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飘散在御花园中,晨钟响声由东首渐渐传来,这一年,又逢了春日的好时节。风来满园,花海如云浪层叠翻涌,随风扑来一叶花蕾在裙间,醒黛静静地将它捡起。这花开还有千日红,可她却觉得,人好似一日较一日绝望。一时间,对花苦笑,裙下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垂下手,温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将花递到她粉嫩柔软的小手中。小格格如今还在蹒跚学步,脚下一深一浅,一手握着花,一手紧紧捏着额娘的衣角。
只觉这御花园中的风大了,醒黛差了身后的宫人将小格格抱回殿中休憩。
“小格格转眼间,都三岁了。”皇后望着小格格的身影,在醒黛身侧叹了一声。
醒黛点了点头。一晃三年多了,时间如流水,白驹过隙。三年多来,她本以为是一场开始,却仿若落入预先的结局中,如若没有小格格,恐怕至今活在人世间,亦是一种煎熬。
皇后看了一眼醒黛,见她不知凝着何处愣神,便扬了声:“最近你府上诸事如何?”
“皇额娘放心,将军府里一切井然有序。”醒黛强撑一笑,已是习惯了多年来的强颜欢笑。
皇后看着醒黛,心下了然,不由得摇了摇头:“你瞒得了旁人,怎么能瞒得过我?”
花海翻摇,一簌簌扑满衣间,垂手便是一束束香花,醒黛落寞地垂下了头,静静凝着满手鲜妍。皇后哀怜的声音自风中飘来,不无忧伤心怜—
“你看你这眼睛,哭也哭了无数回,又哪里是称心如意的样子?本宫早就和你说过,当初何必非要赶走那个连城?一个屋檐下,地方大得很,干吗不和睦相处?如今这人被你赶走了,连带着恒泰的心也随着去了,这又有什么好?远的不说,本宫和你额娘如今就还处得很好,这不也是一个例子吗?”
醒黛闻声,只轻轻问道:“我听说我额娘的病一天好似一天,皇阿玛还时常去探望。皇额娘看在眼中,难道不会心有不平吗?”
风穿过树梢枝头,沙沙作响,皇后只一笑,豁然道:“皇上心中始终有你额娘,我拦住挡着又有何用?该想着还是想着,拦不住的。所以我索性成全了他们,你皇阿玛知道我的用心,却也暗暗感激,这几年来从没有冷落过我,这样岂不是很好?”她的后位始终稳如泰山,她的家族亦是繁荣不断,而她的丈夫,也给了她该有的垂怜。身为一国之母,她有的已然很多,要的也得到了,便该知足,知道珍惜。只可惜,面前的醒黛似乎迟迟不能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皇额娘说得是,可惜现在为时已晚。”醒黛望着皇后,不无动容,面上苦笑仍是酿着一丝无奈,“宋连城走也走了,总好过我看着他们俩在一起,心中难受。恒泰已经是这样子了,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今的日子虽然难过些,但也只求平平安安。”然如今只有一样,始终让她无法放心。连日来,恒泰钟情于寻觅各种萨满法师的幻术,深深留恋摄心术所织造的幻景不能脱身。然而这些,她压在心底,始终不能与外人道。
如今,看着皇后,醒黛便只能开口:“我只担心,恒泰最近萎靡不振,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皇后点了点头:“最近国事隆盛,四海太平,军营本也无事,无事不勤,也难怪恒泰会闲出病来。咱们何不给他张罗点事情去做呢?”
如果恒泰能忙起来,人在军营,便可以脱离幻术。醒黛几分欢喜,只待皇后说下去。
皇后一手抚去面前的芍药枝叶,想了想,缓缓道:“昨儿个皇上还说,蒙古这几日会派一队使者前来朝贡,这事情倒是不难,只是各种应酬礼仪多些。这事情恒泰肯定应付得来,说不定忙上一阵子,对他多少有些好处。”
筑梦所,是织造梦境封锁心灵的一处地方。
屋中的窗子已由黑幔全然遮挡,透不出一丝阳光。一室幽暗,燃烧着气味独特的藏香,诡秘的气息萦绕四周。这室中无风,两侧灯烛却诡异地颤抖着。四面冷墙铸有金漆雕龙,龙嘴含珠,吐出团团白雾,飘浮在空中。冷烟浮荡,白雾缭绕,烛火乱窜,这一切,都似乎在织造一个梦幻的国度。
一缕迷魂的香气扑入鼻尖,恒泰渐渐清醒,已由方才的梦中转醒。刚刚那个梦,一片漆黑,他在梦中无数次地呼唤,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转醒时,人已疲惫憔悴,浑然无力。他撑起两臂,由软榻上缓缓坐起来,看着由黑暗中走近的萨满法师:“人们都说你能实现一切愿望,这是真的吗?”
