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江逸尘点点头,一笑,“我就想见见连城,哪怕只是一面、一眼,也好!其实一年之前,我就曾偷偷潜回过京城,大雪纷飞,我在你府门口等待了三天三夜,只为见连城一面,可惜连城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想起那连日来,大雪几欲要淹没整个紫禁城,三天三夜,雪没过了他的脚踝,他望着富察府上的人来人往,一行一动,却没有一个人是连城。漫天的雪花,和他的心一般孤独,然而雪尚有天地万物的接应,他的心,自此却再无处可着落。
“后来,我才知道,你竟然为了留住公主,把连城赶出了府!这些也不说了,可是这一年来,我哪里也找不到她!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她到底去了哪里?”
无力为自己辩驳,更无力为当年解释,恒泰只淡淡地摇头,声音轻飘飘的:“她去了哪里,这不关你的事情。”
但见他如此平静,江逸尘心底更恨,握紧了拳头,怒道:“我告诉你,我可以放手,让连城幸福,但这个前提是她快活,她乐意,她不受委屈!我不允许别人伤害她—如果你给不了她要的幸福,你就给我放手!不爱她,就放了她,别让她在你的阴影下悲伤徘徊!”
恒泰淡淡地看着这般激动的江逸尘,旧往因他而起的嫉恨波澜,再难起一分。他如今,便只冷冷看着江逸尘,道:“可惜,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也和你一样想念着她。”
江逸尘冷瞧恒泰:“三日之内,你要给我找到连城的下落—你给不了她要的幸福,那么至少学着大度一点,让别人给她幸福!否则,别怪我!我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恒泰蓦然转身,无声而去,仿若江逸尘所说一切皆与自己无关。只他面上再是平静,也已难抵心中排山倒海的痛楚。他停住一步,遥遥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悲从中来,愣愣地问一声—
“连城啊,你到底在哪里?”
自驿站回到府中,恒泰愣愣地坐在书房,坐了整个下午。只凝着窗口的方向,心中空洞。他时而这样,在书房一坐便是整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府中再是热闹,也激不起他一丝的情绪起伏。
醒黛远远站在书房外,端看着恒泰许久,只待落日西垂,恒泰似有所动静了,她才悄声走到他身前,见恒泰似全没发现她的身影,坐在椅子上只顾着发呆。
醒黛将热帕子递了过去,殷勤地道:“来!擦擦脸!今日见使者,顺利不顺利?”
恒泰呆呆地接过帕子,放在手中,也不抹脸,只胡乱点了点头。
“你也莫要紧张。”醒黛只觉得是他接待蒙古使者遇到了不快之事,便撑起笑,安抚他道,“这种事情也好处理,蒙古与我大清交情最深,咱们好几朝的皇后,可都是出自蒙古,算起来也是累世的姻亲,这都不能叫做国事,其实不过就是家事而已。只要跟着那些礼仪官,把过场顺下来,那都是极容易的。来,先喝几口香茶。”
恒泰目光落向她,突然张口:“我今天见到了江逸尘。”
醒黛端着茶,一时愣住。
恒泰缓缓道:“他,就是蒙古派来的使者。”
醒黛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掺了一丝紧张道:“怎么会是他?他来做什么?”
恒泰幽幽闭上了眼睛,声音极弱:“他质问我连城去了哪里,可是,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她一丁半点的消息,虽然我也曾派人打探过她的去向,但都是无功而返,慢慢地,我告诉自己再不要去想了。但今日江逸尘突然发问,且加之各种危险……”说着,突然猛睁开双眼,一脸急切,又饱含期待地望着醒黛,“公主,你知不知道连城的下落?”
一言,问得醒黛又是心虚又是心疼,不由得转为愤怒,猛地退了半步:“连城,怎么总是连城?你也是连城,他也是连城,难道这个连城不在了,你们就要掀翻天不成?”
“公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话音未落,隔壁忽然传来小格格的哭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恒泰与醒黛亟亟变色,来不及反应,忙一前一后冲去隔壁小格格的房中。迎目所见,小格格的摇篮周围,齐齐钉着一圈钢镖,距离小格格只差毫厘。奶娘兀自尖叫着,颤抖在侧,惊魂未定,小格格亦随着尖叫哭闹不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守卫都到哪儿去了!”醒黛双腿发软,忍不住问屋中侍女。
恒泰拔出一枚钢镖掂了掂,又瞧了瞧,眸中一虚,断然道:“是江逸尘!”
