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公务繁多,加上又是月底,府中账务也要清算,恒泰已经连续好几天睡在书房了。醒黛独守空房好几日,终于忍不住让李嬷嬷陪着她,亲自到书房去寻恒泰。哪知道恒泰并不在书房,他一大早就去了账房。
恒泰领着几个账房先生正在盘点这几个月的用度,佟毓秀忽然带着个脸上戴着面罩的人走了过来,见着恒泰就行了个礼,朗声笑道:“大爷,这原是我那远房嫂子的一个亲戚,名叫阿成,阿成,快来见过恒大爷。”
这阿成哪里是佟毓秀的远房亲戚,分明就是江逸尘。不过为了混进将军府来,易容乔装了一番而已。江逸尘走上前来给恒泰行礼,小声道:“见过恒大爷。”
恒泰点点头,指着江逸尘脸上的面具问道:“他这是……”
佟毓秀连忙答道:“他呀!家里有一年走了水,他冲进火堆里去救人,结果头发面目全被烧得稀烂,用了大半年的药,命虽然保住了,但从此却落下了一张伤残丑陋的脸,只能戴着面罩遮遮……唉,有这样一张脸,寻常人家哪敢用他做工?大爷,我这回也亏我那嫂子帮忙,你看看,能不能让阿成在咱们府上找个差事做做?”
恒泰点了点头,颇为欣赏这个叫阿成的人。
“见义勇为,这是英雄的行径,我原是佩服这种舍己救人的朋友。既然阿成肯来府上帮忙,我是再欢迎不过。如今伙房马房都需要人手,还有些外办的差事,你看看阿成自己的喜欢,愿意做什么就安排着,莫亏待了他。”
佟毓秀喜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阿成,还不快谢谢大爷?”
江逸尘闻言立马给恒泰跪下,感激道:“谢大爷收留!”
正说着话,醒黛提着食盒,带着李嬷嬷走了进来。
“你们下去吧。”恒泰将佟毓秀和江逸尘屏退。
醒黛走了过来,柔声对恒泰说话:“恒泰,我见你还没用早膳,特意炖了一盏燕窝送来给你补补身子,你趁热喝了吧!我知道你还在为小雪的事情伤心,但这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曾想她怎么就……哎,也是怨我没有去宗人府交代一番,多叫他们照顾照顾。恒泰,请你可别再怪我,我真的也是很后悔!”
恒泰摇了摇头:“公主何出此言?没事的——燕窝臣收下了,这里事务尚多,恕臣不能奉陪,公主还是请回吧!”
恒泰走进账房内间,随手关上了房门。醒黛吃了个闭门羹,很是尴尬伤心,到底她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呢,让恒泰这么讨厌,连见一面都觉得厌烦。
“我们走吧公主。”李嬷嬷叹息着,拉着醒黛从账房出去了。
等到外面没有声音了,恒泰才从内间出来,将账务核对清楚了,他还要去书房跟富察将军议事。
一时间,他好像变得特别特别的忙,这大概是从他跟连城吵架那天开始的吧。总是让自己非常忙碌,也许这样就不用遇到她,也许这样就不用时时想着她。
稍晚点,恒泰去见富察将军,正说着话,却见连城手捧点心走了进来。恒泰扫了连城一眼,连城却像是根本没看到他一样,目不斜视地只看富察将军。
“咱们院子里新开了玫瑰,昨晚上福晋趁花瓣刚开亲手摘了,今天做了玫瑰糕饼,正新鲜呢,差我送来给将军尝尝。”连城将点心放到富察将军面前。
富察将军闻言,拿起一块糕饼品尝,顿时赞不绝口,拿着糕饼对着恒泰道:“你娘的手艺,多少年没有兴致亲自做了,来,你也尝尝。”
连城面无表情地将糕饼端到恒泰面前,他满眼只有她一个,可她却没有一点感觉,恒泰心中就浮起了一股郁结之气,他想起郭孝对他说的话,得跟她摆摆脸子。
恒泰伸手去接,故意失手,点心打翻在地。清脆的破碎声在书房中尤为刺耳,青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恒泰借机发作。
“好蠢才!碟子都拿不稳!郭嬷嬷老眼昏花了,从哪里弄来这么个丫鬟,粗手笨脚的还在我额娘跟前伺候。”
连城蹲下身,默不作声地捡着满地碎片,恒泰这么做,无非是想让她看到他而已,可她就是不想让他如愿以偿。
富察将军见恒泰说得有些过火,连忙出来打圆场:“哎,算了,都是小事。从来不见你发脾气,跟个丫头置什么气?!你是最近事务太忙,心火旺盛。”
恒泰狠狠瞪着连城,可连城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面目坦然地接受教训。
恒泰很是无奈道:“阿玛有所不知。昨天我查账,洗衣房的徐大借用采买的机会报了二十两的私账。数额不大,但是此风不可长。我琢磨着这几天把他打发出去呢。”
富察将军点头道:“现在是你管家,事情你看着办吧。”
恒泰目光仍旧落在连城身上,他故意冷着声音道:“左右都要清理一次,我想把府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嘴巴不严实的、干活偷懒的,还有连端碟子都不伶俐的奴才们都清出去。”
连城完全不为所动,很淡定地捡着碎片,恒泰越说越气。
“你,宋连城,你家是哪里的?”
