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间,他将百乐紧紧环抱,吻,深深探入,二人似窒息般地在马上拥吻,衫衣一件件被甩下马背。汗水涔涔落下,青丝缭绕纠缠,目光迷离急切,鹅黄色的月光静静映照着二人紧紧交缠的赤裸身体,马儿仍在向着未知的方向飞奔。夜空下,他们二人也在马蹄颠簸和情欲交织中,步入了一切尚未可知的未来,是悬崖,还是世外田园,一切还是个未知数。
五月初十,西北边塞燃起了硝烟,烽火和刀光缭绕在沙场,三天三夜,没有白昼和黑夜,只有无数的杀戮和血光四溅。两军战士狠命厮杀,为了国家,为了家人,为了荣誉,鲜血遍地,死尸堆满了沟渠。
恒泰立于马上,远远望着冲锋陷阵的士兵们,与敌军陷入一片地狱修罗场,战场上不住的哀号声、厮杀声,不绝于耳。长矛穿刺,大刀斩杀,兵器上无一不沾染鲜血淋漓。清军战士动用了雨箭阵势,冷箭如雨,穿过烽烟四起的沙场,直逼敌军的主力队伍。叛军大将们抵挡不住箭镞,又没有坚实的盾器护身,在中箭后纷纷倒下。
眼见神机营已占据了绝对优势,只差一鼓作气,荡平叛军。此时,恒泰却驾马在大旗之下,将手中旗帜一挥,高呼一声:“鸣金收兵!”
当当当—
金钟叩响,战场上的军士们闻声纷纷停下了追敌的步伐,不无奇怪地回身看着大旗下的恒泰。
郭孝一身是血地冲了上去,看着恒泰,百思不得其解:“将军!为什么要鸣金收兵?明明我军士气高涨,只要再冲锋一阵子,敌军在西北的主力,即可被我们一网打尽啊!可是,你为什么要在这个紧要关头……”
恒泰掉转了马头,便欲回营帐驻地:“我自有我的道理!”
“将军有什么道理不能明言?”郭孝疾步追了上去。
恒泰忍耐着,为时过早,他又不愿与郭孝说太多,只能摆出一脸怒状:“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现在你不用再问!”
眼见恒泰执意离去,郭孝无可奈何,只道将军向来做事果决,如何能在今日阵前有了妇人之仁。郭孝叹了口气,抬首间,却见眼前闪过的人影极为熟悉,倒像是女扮男装改换军服的百乐。郭孝见状,心底一紧,忙将百乐由人群中拉拽了出去。
亟亟前去一处无人驻守的营帐,郭孝一把抓住百乐的帽子,百乐一头秀发顺势滑落在肩头。百乐猛地蹙眉,连连由郭孝手中抢回帽子,慌张地戴上。
郭孝看了一眼仍在戴帽子的百乐,不无紧张地问:“你怎么来了?”
百乐害羞地将头埋了下去,嗫嚅着:“我……放心不下你,我要与你同生共死。”
郭孝见她这副模样,好气又好笑,不由得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同生共死现在怕是没有必要了,本来今天可以大获全胜的,能够一举灭杀叛军,我很快就能回到你的身边。”
百乐见郭孝口中说得倒是蛮好,但又好似在隐藏什么,不免接着问下去:“那么,如今又是怎么了?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郭孝叹了口气,将两眉缓缓蹙着,摇头道:“可是不知道将军今天怎么了,非得鸣金收兵,把一场大胜仗消弭于无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想不明白!他只说他有他的道理。道理?道理有什么用,现在叛军还在,我们还没赢,还要再打仗,还要再伤亡……莫非将军真是为了要招降多隆贝勒,而置我军于不顾?我真是太低估人心了,我都不知道将军在想些什么。”
“自古妇人之仁,多会害人害己,快刀斩乱麻,才是上上策。如今两军交战,若是一鼓作气,将叛军杀个干净,咱们提人头回去报军功,这按照咱们大清的规矩,是可以升职封万户侯的!但若是一味地阵前谈判,意图招降,那可就不好说了!”
听百乐这般说,郭孝忙一惊:“怎么不好说?”