萨满法师向他行了一礼,扬了笑:“只要你想,有什么不能实现的?只是你愿望的实现地点,在另一个国度……”
另一个国度?这个萨满法师,倒是与之前的那些不一样,那些人都是在为自己催眠织造梦境,那些梦境有的虚幻,有的真实,可是没有一个能让他看到心中所思之人,不能让自己真实地感受到她的温度。然而,面前的这位萨满法师,却说要自己前去另一个国度。
恒泰略显好奇的目光转向他,又听萨满法师向他解释道:“在梦幻的国度,混沌的世界之中,在那里,你的一切愿望都可以实现。只需要按照我的引导,你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
萨满法师随手施展了法术,只见一杯颜色混浊的茶落在恒泰身侧的案几上,萨满法师手指着那杯茶,将声音一低:“喝了它,然后问问你自己,你想要什么?”
恒泰将茶一饮而尽,喃喃出声:“我不想让相思的痛苦困扰着我,我心里想着一个姑娘,她……”
“嘘!不要说!不要让迷茫困扰着你。”萨满法师制止了恒泰,声音渐渐放缓,“心中想着你的企图,我来帮你实现这个梦幻。在那个世界里,时间也好,空间也罢,都由你一个人掌控,你想见的人会出现,然后你会快乐得不想回来……”
萨满法师的眼中有一种旋涡般的力量,恒泰的意识开始虚化,眼皮也开始慢慢垂下来,只觉得潜意识中有一个人在推动着自己站起来—
“慢慢起来,慢慢移动你的脚步,往前走……”
恒泰便随着这声音慢慢站起,往前走去,他看到面前有一座龙头形的月洞门。月洞门缓缓打开,巨龙咔咔张开了大口,自巨龙口望进去,又看到一处暖室。室中有床,床边有一株精巧的金鱼树,金鱼树由无数个小小的水晶球挂满,每个水晶球中,仿佛都有金鱼在游动。
再听见一声,自远处缓缓传入耳中,又仿佛由心底而发。
“前面的月洞门里,有一棵好大好大的金鱼树,树下有一张铺着裘皮的卧榻,很柔软很舒服,你躺在上面,可以忘却一切烦恼……困了,你就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这是通往梦幻国度的道路……”
恒泰走到卧榻前,躺了下去。金鱼树的树枝正垂在额顶,不是萨满法师说的很大很大的金鱼树,而只是一棵小树。迷离的目光望向金鱼树,这树很矮,从枝条上悬挂着的水晶球中可以看到金鱼的游动,一条两条三条……恒泰的意识渐渐模糊,眼睛挣扎着,终还是缓缓闭上了。
合闭眼眸的瞬间,似进入一片虚无的黑暗,漆黑无比,空寂无比,却还隐隐回荡着萨满法师的声音—
“思念一个人,无论是在现实还是梦境,都同样不可自拔……”
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沉重如山的眼皮忽而不再疲惫,恒泰轻而易举地睁开了眼,触目所见的已是另外一个世界,好似身处另一个缥缈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已入夜深,举目可见漫天的繁星闪烁,所见之物,都好像是轻飘飘地落在半空中。恒泰动了动身子,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时变得极轻,好像自己竟可以飞起来。
目光转了转,渐渐看清这个世界的正中央,耸立着那棵好大好大的金鱼树。与他之前在穿过月洞门躺在卧榻上看到的那棵小树不一样,如今眼前,本是一棵小的金鱼树,已高高耸立而起,顶天立地,向下,蔓延到极深极幽暗的地底,向上,升到天顶的尽头。树干树枝四下延伸,每根树枝上都有着一个晶莹透明的水晶球,每一颗水晶球中,都可清晰地看到忽闪着红色大眼睛的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摇曳生姿。
恒泰一时看呆了,探手抚上一个水晶球,凝着那之中的金鱼,问道:“这里就是梦幻国度吗?这儿有连城吗?连城在哪儿?”
