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毓秀的刹那,孙合礼心中揪痛,险些要哭出来。一行冷汗落下,他擦着汗,对毓秀道:“我已经给他用针逼出了淤血,疏通了经脉,但针上的毒似乎还没有发作,毓秀,趁着他们还没有发现,咱们赶快收拾收拾行李,这便走了吧!”
毓秀仰起头,白净的面上缓缓勾勒出一丝诡秘的笑容。她笑看着孙合礼,摇了摇头:“你急什么?那银针之上,根本就没有毒药。”
寒风吹过,汗已冷,孙合礼怔怔地立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
毓秀一手缠住他,不无体贴地拉紧他的衣袍领子,一声叹息溢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样的良人,又怎会让你前去冒险?再说,这个富察恒泰所犯的罪孽如此深重,让他在昏迷状态下中毒身亡,岂不是便宜了他?以公主那个性格,你医死了她的额驸,还不得拉着你陪葬?”
孙合礼恍然大悟,释然地叹了口气:“唉,那你又何必骗我?”
毓秀任性地笑了笑,眯起眼睛,看进他的眼里:“我想试试你对我是不是真心的!”
孙合礼被她灼热的目光刺痛,忙垂下头无奈地摇着:“毓秀,你真的有点疯了……你可知道刚才我有多害怕……”彼时,拿着银针的手都在抖,只怕一个不注意,便会让醒黛公主瞧出端倪。甚至,他都已经做好了不能活着走出将军府的准备。
“没错!我是疯了,疯得很厉害……可是,谁叫你爱上了一个疯女人呢?”毓秀说着,便无所顾忌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如一连串风铃响动。
孙合礼已镇定下来,望着毓秀,将声音压低:“时辰到了,咱们进去吧!”
毓秀默契地止住了笑,转身与孙合礼步入后院的内室。内室设在后院一间普通的屋子里,一路暗道漫长而漆黑,孙合礼持着灯走在前面,身后拉着毓秀的腕子。内室是一间由百子柜组合而成的大屋,与寻常的百子柜不同的是,其中的百子柜皆是由一个个八角形的药柜串联组成,每一个都可以单独转动,每一面上都刻着中药的名称——
人参、人发、卜芥、儿茶、八角、丁香;
刀豆、三七、三棱、干姜、干漆、广白;
广角、广丹、大黄、大戟、大枣、小蓟……
孙合礼在正中间的两纵百子柜前站住,不住地转动上面的药柜。直到两纵药柜上的药名形成一个特定的排列组合时,只听咔咔咔一阵低响,房间内的百子柜缓缓移开,露出一扇幽深的洞门。洞门中的寒气喷涌而发,在衣衫间迅速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霜。
孙合礼携着毓秀走进密室,迎目所见是异常诡秘残忍的景象。眼前仿若一个琉璃世界,迎面是一道寒泉,四周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以及人体器官。有的人只剩下一半的身子,在哀号着;有的人一面剥着自己的皮肤,一面呼呼出着气。常人无法分辨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状态,是死还是活。
“这里总是这样冷,亏你能找到极北的玄冰。”毓秀拉着孙合礼的袖子,缩紧了身子,以求保暖。
孙合礼将她冰冷的腕子握在手中,对她解释道:“没有办法,若是密室内不保持低温,将这些生命迹象压制到最缓慢,很多医术都无法进行,有很多人体器官都无法存活。”
医术?
毓秀心中一凛,但不觉得面前这些是他所说的医术。在她看来,这分明就是妖术,是魔术。普天之下,又有怎样的医术,可以揣摩至这一层变幻莫测。每每看到这些,她都不由得赞叹而佩服他,也正是这样医术高深的孙合礼,才让自己心动。
“你瞧,她在那儿。”
孙合礼一手指向密室正中的冰池,那里有一个赤裸的女人,如冰雪一般透明的身子坐在冰池之中,满头的长发披落在她的肩头,挡住了她的侧脸。冰池中,除了冰,还有鲜红的血液和黄色的药花。
毓秀看着那女人的背影,笑了笑:“她好像恢复得差不多了。”
孙合礼亦叹了口气,将毓秀紧紧搂住:“嗯,再有几日,就可以大功告成。”
毓秀笑得更甚,宁静的目光中有一丝凛冽。是啊,马上,就要有好戏可以看了。
时入春期,西北的多隆贝勒带兵造反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入朝廷。多隆本是恒泰的好友,然而此次朝廷却命令恒泰率兵前去围剿多隆一党。国命如山,身子还未完全复原的恒泰,不得不重拾宝剑。而这一次,却是将宝剑对准自己的挚友。
草原的风,很是凄厉。已入傍晚,远望着红日垂落,恒泰心中百转千回,他抚摩着剑身,一寸寸擦拭闪烁银光的剑刃。
郭孝走至他身后,不由得一叹,只想着多隆贝勒是将军的好友,又怎么会反叛。可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报奏中,却分明是说多隆换了旗帜,又劫军粮又杀了人。
“将军,你身体尚未复原,此次带兵……”
“不打紧!骑马射箭的将军,终有马革裹尸的时候,如今我已经了无生趣,现在除了当一个武将,保家卫国,还能做什么?”恒泰摇了摇头,只一笑略过,复又低头擦宝剑,目光隐隐一颤,“这宝剑,跟随我转战天下,饮过无数敌人的鲜血,每次擦剑,我都能听见这些往昔敌人的哀鸣。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这把剑要去对付自己的好朋友,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或者,用它刺进朋友的身体。”
“既然如此,将军何必要接这个差事?”