百乐回应道:“将军是奉旨平叛,皇上又没有授予将军可以与敌军会谈的权力。再说,将军和多隆贝勒本就是朋友,皇上自然也知道,当然在军营中也安插了得力的线人,无论是将军与叛军狼狈为奸也好,或是意图招降也罢,前者抄斩灭门,后者革职查办,到头来都得不到好结果。”
郭孝只觉百乐说得极为有道理,不免心急,实在不知如今景况,还能如何是好。
百乐见郭孝已听从她的主意,便自然地接了下去,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为国为民,也为了将军好,你何不自己拿个主意?”说完挑眉笑看着郭孝。郭孝自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与她面面相觑,二人相视着点了点头。
塞北的夜,风沙极大。
层层黄沙铺天盖地而来,直要将远远站立的人影淹没。沙场之外,织起一座帐篷,帐篷外三百米内分别由两军的将士驻守。将士们持剑相对,仍保持着作战的警戒状态,只待各自帐篷中传来号声,便要一举厮杀。
一抹烛光,映红了两军会谈的帐篷。
灯烛下,恒泰消瘦的脸深陷了下去,他向前为多隆推了一盏酒:“如今形势已然如此,你该回头是岸。”
多隆尚未褪下满是血迹的麾衣,一身的腥气极重,他盯着那杯酒,长叹了口气,道:“人人都有苦衷,你以为我想当叛军之将?”他多隆是贝勒,是皇亲国戚,最不应该叛变之人也应是他。
无奈间,多隆一口饮下那满盏酒:“恒泰,你应当知道,大西北是苦寒之地,朝廷那帮贪官,总是克扣粮饷,军中的将士们都活不下去了,也无法制止他们。若非把我们逼到绝地,我们又怎会抢夺粮车、劫银子,又怎会抢夺贡品?”
恒泰此时也皱起眉头,虽可恨那些贪官污吏,却也知道再如何艰难,多隆他们也不该走上这条险路。恒泰自饮下一盏酒,蹙了眉头:“我们的根都是大清,你这一支军队,又怎能与整个大清抗衡?多隆,这样打下去,你我兄弟反目成仇,手下的军士也会死伤严重.为免生灵涂炭,你就投降吧!你只要肯投降,我用我头上的顶子来保你不死。”他自会向皇上求情,毕竟多隆也是个贝勒。
多隆一时陷入沉吟,久久不语,半晌,他犹豫着看向恒泰:“我手下的主力已经差不多被你给击溃了,再打下去,也只能是苟延残喘。恒泰,你真能保我不死?保我手下的弟兄不死?”
“你我年幼相知,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多隆刚要点头,答应罢战,却听营帐外传来号角声,二人掀开帐帘,只见尘沙滚滚,铺天盖地而来的皆是大清的士兵,更是打着富察的旗号冲向了两军会谈的营帐中。多隆见状,心念是恒泰使诈陷害了自己,不无失望地看着恒泰:“恒泰,你这个小人!我当你是朋友,你竟以自己为饵,假意和谈,再派兵来将我一网打尽!诡计多端!”
“不是!我不是!”
“什么不是!你自己看看!这么多清军围攻过来,还敢说不是你下的命令?”
恒泰百口莫辩,更不知此时清军侵来意欲何为。只见清军冲进来便大开杀戮,凡是见到多隆的人马,便毫不留情地斩杀。多隆只道,命将绝他,更痛恨恒泰的诡计,怒骂了一声:“来啊!大家先把这个无信的小人给劈了!”
一众将士将恒泰团团围在中间,恒泰抽剑相对,一人力敌数十人,打得异常狼狈。恒泰先是左腿中了一剑,而后左臂也挨了一刀,他艰难地拖着伤腿,仍奋力抵抗,出手并非要夺人性命,而对方却招招冲着他性命而来。他打倒了数十名叛军,但对方的人实在太多,身上又多出了不少刀伤和剑伤。
趁恒泰体力不支,多隆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一把举起钢刀:“恒泰!朋友一场,你这就上路吧!”
钢刀下落的一刹那,砰的一记枪响,震耳欲聋。多隆举刀的身子一颤,瞪圆的眼珠颤抖着.他张了张嘴,一时发不出声音,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中弹的胸口,沉沉倒了下去。身子方一坠下,殷红的血染湿了他身下的泥土。
此时,郭孝已带领十五名手持西洋火枪的兵士冲了过来。
“砰砰砰砰砰——”五支洋枪一响,又是五支洋枪跟了上来,已经发完子弹的军士忙着填弹。枪炮此起彼伏间,火枪队已然将叛军首脑击杀得一个不留。
恒泰亲眼见到这一幕,勉力从地上爬起来,他扑到多隆的身体前,已全然感受不到多隆的生命气息,目光呆滞地移到满地的尸身上,颤抖着仰起头,怒气冲冲看着郭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意欲招降,你竟敢私自动武!你好大的胆子!”
郭孝自马背上翻身而下,跪在恒泰身前,抱拳:“将军,这是郭孝的私自行动,只为歼灭叛军,请将军降罪!”
西北平叛大胜,皇帝传旨嘉奖了恒泰,然而恒泰只呆呆地跪在金銮殿上接受皇帝的恩赏。如今朝廷上的群臣都在议论,他此次击毙叛军首领多隆,乃奇功一件。虽与多隆自幼相识,却能深明大义,为国效力。自紫禁城一路面无表情地纵马回营帐,恒泰将手中的圣旨越握越紧,多隆和其军士们的死状便铺映在眼前,他怎么也忘不掉。
军帐前,已扬起了大旗。
恒泰自马上跃下,一步走至军帐前,军士们已听其令将郭孝捆绑在条凳上。执杖的军士在报数中轮流落板子在郭孝身上,滚烫的汗,自郭孝额头滚落,他强忍着疼痛并不讨饶,只紧紧盯着恒泰的身子。
恒泰自他身侧走过,径直落座于大帐之中,长风扬起他的麾衣,他的脸色格外阴沉,声音更沉—
“郭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
郭孝咬牙,痛呼了一声:“我不知道!”
