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听令,忙欲上前,却被恒泰伸手一挡,一个个便将连城松开。
连城双目盈泪,期待地看着朝自己而来的恒泰,却见恒泰神色严肃,只一手摸上自己的脸。
“我知道,人若要变成另一个人,必须用到人皮面具,但无论是多么精巧的面具,总会有痕迹,总会有可以撕下来的破绽—你是真是假,一试便知。”恒泰慢慢走到连城面前,一手抚过连城的脸,似在寻找着什么,轻轻地扯、抓、挠、拽,却始终什么也没有发现。
“恒泰,怎么样?”醒黛的一声询问飘自身后。
恒泰皱起眉头,摇了摇头:“没有人皮面具,再高明的易容术,也不可能这样天衣无缝。”
“恒泰!恒泰!我真的是连城—你可以不信我,但你要小心你身边的女人!她是佟毓秀,她要害你!”连城无助地唤着他,一时间,嗓音中哭腔缠绕。
“我原以为你掉下了悬崖,没想到你不但没死,还跑来兴风作浪,诬蔑连城,真是死不悔改。你这一招以假乱真并不高明,实在荒唐。来人!送她去顺天府!”恒泰面上更冷,此时已不再看连城,只抬手招呼来人。
下人们一拥而上,将连城捆住,押送到了马背上。连城趴在马背上,四肢皆不能动弹,只见恒泰一行人已启程,马车渐渐远离了视线,载着恒泰的身影。
“恒泰!小心你身边的佟毓秀!小心啊!”一声绝望而凄厉的呼声喊出,连城痛苦地闭上了眼,一行泪兀自垂落。
才是秋末,如若是京城,正是秋菊盛开的好时节,然而这西北边塞,却已是白雪漫天,凄冷孤清。连城戴着枷锁,上了手铐脚镣,叮叮当当地一步一步在雪地上走着。她的身后,是两个身穿棉衣的押解差役,手持水火大棍,身背包袱。
好冷,连城缩了缩身子,一身残破的衣衫已不足以抵挡这大雪皑皑的寒冷。脚下一软,她跌坐在雪地上,身后顿时响起那两个差役的咒骂声,他们扬起鞭子,抽在了她的双肩上。而此时,连城却已冷得麻木,痛得失去了知觉。
她抬头,任雪花飞落眸眼之中,喃喃自语道:“天哪!我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天哪!你不公平!你让坏人得势,好人遭殃—现如今你变成我,我变成你,这份冤屈,难道我此生再也不能洗刷了吗?”
远处传来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有人声飘来—
“哟!这不是毓秀吗?怎么?遭报应了?”
这一声,让连城猛地愣住,是江逸尘。
她忙从雪地里站起来,不顾身后不断抽来的鞭笞,赤脚奔跑在雪地上,迎着江逸尘便喊:“江逸尘,救救我,救我!”
江逸尘将马一勒,俯身在马背上看着她笑道:“之前听说你逃狱了,然后又听说你坠崖死了,现在看到你,可真是令人安心啊!发配了?是去伊犁还是宁古塔啊?”
连成亟亟抓住了他的马头,连连道:“江逸尘!我不是佟毓秀,我是连城啊!你看看我,我是连城……”
江逸尘哈哈大笑:“你是连城?你会是连城?佟毓秀!你可真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连城亦随着仓皇一笑,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招多蠢,是不是?所以我为什么要骗你?我被佟毓秀暗算了,她将她的脸换给了我,又把我的脸换到了她的脸上!现在的我变成了毓秀,而她则变成了连城。不知道她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害恒泰……你快设法帮帮我……”
江逸尘将身子探到连城面前,一只手轻轻扫过她的脸,仔细打量着,缓缓勾出一抹冷笑:“换脸?亏你想得出来,你怎么不说魂灵出窍啊?你怎么不说借尸还魂呢?真是拙劣的骗术!我早就说过了,你替代不了连城,差得太远了!跟你说,我变脸骗人的时候,你才刚刚会擦胭脂呢。想骗我?没那么容易!不过我还是要夸赞你一下,虽然你这回没戴面具,但举手投足之间,还真有那么些连城的味道—行!可以啊!毓秀,你还真下了点工夫!”
