的事难免阴晴圆缺,能遇到你,陪你走上这一段,我此生足矣!我常常在想,要是就这么跟你厮守一生,我们的感情早晚会被生活磨灭,只有戛然而止才能让遗憾留住美丽。就如古话说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彼此最终的圆满才是最重要的!公主是个好女人,为你付出的比我多,你们有很多共同的回忆、共同的伤心。我离开你,还能带着你的爱支撑下去,而她离开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是个慈悲的人,相信你会明白这是最好的结局。如果有缘再聚,我愿微笑着与你擦肩而过,如果无缘再见,就当风没吹过,我也没来过……”
一阵风过,恒泰手中的信轻悠悠地飘转落地,恒泰愣愣地看着信笺落地,一时间全然无措,默默无言。心口似有什么顿然空掉,不痛不痒,只是很单薄。
身旁的醒黛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了经书,声音淡淡的:“快去追,她刚刚醒来,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走不了多远……”
恒泰愣愣地转步,追出了几步远,却忽然停了下来,口中喃喃道:“不,不追了……”
一时间,醒黛无限诧异地抬头望着他:“为什么?”
恒泰缓缓地走到醒黛面前,只望着她,眸中一片宁静:“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醒黛眼中湿润,偏头间苦苦一笑:“眼前人不是最爱的人,一生那么漫长,又何苦折磨自己?”
恒泰恍然而笑,回应道:“什么是爱?在一起的人是爱,习惯了的人是爱,离不开的人是爱。你觉得我不爱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早已离不开你了。”
“真的吗?我……这不是在做梦吧?”醒黛一手颤抖着握住他的手,目中一串热泪滚下。
恒泰点头,哽咽道:“我一生都在梦中,也许只有这一刻才是真的。”
一时间,醒黛用力投入他的怀中,紧紧贴靠在他的胸膛,感受着那片刻的温暖。恒泰含笑抚着她,目光深远地望向门外,雪仍在不停地下,他又想起了那一年的雪花落,芦花飘。长长的一声叹,连城的用心良苦,他都知道。而他,会让连城安心,也将会带着连城的爱,好好地爱公主,好好地过完这一生。雪花落得整个世界都寂静了,连带着心中的那个角落终于也宁静了,恒泰颤抖着笑望远方,一滴泪顺着微笑的脸颊缓缓滑落。
只愿,连城一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