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已然愣住了,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车上,有现成的银子,也有一些应用之物。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要再回来了!听见没有?不要再回来了!”恒泰说着,再一转身,将手中的缰绳塞到连城手里,扭头就走。
“恒泰—恒泰—”
连城望着他的背影,唤了两声,却始终不见他回头。连城不知所措地看着手中的缰绳,和这一车的财物,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抽疼了一下。
走入熟悉的密室,连城的目光便盯着曾经煎熬了她三年的液体池。如今液体池中已不再有千年寒冰,也没有那黄色的药花,和血一样鲜妍的液体,只剩一池宁静清澈的湖水。毓秀徐徐步至她身后,只瞧着她一副低落的模样,便知她在富察府中恐怕是遇到了难事。
连城望着池中倒映而出的自己的影子,背对身后的毓秀缓缓开口道:“如今恒泰将我赶了出来,怕是已经知道我要对他不利了。”
毓秀闻言,猛地蹙眉,想来恒泰对连城的盛宠,实在不该是这样。她略略低吟,待思路清明,即摇了摇头,看着连城的侧影道:“这事情只怕另有文章。你想,如果富察恒泰真的已经得知了一切,那又何必让公主走掉?”
连城闻言身子一怔,张了张嘴,犹豫道:“两个人应该留下一个才是,可如今却是两个都不留,那么只可能是他对我们的计划依然一无所知。”
毓秀亦点着头,突然一击掌,无限欣喜道:“我明白了!这个该死的富察恒泰已经是病入膏肓了!没错!如此大剂量地服用五石散,加之又有丧女之痛,夜夜闹鬼,他的身子早就垮了!嗯,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也不想让你们看着他死!”
连城一脸惊讶,似不能相信一般,瞪大眼睛看着毓秀:“他要死了吗?”
“哈哈哈!对!要死了。我们的计划快要成功了!”
连城微微皱起了眉,再问:“那么,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回去,回到他身边,而后……”毓秀敛笑,红唇微启,“送他一步上西天!”
连城目中一颤,咬唇问:“回去?怎么回去?!恒泰已经把我赶出来了啊!”
毓秀自然了解,只笑道:“以恒泰的脾气性格,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只要你肯回去,说些温言软语,还怕他不乖乖地留你?另外,若是你不在他身边,富察恒泰未必每日都会服用五石散,若是缓了缓药性,只怕未必会死。还是稳妥些,看着他死在眼前才最放心!”
连城依言点了点头。
毓秀瞧着这般的连城,微微沉思了一番,目光中闪过一丝凛冽。
许久,她似下定决心一般,开口向连城指示道:“对了!京城附近的山上,有片云芝地,暗藏着沼泽的凶险,你把他领到那儿去,只说是给他采云芝补身,只要他陷进沼泽,那就万事大吉了!”
“恒泰那么精明,若是不上当,又该如何?”连城摇头,似觉得有些不妥,如今她已然错失一次机会,不能再让恒泰起疑了。
毓秀不动声色道:“你同他一起去,你走在前面,富察恒泰又岂有不跟着走进之理?”
“我把他引进沼泽?我自己不也就陷死在里面了?”
毓秀在液体池前转了个身,由柜子上取下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给连城递过去,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这儿有一种‘轻身丸’,服下之后,身轻如燕,能作鹤翔。你到时候服下这种药丸,又有什么沼泽可以陷住你?”
连城狐疑地接过那药丸,把弄在手中:“真有这样的药丸吗?”
毓秀忙点头,急道:“我还能骗你不成?记住,服用后半个时辰内有效。见到云芝沼泽,就赶紧服下,千万不要自误!”
“是!我知道了!”这一下,连城全然相信了,将药丸收在袖中,与毓秀道别后,便径直离开了密室。
毓秀望着她的背影,笑容一丝丝转为寒凉,待到身后孙合礼走上来时,她也不看他,只将手里的瓷瓶丢给了孙合礼。孙合礼方才听到了她和连城的谈话,却也实在惊讶这世上还有所谓的轻身丸,不免想要研究一番。方倒出一粒药丸,在鼻子前闻了闻,孙合礼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这……这不就是普通的山楂丸吗?”