“为什么?”醒黛冲上来,抢过那钢镖,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威胁我。”恒泰握紧了拳,将所有的钢镖一一拔掉,沉沉道,“假如我不告诉他连城的下落,他就要开始对我的家人下手了,先是我女儿,然后也许会是你。”
“他敢!”醒黛大怒,“这个江逸尘真是胆大妄为,我这就进宫,叫皇阿玛砍了他的脑袋!”
恒泰一把将作势转身就要走的醒黛拉住,镇定地摇了摇头:“少安毋躁!咱们现在还不能动他。”
虽然如今手中有钢镖为证,但实在没有更确凿的证据证明这就是江逸尘下的手。再者,与江逸尘几次交手,他已心知其人阴险狡诈,实在难缠。而他如今的身份,又是蒙古国的使者,倘若稍有处理不当,必然有损两国邦交,这后果,他们也是承担不起的!
醒黛已是来不及思虑周全,心急火燎道:“那怎么办!我们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任他陷害吗?”说着又一愣,狐疑地看向恒泰,“不对!你!你莫不是和江逸尘联合起来,想要拿这个来威胁我?你们的目的分明就是要查出连城的下落!”
恒泰甩下满手钢镖,同是心焦:“你怎么能怀疑我?难道我不在乎女儿吗?”
“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女儿?你满脑子都是连城!”醒黛说得一委屈,便要落下泪来。
恒泰只扶着她的双肩,安慰一声:“我有办法!你放心,我不会让咱们的女儿有事的!”说罢,他抱起小格格,不顾醒黛的阻拦,离开了将军府。
经侍者传唤,江逸尘自驿站二楼走下,便看到恒泰抱着小格格站在驿站的院落中。恒泰尚是穿的便服,而小格格也是穿着单薄的室中暖衣,可见这一对父子是匆忙而来,未做过多准备。
江逸尘抱拳施礼,便扬笑看着恒泰:“这不是富察将军吗?这么快又相见了,有何指教?”
恒泰抱着小格格走上前去,朗声道:“我的女儿如今已经三岁,正是学语的好时节。大清与蒙古素来交好,小女自然要学学蒙古语才是。既然尊使远道而来,这正是绝好的机会,我稍后自会上奏朝廷,请尊使在我大清的这些日子里,教授小女蒙古语,并且照顾小女。”
江逸尘面上一愣,来不及反应,已听恒泰又道:“想来尊使为了两国之友好,必不会推辞。”
话音未落,恒泰便将小格格往江逸尘手中一递,并无打算收回手的意思。
江逸尘无奈,只好一把接住小格格。
恒泰摸了摸小格格的脸,低声温颜道:“你江伯伯武功高强,定然会保护得力,乖女儿,你自然毫发无损啦!若是你有事,他又怎吃罪得起呢!”
江逸尘面上一阵扭曲,咬牙间,只得将情绪吞下。
恒泰再直起身子,睨着江逸尘哈哈大笑:“好!小女就托付给尊使了,在下这就入宫见皇上去。”说着,转身扬长而去。
江逸尘抱着小格格,皱眉间,却见怀中小人嘟着粉嫩的小嘴咯咯地望着自己笑,俨然让他这个七尺男儿有些不知所措。
“置之死地而后生,越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这一手棋,似乎又比你要高明不少呢!逸尘,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忙,给你扳回一局呢?”
一声自身后袭来,江逸尘转身讶异地看着不知从何处迎上来的百乐,不无奇特地盯着她。
百乐仍是笑看着他,扬了扬眉:“怎么?不相信?你瞧,你总是小看我,这些年和你在一起,耳濡目染,我也得到些学问和手段的。”
绚丽的芍药花,映红了百乐的一张脸,只见那笑中更添了几分神秘。
“各位军爷看一看,我这摊上百货应有尽有,什么刮刀火钳金刚钻,什么手帕香囊纱罗扇,什么铁壶钢夹铜丸弹,什么鼻烟眼药雄黄串,薄利多销,没事来转转呀!”