江逸尘说着,便从怀中掏出酒壶,就势要灌入一口热酒。
连城见状,脸已变色,直接道:“江逸尘,你不能喝酒。”
“哦?为什么?”江逸尘持着酒壶,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之前你在染坊的河边中过蛇毒,你忘了吗?是我给你吸出来的。现在天这样寒,你若是喝酒,酒是发散之物,最容易勾起体内残留的蛇毒,到时候血气逆行,可是不得了的!”
江逸尘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行啊,毓秀,你这工夫算是做到家了,把我和连城之前的大小事情都摸清了,够下本钱的—可惜啊!任你花言巧语,爷是不会信的!”
掉转马头间,那两个差役已然追了上来,皮鞭如雨,一阵阵落了连城的背上、肩上、脸上。江逸尘已纵马奔出百米之外,却听身后那一声声凄惨的痛呼,不由得减慢速度,目光又移到了手中的酒壶上。他叹了口气,忙一把甩落酒壶,再次掉转了马头,朝着连城的方向奔去。
江逸尘纵马飞奔而出,手中皮鞭一扬,将那两个差役的鞭子狠狠地打落打散。趁着那两个差役退了几步,江逸尘一个飞刀切开了连城的手铐脚镣,顺势将连城拉上了自己的马,待连城坐稳,江逸尘狠狠一夹马肚子,纵马飞去。
“幸亏我这把匕首削铁如泥,不然你佟毓秀只怕终生都要带着这两串铜铁了。”
风中飘来了江逸尘的声音,颠簸中,连城牢牢地将他抱住,扬声道:“谢谢你的搭救,可我要再说一遍,我是连城,不是佟毓秀!”
江逸尘一笑,摇头道:“算了毓秀,救连城我会出手,你,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咱们将心比心,之前我心中只是为了复仇,所以利用了你,害得你家破人亡,我也对不住你。今天我救了你,也算是恩怨相抵,大家扯平了。”
连城一时陷入深深的绝望中,只叹气道:“你跟恒泰一样,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毓秀就是这样骗了你们。”
“因为我们的眼睛比你的说辞可信!信你的话,几条命也丢了!佟毓秀,你别老拿一套说辞来蒙事,你错爱我了,你就这么想变成连城吗?真是东施效颦!不管你多么想变成连城,可惜你永远不是她!你比她差远了!”
连城将眼睛一闭,怒道:“随便你吧,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情!我要回去!我要去找恒泰!我不能让佟毓秀再害他!”
说罢,连城一把松开江逸尘,转身便跳下马,身子在下落的过程中被甩了出去,整个人滚在雪地里。江逸尘见状,亦飞身而下,朝着不断翻滚下坠的连城伸出了一只腕子,狠狠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你疯了吗?你这样回去,还想进大牢吗?”江逸尘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
连城愤怒得要甩开江逸尘的手:“不要你管!你不是说我是佟毓秀吗?别管我!我现在没有时间了!再晚些,恒泰就真的要出事了!”
江逸尘拉住连城,仔细地瞧了瞧:“你还真是真假难辨啊!说你不是连城吧,但我必须得承认,你学连城还挺像的;但要说你是连城吧,那这长相什么的又实在不对。这样吧,始作俑者是我,当初是我故意勾引你的,那么我也不能就这样送你去死。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得把你留在我身边。一来,我是怕你回去害连城;二来,也怕你再落入官差之手,到时候可就不是流放那么简单了。你就跟着我吧!”
连城不应,仍是急道:“不行,我要去找恒泰!我被抓没关系,可恒泰身边现在埋伏着一个戴着我的面皮的毓秀,他时刻都会有危险的!我得赶紧回去,回到恒泰的身边!他就是杀了我,我也要提醒他!”
“装腔作势,一往情深。”江逸尘冷冷一笑,一把扛起她,转身就走,“我告诉你,你哪里也不能去,跟我走!”