四下间寻找,始终不见连城的踪迹,无法按捺的思念此时已然迸发,化作无穷无尽的悲伤和焦急。不论是现实,还是法师们织造的无数个梦中,便是连现在,进入了梦幻国度,都不曾相见的连城,到底在何方?
“连城!连城!你在哪里?为什么不与我相见?”恒泰仰起头,对着漫天繁星嘶吼。遥远的天边都回荡着“与我相见……与我相见……”一声连着一声,缭绕在星辰点点的夜空中,缭绕在晶莹闪烁的金鱼树之间。
突然,一道光嗖地落在树梢顶端的一根树枝上,在光与树枝的结合处,一位白衣女子扶着树枝翩翩坐落其中。她的衣袖上有繁星闪烁,她的裙间散发着水晶的光芒,她轻轻摇摆着双腿,那水晶球中的金鱼便随着她双腿摇摆的节奏不住地游弋转动,长长的头发垂在腰间,被一丝风散开。
恒泰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那样朦胧的笑容,那样甜美的眸光,是连城!
“连城!连城!是你吗?”恒泰欣喜若狂地向上挥舞着双臂,试图引来她的视线。
树上的女子,看着他,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扶着树梢的手转而向着他挥了挥。
“恒泰!上来啊!你快上来啊!”
一声,由树上飘落,声音很是缥缈空灵。
“连城!连城!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道,我有多么想你!”恒泰的声音飘向空中,便觉得自己要随着空气飞起来,飞上树梢,飞到连城坐着的地方。
“我也想你,来啊!恒泰!”又一声,更是清晰真实。
恒泰踩着一根树枝,轻飘飘地跃向另一根树枝,反复跳跃着,朝着连城的方向爬去。只见树枝顶上的连城依旧在笑,不住地唤自己:“来啊!快上来啊!恒泰!”
这就要到了。恒泰心中激动,继续往上爬,眼看连城离自己越来越近。
刹那间,一记白光自天边显现,天摇地动。
金鱼树在剧烈地晃动,一个个水晶球瞬间掉了下来,游动的金鱼也在水晶球碎裂的那一刻消失了踪影。巨大的震动中,恒泰已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方向,身子越来越沉,跟着树枝急速下跌着,手仍是探向连城的方向。而连城的身影却在视线中一丝一丝遥远。
一记白光自天边闪烁,似乎要撕裂夜空,天地之间,他看到醒黛巨大的身影正在用力摇晃那棵金鱼树,树上的水晶球不断坠落,所有的金鱼都碎在了半空之中。连城的影子,也在逐渐透明,渐渐地,消失殆尽。
“不!连城—”恒泰绝望的一声,回荡着。
一切随之混乱,天旋地转间,被撕裂的夜空消失了,漫天繁星消散,金鱼树碎裂,整个梦幻世界的影像终归于最原始的虚无—无尽而原始的黑暗。
“恒泰,你醒醒!你醒醒啊!”
一声,时远时近。
恒泰缓缓睁开了眼睛,疲惫地盯着熟悉的房顶,垂眸间看到熟悉的醒黛。筑梦所内已是一片狼藉,作法的器具全部被砸被毁,满室的神秘氛围被一扫而光。
“恒泰!你怎么可以每天都活在这种地方!你知道不知道摄魂术是个大骗局?”醒黛一步走来,身后跟着抱着小格格的云儿。
恒泰不动声色,仍似还未从梦中回过神来。
“他是个骗子!是骗子!”醒黛一指跪在地上的萨满法师,另一手抚上恒泰满是虚汗的额头,“你知道吗!他给你用药,让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天到晚精神恍惚,分不清醒着还是做梦!你这样下去,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恒泰呆呆地望着醒黛,气力虚弱地问:“公主,军营有事吗?”