军营前,百乐推着一车的杂货前来推销。满营的士兵听到吆喝声,顿感新奇,便聚拢来凑热闹。郭孝走在众人间,远远望着百乐,只觉得眼熟,再细细想想,恍惚记起百乐曾经赶着马车撞了运银车,又将化金水掺在散落的银子上。
“好你个女贼!四处抓你不到,没想到你却自投罗网!来人啊!给我捆上!”郭孝忙一步走出,亟亟指向百乐。一众士兵得了郭孝的命令,便出手将百乐捆绑起来。
那百乐也不抵抗,任由士兵捆绑住,只盯着郭孝道:“大人!大人!有话好说!我是良民,只是来卖东西的啊!为什么要抓要捆?!”
郭孝并不理会,只扬手命士兵将百乐押到营帐中去。百乐被押到了郭孝营帐中,即被松了绑。她有意无意地看着郭孝,扭扭捏捏出声:“哎呀!大人,我知道军营中是不准女人进来的,百乐只是小本经营,也是无心之失,大人若能饶了我这一次,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就是以身相许,也无不可。”说着,边走近郭孝身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又顺着他的襟衣滑下来,一手开始脱掉自己的衣衫。
“好刁钻的女贩子,你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吃这一套吗?”郭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完全不为所动,弯身捡起百乐脱下的衣服,盖住了她的身体。
百乐抓着衣衫,一时愣住。
郭孝不再看她,转过身,正色道:“女子不得进入军营也好,军营禁止买卖也好,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可你犯的却是死罪!”
百乐一急,忙问:“我怎么就是死罪了?”
郭孝冷笑了一声,提醒道:“做了那么大一桩买卖,自己倒给忘了?三年多前,在河南道上,你驾车撞翻了押运银车,又下了化金水。”
百乐想了想,复又重重点头,道:“三年前,河南道?!我倒是替人做了些事。有人给了我银子,又交给我些东西,叫我按计划施展,我也只是听从吩咐,哪里知道有什么后果。怎么了,惹到军爷您了?”
郭孝一怒,抽剑出鞘,一剑抵住百乐:“还敢抵赖?!你把二十万两银子化成水,哗哗啦啦淌了几十里,差点害死富察将军全家!”
百乐故作吃惊的模样,咬着嘴,一脸的倔强不肯认错:“军爷面前的就是个走江湖的女贩子,但凡我知道事关二十万两银子,您说我能有胆子接这个活计吗?雇我的人说得明明白白,押银子的是个贪官,要我把东西放在箱子里,叫这贪官的银子损失一些,怎么会害死人呢?我上哪儿知道?”
“一派胡言,来人,推出去斩了!”郭孝怒不可遏,直接向帐外扬了一声。
百乐脸色一变,亟亟截住他:“等一等!反正都要杀了,听我一句话!”
郭孝看了她一眼,收剑回鞘,冷哼一声:“还有什么要说的?说吧!”
百乐在自己身上搜了搜,总归是拿出了几两银子,她将银子递给郭孝,幽幽出声:“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为生计,不为养爹娘,也不可能干那些投机枉法的事情。请大人斩杀百乐后,拿着这银子去西南十五里外的柳家村,将这几两银子给我父母,叫他们有钱能够买药。百乐泉下有知,也会感谢大人的恩德!”
郭孝愣了愣,轻问了声:“你父母怎么了?”
百乐的双臂由身后士兵擒住,身子向前倾着,作势挤出两滴眼泪:“我父母身患重病,一家人全仗着我做些小本生意糊口治病。大人既然要斩杀我,多问也没啥意思。百乐不敢抵抗,只求大人能满足我这最后的心愿,百乐才死得安心些。只是,只是我那爹娘可怜啊!百乐再不能照顾你们了……”说着,便大哭了起来。
郭孝抬眼,已见士兵正拖着百乐往外走,心下不免一软,急言阻止了士兵。言罢,他径直走到百乐面前,目光紧逼着她,实在不知她是当真赤诚孝心,还是个狡猾的骗子。
“拿自己爹娘撒谎?”一声问下,隐着犹豫。
百乐仰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看着郭孝,坚持道:“死到临头,我骗你做什么?你尽可以去查!”
郭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她道:“你的那件案子,已经过去了,我可以不追究。但是!刚刚你在军营里卖东西被抓,全营的军士都看到了,我若放了你,又恐乱了军规营法,所以也不能放你!”