毓秀此时已经临着桌案坐下,一手抚弄着衣袖上的花绣,淡淡地道:“没错,这就是山楂丸。这几日我不消化,所以带在身上了。”
“啊!”孙合礼一把丢下那瓷瓶,亟亟转至她身前,慌张地道,“如此说来,你是骗连城的?那她不就死定了!”
毓秀平静地抬眸,一点头:“无所谓!要么就是连城死,要么就是富察恒泰死,要么就是两人一起死,反正无论怎样,我都很高兴!”
孙合礼周身一紧,心中生出愤怒,盯紧毓秀,郑重道:“毓秀,你苦心经营了这样久,无非就是想要让复仇变得不着痕迹,怕公主和皇家找麻烦,想杀恒泰杀得无形无迹。可你这样做,之前的努力不就全白费了吗?”
毓秀依然满目平静,耸了耸肩,一脸的淡漠:“无所谓!事情进展不佳,就是因为我有太多顾忌。现在我要快刀斩乱麻!”
“我明白了,现在你这样,就是要连城死。”孙合礼眸中一虚,咬牙皱紧了眉,“你是觉得江逸尘心中只有连城,所以你恨在心头,想要杀连城解气。”
说到底,她仍是放不下江逸尘!
毓秀一怒,拍着桌子站起来:“没有!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人可以骗所有人,唯独骗不了自己,你明白吗?”此言掷地有声,孙合礼无奈而难过地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毓秀也没有去追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想着孙合礼方才的那番话。莫非,是她连自己的心都摸不透?她的心中早已是抹不去江逸尘,所以,她才那样恨不得连城一起死掉。周身颤抖,毓秀勉力镇定了心神,落魄一笑。也罢,如今都已这步田地,心之所向为何,都已不是最重要的了。
此夜,无风无雨,漆黑的夜空,月光依稀,星光亦淡薄。
花园里的大红灯笼映着恒泰苍白的脸,他披着裘衣,孤独地坐在亭前的躺椅上,仰头看着夜空,哀戚无声。偌大的将军府,似乎也不如从前热闹了,看不到小格格乖巧伶俐的身影,听不到醒黛底气十足的吩咐声,便连柔顺知心的连城,如今也不在身边了。人,都走光了,只剩他一人,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牵挂。想来,他这样一个人,本该与富察家毫无关系,如今却成为富察家最后一个人。苍天戏人,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幽幽地笑着,不无凄凉地一叹:“最可怜的,却是公主和连城,还有我那可怜的女儿……事到如今,只能下辈子再好好还你们的情了。”
缓缓地,身旁走来一人,恒泰只以为是为他添茶的家奴,便不作声地将眼睛轻轻合上。
“人生可贵,来生虚妄—我们这辈子都还没有过完,又何必只把希望寄托于来生?”直到这一声自身侧飘来,恒泰的身子猛然僵硬。这声音,分明是连城的。一刹那,以为是幻觉,他不敢睁开眼睛,害怕一睁开,幻象便又要消失。
“恒泰,你这又是何必呢?咱们好好把这辈子过好、过完,难道不好吗?”连城此时已一手轻轻搭在了恒泰的肩头,声音轻柔。
恒泰猛地覆上连城探来的手,刹那的温软让他相信这并非幻象,他猛地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仰起头,看向连城的脸。素白的荷花衣盏将她洁白的皮肤衬得更加清丽,长长的影子落在回廊上,无限美好。
“连城!你……怎么又回来了?”
“你想要赶我出去,自己留在家里慢慢等死?我告诉你,我才不干呢!”
恒泰恢复了镇定,将手抽回,头转去一侧,冷冷道:“说疯话!你把我好端端的家搅到这般地步,还赖在我身边不肯走!”
连城坚定地一点头,朗声道:“我是你的人、你的鬼,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一步,一步都不落下……”
恒泰闻言,忽然发作,自腰间抄起宝剑,直指向连城,逼得她倒退了好几步。他怒目盯着她,不留余地道:“说得好听,我的人?我的鬼?这么痴情,证明给我看!”