醒黛一愣,摇了头:“没啊!”
恒泰又问:“那么,府里出乱子了?女儿生病了?”
醒黛再一摇头:“没有,一切都好。”
恒泰闻言,缓缓闭上眼睛,淡漠地道:“既然一切都好,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难道只有发生事情,你才会回家?难道只要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就连你的面也见不到?”醒黛心中一急,出声逼问,“孩子都三岁了,你几时关心过关爱过?你是男人,你是一家之主,你怎么能够总是这样醉生梦死,毫无生机?你这算是什么丈夫,又算是什么父亲?”
恒泰仍是一脸消沉。醒黛见他仍旧一脸无动于衷的模样,心中便更气,自云儿怀中抱过小格格,上前将小格格递入恒泰怀中,恨恨道:“女儿是你的,你自己带!”说罢,领着云儿离开了筑梦所。
落入恒泰怀中的小格格,似受到了惊吓,开始哇哇大哭,娇嫩的小脸蛋一时哭得通红,泪水纵横。恒泰抱着小格格,不知该如何哄好她,便只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边用手抹去她的眼泪,一面轻柔地叹问了声:“孩子,你痛吗?”
小格格只不停地哭,没有回应。
“真好。”恒泰苦笑,摇头皱起了眉,“你痛的时候,还可以哭出来,而阿玛呢?阿玛痛的时候,又到哪里去哭?”
抱着小格格,恒泰闭上了眼睛,似还在回忆方才那个梦,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便要握住她了,连城。
一时间,情绪再难压抑,恒泰失声痛哭出声:“连城!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啊!”
筑梦所中一片凄凉,寂寞吞噬人心。恒泰将头重重仰到后榻上,抱着怀中的小格格,哭声交缠,一声痛过一声。
驿馆院内,恒泰着一袭顶戴袍服,携一众朝廷官员等候蒙古使者。待蒙古侍从簇拥着使者由二楼缓缓走下时,恒泰已由众人之中走向前首。
待一仰头,目光触及那正款款步来的蒙古使者,不由得吃了一惊,是江逸尘。只见如今的江逸尘,已着了蒙古人的衣装,留长了胡子,俨然一个蒙古人的模样。三年未见,本以为死于小镜湖的江逸尘,竟是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并冠上了蒙古使者之名。
“别来无恙。”不等恒泰反应过来,江逸尘已步至他眼前,轻落了一声,即扭身向身后的随从吩咐道,“你们速速将进献给大清皇帝的贡品,交由这些大人们验看。”
蒙古诸侍从随声行了礼便退下。恒泰亦点点头,招呼了手下随蒙古侍从前去验看。待两方之人皆被差遣散去,院子里,便只有恒泰和江逸尘立于其中,相对而望。沉默,横贯于二人之间。那些不堪提及的过往,终究伴着三年的时光,化作封存的记忆,和经久的沉默。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就死而复生,成了蒙古使者了。”江逸尘首先移开目光,看向满院芬芳,斜落的阳光照在他的右颊,映出那一记早已愈合却始终不能消退的伤疤。
“其实没有那么复杂,我江逸尘福大命大,炸药也炸不死我,自京城一路西行北上,想走得越远越好。就这样一直走到了草原,走到了蒙古,在机缘巧合之下,我救下了蒙古的小王子,又击狼毙虎,显露了一手功夫。蒙古人最敬英豪,大汗见我功夫不错,便留下我来,要我教他那些小王子们练武。”
但想起那般生死艰难的过往,江逸尘勉强撑起一丝笑容。他曾经也想过,只要走得足够远,思念也就会一分分淡下来,可惜,那似烈火一般的思念,燃烧了三年,燃烧了万里,却越来越浓,越来越烈,甚至比之从前的思念,更为深刻!
恒泰的目光由他脸上的伤疤移开,仍是沉默。思念之为物,历久弥新,越沉越浓,江逸尘如此,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以思念为病。
江逸尘望着恒泰,须臾不动:“从草原走到京城,要走三个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使者,万里前来进贡献礼?”
恒泰看着江逸尘,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