百乐心底滑过一笑,只面上露出思考的模样,再一仰头,盯着他:“百乐有一门绝技,可以为大军省下军粮。不知道凭这一手,够不够将功赎罪?”
郭孝不由得好奇,如今军粮确实不足,这小女子如若真能节省军粮,那自然是奇功一件。只是他看着她,也实在想不出她能有什么好主意立下这奇功。
百乐一眼看出了郭孝的怀疑,笑言:“大人既然好奇,何妨一试?”
不消半刻工夫,百乐已备好了食材。案板上放着十来个箩筐,皆装满了花花草草。她一人转入军营厨房,忙活在灶台前。郭孝穿过围观的众人身侧,走入厨房,随手翻看着百乐的食材,不由得皱了皱眉,拎着一个箩筐问百乐:“你采了这些花草来,难道是要做出食物?这些牛嚼马咽的东西,如何能吃?”
百乐一笑,极自然地点了点头:“天生万物,怎么就不能吃?只要烹调得法,都是好东西。荠菜、苋菜、马齿苋、蕨菜这些都是野菜,就不用说了。榆钱的树皮和树叶都可以凉拌着吃,香椿芽可以炒菜,可香了!许多花的花蜜可以喝,把玫瑰、牡丹这些花瓣裹上面糊,过油一炸,又香又饱肚子。柳树叶用水焯过,可以凉拌,槐树叶腌制起来,可以做下饭的咸菜。大多数草都能吃,树叶也是,嫩的可以吃新鲜的,老的晒干了泡水喝。总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了!”
郭孝听百乐说得头头是道,确有几分新鲜好奇,亦是相信了几分。再一垂眼看向锅中,便见百乐端起一盘油炸面糊花瓣递给郭孝。郭孝愣了愣,迟疑着抓了一把放在口中嚼了嚼,顿觉味道极好,不由得赞出了声:“果然是好味道。”
百乐得意地仰起头,盯着郭孝笑而不语。
郭孝抹抹嘴,咳了一声,故作一脸严肃道:“既然你有这般本事,从此,你就留在军营之中,负责伙食料理,只要干满一年,我便放你回家!在军营中,也算你服役,每月也有一点银子,而且还管饭。百乐,你怎么说?”
百乐笑着上前施了一礼:“大人饶了我的性命,这一年的伙食,我都管了就是。”
郭孝点头,便要将厨房交由百乐。只迈出一步,身后的士兵就悄悄在他耳后添了声:“郭管事,这军营之中有女人,总是不妥的吧!”
郭孝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反正每日都叫她男装打扮,给个单独铺位与她睡,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她这料理花草的手艺,正好为军营所用。人才嘛,不拘一格,好用就行!”
身后望着郭孝背影的百乐,缓缓仰起头,方才挂在脸上的乖巧笑容,越发浓烈。她眸中闪烁,似在酝酿着一场未知的波澜。
这日,大清皇帝亲自接见了蒙古来使,与蒙古使者对弈后,即兴陪蒙古使者前去观瞧神机营操演阵法。大营之中,士兵们正在操演阵法,一名打旗兵晃动令旗,营中一百多名士兵两两一排,各持长矛,组成了长长的一列战阵,犹如一条活蛇,进退蜿蜒。忽而蛇头盘向蛇尾,忽而蛇尾甩向蛇头,忽而蛇头与蛇尾相互迎扣,一旦长蛇阵两头围成环形,军士们便挺着长矛向圈中虚刺,口中呼喝,气势逼人。
皇上不住地点头,望向台下的恒泰:“恒泰啊,此阵为何?”
一身麾衣的恒泰上前施礼道:“回皇上的话,此阵乃是‘一字长蛇阵’,以军士组成蛇形阵势,用以包抄敌兵。”
“此阵有何厉害之处?”
“此阵如缠山之蛇,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则蜿蜒待敌。若敌攻我前队,则后队围将上来,若敌击我后队,则前队围将上来,若敌攻我中队,则前后两队齐上,将敌人围在圈中。敌军一旦被围,则我军长矛上下齐刺,敌军万难逃脱。”
皇上满意一笑,瞧了瞧身侧的江逸尘:“你瞧这阵法如何?”
江逸尘笑了笑,摇头道:“大清皇帝看来并不相信小人。”
皇上愕然:“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