恒泰怒得拍上座柄:“因为你罔顾军纪,擅自做主!要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军营必将大乱!你可知道,由于你的自作主张,坏了我的大事!你服不服!”
郭孝摇头,一脸不服地坚持道:“我不知道什么大事大计划!我只知道结果!朝廷要我们去平叛,我们如今已经平叛,皇上还下了褒奖,郭孝不知错在哪里!”
恒泰见他不肯屈服,便更怒:“你还嘴硬?”
郭孝仰起头,嘶吼出声:“明明可以打赢的仗,为什么要打和?明明可以全歼的战斗,为什么要选择议和?郭孝不明白!郭孝不服!”
恒泰看着郭孝肩上背上的斑斑伤痕,已不忍再行刑,却见郭孝始终不肯认输,又始终不能对他直言,怕加重了他的负担。如今板子也打过了,只道是对众将士也有了交代,不如就此算了。恒泰叹了口气,扬手止住行刑的军士,看着郭孝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难道我要一一向你解释?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真是不可理喻!好了!不要打了,把他给我抬出去!省得看着心烦!”
郭孝一路由军士抬了出去,冷风吹拂着伤口,却麻木得感受不到痛意。他闭上眼睛,疲惫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已是身处军医的营帐中,眼前仅坐着百乐一人。百乐正在给他上伤药,见他血痕淋漓,伤口极深,不免心疼地叹了声:“郭孝,你说将军会不会和叛军真的有关系?他们会不会私下有什么纠葛?”
郭孝亟亟便要坐起来,打断她的话:“胡说!这话怎么能说?将军从小仁义,这次的仗打得不干脆,但最多也就是心里向着朋友,想要保全朋友。但你要说他和叛军有关,我是断然不信的!”
百乐摇头,对他解释说:“这岂是我一个人说的?你去营中瞧瞧,如今营中哪个不夸你郭管事英勇,而觉得将军窝囊的?大家心知肚明,觉得将军必然和叛军有很多的心照不宣。”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信!”郭孝怒了一声,却在心底也生出了犹豫。他挣扎着坐起身,将长衣披在肩头,步履蹒跚地出了营房,心里烦躁,也不想再听百乐说将军半点不是。
夜风缭绕,他觉得有点冷,便点起了火把,漫无目的地穿梭于各营帐之间,隐隐约约,听见一个营帐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说将军真是让人担心!若不是郭管事当机立断,这平叛的功劳不说是没有,就连我们恐怕也没命回来!”
郭孝闻言驻步,掀开一角营帐,借着光瞧营帐之中,只见几个军士仍未就寝,凑在一张铺位上在背后说起军营之中的事。
只见另一个擦剑的军士附和道:“将军最近一直奇奇怪怪的,神情恍惚,大事不决断,小事不打理。这样的将军要他做什么?还不如郭管事做将军要好得多!”
方才出声的军士忙又接过话来:“我听说啊,将军怕是和叛军有所勾结,所以你看战场上,该赢的不赢,该打的不打,暧昧得很啊!”
另一个小军士似揣着真相一般,信誓旦旦道:“你们都不知道!将军是为情所困,所以终日浑浑噩噩!”
郭孝再听不下去这番议论,怒得踹开营帐,将手中的火把狠狠踩在脚下:“你们几个,给我闭嘴!我跟了将军这么多年,他的为人我还不知道?你们休要胡说!否则,看我不军法伺候!”
“郭管事,这次平叛你是首功,但将军还将你打成这样,这公平吗?”擦剑的那个士兵猛地站了起来,为郭孝愤愤不平。
另一个军士也激动地站起来,随声附和道:“打仗的时候,你带着大家冲在最前面,眼见就要克敌,突然就收兵了,这正常吗?营中军纪散漫,郭管事你几次奉劝将军振作管理,他有听吗?所以我说,这将军,还不如郭管事你做!”
郭孝一时困窘,忙又急道:“你们聒噪胡说!将军兵法如神,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岂是尔等能够明白的!”
那个擦剑的军士冷笑着摇头叹息:“郭管事,你平时和众兄弟走得最近,咱们也和你实话实说,千万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是有道理,可是战前训练松散,战时打得好难看,战后又奖惩不分,这样下去,不但动摇军心,而且于朝廷不利,他像个大将军的样子吗?”
话语再落,郭孝竟也无可辩驳,愣愣地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垂头看了一眼踩在脚下的火把,心中对将军的信任,亦如这火光,渐渐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