十月初十,圣驾御抵直隶,驻扎于行宫驿馆中。连日来的奔波赶路,已让众人多少有了几分疲惫。多日来的朝夕相处,醒黛越发觉得眼前的连城可疑,却又实在找不到证据,而她又三番五次想起当日离开富察府时,那个突然跑出来的佟毓秀。
行宫的御花园中,不似北方凋敝,仍见青草绿树,百花盛放着。醒黛陪着皇后游览后花园时,一时愣住,便将几日来的疑惑道出。
“说来也奇怪,前些日子,我让连城帮我抄经,却总觉得她的笔法与从前不太一致。”闻听醒黛的困惑,皇后亦觉得有几分可疑。
“皇额娘,你觉得这世上真有换脸吗?”醒黛轻轻问了一声。
“信,则有;不信,则无。”皇后只略略皱眉,缓缓道,“不过你放心,我会派人时刻盯紧这个连城的。”
说话间,二人行至回廊尽头,远远瞧见静贵人坐在园中亭子里,其身侧由诸位官员的夫人围绕着,亭子的石桌上已经堆满了贺礼,两侧正有宫人一一点着礼物。而静贵人便安然坐在亭子里,含笑相送着那些达官贵妇们。
皇后见此景,握拳,恨恨道:“真是岂有此理!”
醒黛摇了摇头:“皇额娘,您可千万别生气啊!这种人,由她去吧!她得意扬扬,不能自控,迟早会引火烧身的!”
皇后几步绕到亭中,停在静贵人身前,目光再一移向桌上的礼物,直言问道:“静贵人,是不是我看错了,你刚刚在这儿接受官员的礼品?”
“哦,原来是皇后娘娘啊!参见皇后娘娘。”步青云幽幽抬了一眼,缓缓起身施礼,又道,“这些小玩意,原是她们的一片好意,我又怎么能够推辞呢?所以就收了下来,这也是皇家的气度嘛!”
皇后忍住怒气,教训道:“我告诉你,祖宗家法都规定了,后宫之人,不能无故收受官吏的馈赠,你好大的胆子,只怕皇上也不能允许你这样做。谁送过来的,你给我原样送回去,给我好好反省吧!若是还要胡闹,看我不告诉皇上降罪于你!”
说罢,便携着醒黛愤而转身离去。
步青云咬牙看着皇后的身影,将案上的礼物一股脑尽数砸在地上,气得直发抖道:“好!你狠!不就因为你是皇后吗?你给我等着!”
“这世上的道理,原本就是弱肉强食,不是你咬死我,就是我咬死你。”一声由身后的梅树林飘了上来,正落在步青云耳畔。
步青云闻言一抖,但转过身,却见是富察府上的连姨娘,一时分不清是敌是友。
毓秀自那片林子里步出,缓缓走到步青云身侧,弯下身去摆弄着那些被她砸烂的礼物,不无惋惜地出声道:“静贵人生这么大的气,难道就打算一直忍受着?你,有没有想过一劳永逸?取而代之?”
步青云一怔,只盯着她,动也不动:“你,有什么办法?”
毓秀一笑,站起身来,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端在嘴边,声音幽幽:“其实收礼这件事情吧,若是通过皇后传到皇上耳朵里,那么想都不用想,一定不会是好话。但我们完全可以用一点点技巧,将不好的话,变成好话。”
说完,看着步青云疑惑的目光,毓秀沉着而诡秘地笑了笑。
果然,不过半刻工夫,消息似乎就传到了皇上跟前。时入傍晚,便传来皇上移驾静贵人宫中的消息。恰接驾时,步青云正在镜前梳头,见今日皇上前来,与往日的轻松神情不同,稍有几分严肃。步青云一边梳着青丝,一边由镜子中悄然观察着皇上的脸色。只见皇上立在她身后,动也不动,定定地望着她。
步青云一笑,挽了一缕青丝在手中把玩着,声音轻柔婉转:“皇上这么瞧臣妾,是臣妾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皇上摇了摇头,只略蹙起了眉,看着她道:“你脸上倒没什么东西,可是心里就不知道了。朕听说你私下里收了不少官员馈赠的礼物啊!”
步青云松了手中的发丝,转身看着皇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原来是这件事,皇上已经知道了呀?”
皇上一时皱着眉头,似看不懂她,便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呢?安心想坏了宫里的规矩?”
步青云施了一礼,淡淡地转过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本账簿。回首间,轻轻叹了口气:“臣妾哪敢呀,臣妾是想为皇上分忧。”
说着,玉步轻移,将手中的账簿递到皇上跟前:“皇上,请过目!”
皇上狐疑地接过,忍不住瞧了瞧,道:“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