连城愣了愣,缓缓伸出手,以双手握住恒泰的剑尖。一丝胆怯流曳心头,她虽怕,却已被逼到这种地步,只得就势而为。
她哀哀地看着恒泰,声音柔软,却断断续续的:“将军,我这命你救了这么多回,好,我……我如今还给你,我好更……更安心。”说着便以剑尖抵向胸口。
恒泰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眼见连城真要自裁,脸色急变,手一松,叮当一声,冷剑落地,迸发出清脆的声响。
“恒泰—”连城猛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他。
恒泰张了张嘴,面上皆是冷泪,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连城忙捂住了恒泰的嘴,不住地摇头:“不要说,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恒泰,你现在的身子实在是太虚弱了,必须得想个办法调养调养,否则再这样下去,我心中的那个英雄,就要成为一个废人了!我听说在京城附近的山上,有一片奇异的云芝地,里面有很多珍稀的云芝,咱们这就赶过去,采上一些。我想试一试,也许会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恒泰看着连城,虽已知道自己药石无救,却仍是点了点头,答应道:“我听你的就是。”
转日,待天一亮,连城便驱车载着恒泰前来那传言中的云芝地。那地方坐落在城郊的一片深林之中,树木遮天蔽日,长年不见阳光,树林中生长着各类珍稀草药,能有一大片云芝生长,亦不是奇怪之事。连城扶着恒泰一步步走入深林,才走没多远,便看到一大片的云芝生长在沼泽地中。
连城想这应该便是毓秀提到的云芝地了,便将手一指,唤着恒泰:“你瞧!这里就是了!”
“果然好多云芝!”恒泰点了点头,便四下打探着所处之地。
连城一点头,急忙道:“对啊,我没骗你吧!走!我带你去采!”衣袖却被恒泰一把牵住。
恒泰一脸慎重地望着这片沼泽地,半晌开口道:“这片云芝地看似平稳,但只要仔细瞧瞧,便会发现,整个地面会有轻微的浮动,就好像呼吸一样,而且这个地方的温度比其他地方要高。连城,咱们可不能贸然进去啊!只怕有些危险。”
连城见恒泰果然犯疑,无奈只得靠自己亲身引他上钩。她一偏头,悄悄从怀中掏出毓秀给她的药丸,趁着恒泰未注意便吞进口中。待过了半刻,她似觉得药效已起。
“放心,很多人都采了的,你瞧我去采,一定没事的。”说着便往前跑去,恒泰也着急地追在她的身后。
连城一脚踏上了沼泽地,回头朝着恒泰一笑:“没事,你看我……”话音未落,只觉得脚下一股强大的引力吸着她的两条腿,紧接着,整个人也迅速陷入。
“连城,别动,我来救你!”恒泰飞身上前,拉住连城的手。一拉之下,虽然缓了缓连城下陷的速度,但恒泰也因此陷入了沼泽中。
“啊!怎么办?怎么办?”连城拼力挣扎着,完全没有感觉到轻身丸的效力,只觉得整个人还在不断地下沉,下一刻,恐怕连脑袋也要没入沼泽中。
“别急,连城!别动!这是沼泽,越动,下陷得就越快!”
“那怎么办,咱们要死在这里了吗?”
“连城,抓紧我!不要放手!”恒泰唤了一声,同时将另一只手伸入沼泽,解下了连城的腰带,在沼泽中摸了好一会儿,终于将沾满泥浆的腰带笔直地甩出,死死缠住了旁边的马车。满是泥浆的手再拔下连城的一根簪子,奋力射出,一簪子扎在了马的后臀上。马受惊,开始疯狂地奔跑,拉动起马车。巨大的拉力,将他二人一起拉出了沼泽地。
身体脱离沼泽的那一刻,连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很多影像,她看到了恒泰,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好些人。恒泰飞身从王胡子手中救出她,恒泰从百乐和江逸尘手中救出她,恒泰从坟地中救出她……连城突然觉得头痛,头越痛,那些影像便越是混乱,最终缠绕在一起,皆是恒泰救她的场面。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救她?总是在救她!
脑中钻痛,她闭上眼,昏了过去。最后的一丝意识间,她听到恒泰在她身边大口喘着粗气,那声音也渐渐飘远—
“连城,你好不安生,差点小命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