恒泰长叹一声,将宝剑收回鞘中。他望着大漠深处,看着晚霞遮映住大半个天幕,不由得无奈道:“皇上有命,岂敢不从。自古君父为上,我又岂能因为小义而坏了家国大义?此去平叛,自然以家国为重,可以招降自然最好。”
否则,虽力战而不死,亦不足惜!或许,战死,便可以成为他最好的归宿。可以死,可以与连城相见,又是战死沙场,不枉他一介武人的名声。他自然可以对得起富察一门,对得起朝廷器重,更可以对得起自己的心。
远处,草原上已燃起了篝火堆,这是每每出征前军营都会举行的出征乐聚。军士们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还会有军营乐妓获准进入其中,为远征的战士们唱歌。篝火边,已扬起了婉转的歌声,引得郭孝和恒泰同望了过去。
“将军,那边的酒乐会开始了,要不要过去和将士们乐一乐?”郭孝一眼看到了百乐的身影,问向身侧的恒泰。
恒泰摇了摇头,目中已看见远远走来的醒黛,他叹了口气:“你去玩吧!我想要一个人静一下,毕竟明日就要出征了。”
郭孝听令,立马退了下去。
晚霞映落之处,是醒黛一身紫披挽裙的身影,长长的衣摆垂在地间,扫过茂密的青草。冷风吹乱了她的发髻,她停在恒泰身外几步远的地方,不再前行,风一并送来她宁静的声音—
“明天就要出征,今日你还不回家吗?”
她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如打量一个陌生人,亦如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她是那样迫切而仔细地想要一眼看尽他的全部。然而,如今,她看了一年又一年,却始终没有读懂眼前的这个人。她唯一知道,他是个痴情的人,只不过,痴心不在自己。
恒泰无奈地望着她,目光有些疲惫:“我想自己静一静。事情纷至沓来,明日出征平叛,多隆的智谋本事,与我不相伯仲,胜负实在难料。战前多做些准备,战时就少些慌张。”
醒黛缓缓走到他面前,笃定地点头:“多隆打不过你。你不必多虑。”
胜败,皆不是他担心的,只不过是觉得人生太过漫长而曲折,他有些疲于应对。面上泛过一缕轻笑,恒泰温声安抚她:“我不多虑,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可是我呢,我恨不得你永远都不去!你在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想要打败,多过打胜,对不对?你恨不得战死沙场,然后你就能和连城相会了,对不对?”
醒黛一把将他抓住,不忍放手。泪,蜿蜒地滑过她的脸,花了精心打扮的妆容。可是,如果他心底没有她,不愿意看她,或是,他不能回来,再看不到她,她施再精美的妆容又有何用。
恒泰低头看着醒黛,自她说出了连城的死讯,他便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与她说话了。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发呆,都在沉默,而她,只能站在不远处,陪着他沉默,将所有的话憋在心中。而这一切,他都知道。
一时间,心底生出几分愧疚,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温柔道:“公主,你多虑了。”
醒黛急得扯紧他的衣摆,深深地看他,须臾不离目光:“我就是这样,我永远都为你操着心。可我不指望将军你像我惦记你这样想着我,我只要将军你想想女儿,行吗?想想女儿!她不能没有你!”
恒泰握住醒黛的手,一声叹息:“我知道,我知道从头到尾我都对不起你。但是……”
醒黛连忙捂住恒泰的嘴,生怕他下一句又要说起连城,说他忍不住不和连城走,那样,她的心,便真的要碎了。她流着眼泪,一下下摇着头:“好了!不要‘但是’下去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从头到尾,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能留在将军身边,一年,一月,一天,一时,一眨眼,我都很满足。请你打赢这场仗,再给我多一点时间。”
哪怕只有一点点,她都心甘情愿为之等待一生。
恒泰目中泛着酸楚,他弯下身,将醒黛紧紧环抱在怀中。这些年来,他醉生梦死,要她为他伤心,为他焦急。他何尝不是失败的丈夫,不称职的父亲。一切,都让醒黛担待得太多,他为之愧疚,为之感动。
一声细语,贴上她耳畔:“放心,我会回来的!为了你和孩子。”
一时间,醒黛泪如雨下。终于,漫长而绝望的等待,等来了这一句话。她最在意的,是他还可以回来,回来她和女儿的身边。茂密的青草在冷风中毅然挺立,这一个春天,散发着无尽的生机和希望。
红艳的篝火,映照着每一个士兵的脸庞,悠扬的歌声回荡在草原上的每一个角落。郭孝盘着腿,望着百乐在人群中和将士们嬉闹的场景。她围绕着篝火,唱着家乡的歌谣,轻盈的步伐旋转着美丽的舞姿。这些日子以来,他忍不住想她,更忍不住看她。那一夜,在荒山崖顶,她的那一记轻吻,便似一颗情种,已随着她的吻,悄然植入了他的心中。自那夜之后,他不能再否认,他心里有了她,这个叫百乐的古灵精怪的姑娘。
她或许是别有用心靠近军营,或许并不是一个心机单纯的普通女孩。可是眼下,他全都不在乎了,他只是十分清楚,他想要她,想要得到她!
百乐的花球在熙攘中朝着郭孝的方向飞来,正砸在他的肩头。一时间,围在篝火旁的军士们似开了花地笑开,一个个闹道:“原来是郭管事啊,百乐姑娘喜欢的爷们是郭管事。”
郭孝拾起那花球,又灌了满满的一口烈酒,清甜的酒汁顺着他的下颚缓缓滑下。他站起身,走向百乐的方向,火光和酒精,将他的欲望冲涌得无比强烈。
郭孝停在百乐身前,将手中的花球猛地抛上了天,再一个箭步跳跃起狠狠接住,接住的那个瞬间,他爆发了一声:“百乐,我明天就要出征了,现在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喜欢你!”
草原上瞬间响起了众将士的高呼,一声压过一声,直要冲上九霄云外—
“娶她!娶她!”
“好!好!”
“娶了她,娶了她!”
耀眼的火光照亮百乐通红的小脸,她仰起头,目中似有水雾在抖,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瑟瑟颤抖着身体:“我这样的女人,是绝对配不上你的。”说罢,转身离开,飞快地跑向远处。郭孝看着她的身影,忙接过士兵牵来的白马,飞身跃上马背,他扬起了马鞭,迎着百乐跑远的方向追了过去。
开阔的旷野上,草木飞长,百乐轻盈地跑着,长草几乎要覆盖住她的身影。郭孝驾着马疾驰在她身后,扬起声音唤着她:“百乐!回来!跟我走!”
百乐并不回头看他,只一面跑,一面叫:“不要,我这样的女人是配不上你的!你为什么要追上来?!”
眼见着要追上,郭孝更是充满信心道:“怎么配不上?!我看你是最好的女人!”
“你是个笨蛋!你不懂女人!我告诉你,我又会骗人,又有伤风化不知检点,我还差点就人尽可夫了,我……”
郭孝探下身子,将马下的百乐紧紧揽住,将她一并拉到马背上,紧紧箍住百乐的双臂,环抱在一臂中,不顾她的挣扎反抗,挥动起长鞭,掉转了马头,亟亟往山崖的方向飞驰而去。
又是那一处山崖,出现在眼前。
郭孝看了一眼怀中的百乐,并不勒马,那马便似疯了一般,直直冲上山崖顶。
“你有两种选择,前面便是万仞悬崖。你若答应,我们还能悬崖勒马,我们俩在一起;你若是不答应,那我们就一起坠入悬崖!共死同生!”
郭孝的声音回荡在山崖谷中,每一声都坚定无比。
百乐仍在挣扎,急促出声:“不要闹了!很危险的!”
郭孝仍不勒马,只望着悬崖,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哎!你疯了!你疯了!”百乐摇晃着他,眼泪快要吓出来。
郭孝瞧了一眼百乐,笑了笑,嘴上的倒数却没有停止:“六、五、四……”
百乐猛地一颤,将眼睛闭了,扬了声音喊道:“好了好了!我答应了!答应了!”
手紧紧一勒马缰绳,战马一声嘶鸣,前蹄悬空,停驻在悬崖边,只差一步—便是人马跌落山崖。百乐惊魂未定,仍在喘息,身侧的郭孝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知不知……道,这样是很恐怖的?”百乐喘息着,拉住郭孝的腕子,“你是不是喜欢这样的……危险游戏?我要告诉你,不是每种游戏……都能够悬崖勒马的!你不后悔吗?”
郭孝摇头大口喘着气,直接掉转马头,向着山下的草原一路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