连城淡淡扫了恒泰一眼。
“回大爷,我家是石家庄的。正想回家看看去,还请大爷成全。”
恒泰张口结舌,看了连城好半天。他企图从连城眼中看出一丝软弱,但是没有,她就像个斗志昂扬的小鹿一样,昂首望着他。终于恒泰感受到了一丝挫败感,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叹道:“算了,没事了,你下去吧。此事再议!”
连城端起一盘碎片,转身就走。走得可谓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连城直接进了厨房,因为福晋说了,这糕饼还要给公主送去一份。用了新盘子装好,连城就抬脚向公主楼走去。
公主楼中,醒黛坐在房内昏昏欲睡,这几日她都是很沮丧的。
李嬷嬷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怀中抱着一堆锦绣荷包。醒黛瞥了一眼,皱眉问了一声:“你弄这些荷包做什么?”
李嬷嬷表情很是神秘,她凑近醒黛低声道:“这些可是好东西,公主,今儿咱们见到了额驸,可看他那个表情,又哪里有半点生离死别的痛苦?老奴在想,这小雪会不会只是个替死的幌子?咱们别是上了大当,而大爷心中那个人,咱们还没有揪出来!”
醒黛怔住了:“你是说咱们被骗了?”
李嬷嬷点了点头。
“除去这个,没有别的解释,我们八成是被骗了。”
醒黛顿时就怒了,敢情绕了一圈,她都白忙活了:“岂有此理!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怎么把正主给揪出来?”
李嬷嬷笑道:“这有何难?老奴早就给公主预备好了,这些荷包都不是普通的荷包,这些荷包里,装的是用各种花香加上聚香胶团成的香丸,气味持久,人若一旦沾身,必然经久不散。公主将这些个荷包都分发下去,按照香气做好记录,那么,一旦额驸身上沾染了哪种香味,那么到底是谁在和额驸有所勾搭,那不就一目了然了?”
醒黛眼前一亮,顿时点了点头道:“真是好主意,难得嬷嬷你想得出来!”
李嬷嬷抓着荷包,声音很是得意:“那明日老奴就去分发香囊,只说是公主的赏赐。”
正说着话,连城端着糕饼走了进来,醒黛见连城来了甚是高兴。
“哎呀连城,来来来,陪我说会儿话。”
连城将糕饼递给醒黛,坐在一边陪着醒黛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临走前,李嬷嬷却塞给她一个荷包。
“公主赏的,戴着吧。”
醒黛有些发愣,等连城走了才问李嬷嬷。
“连城就不用了吧。”
“公主,若是她是清白的,送她一个也没什么。”李嬷嬷眼神里满满是若有所思的意味。
连城将荷包塞进怀里,才回下人房,郭嬷嬷就来找连城,说是福晋吩咐她去买点新鲜莲子回来,这时节,莲子可是个稀罕物。
连城走街串巷,好不容易买了一包莲子,估摸时辰也不早了,就打算直接回府。
突然,斜刺里跑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劈手将连城拎着的纸包抢了过去。连城一惊,再定神一瞧,急忙追去。
“这不是小豆子吗?你抢我东西做什么!看我不追到你!”
连城喊着,飞快地跟着小豆子身后跑了过去。
这一路追着,越走越偏僻,竟然直接走到了河边芦苇地。
小豆子将纸包丢在地上,然后钻进芦苇丛中消失了。连城连忙捡起纸包,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恒泰身穿白衣背对着自己站着。
河边插着一根白色招魂幡,恒泰在河边祭奠着谁。
连城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此时他的声音就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来。
“小雪,我本无意要害你,但谁知道事情如此变化,公主这般下了狠手,可怜你一个小小的姑娘,就这样成了幽冥的旅人,你若未过奈何桥,没饮孟婆茶,你请相信我,我本无心逼你致死。现在招幡设祭,你在黄泉之下,希望可以安心。”
恒泰浇酒做祭,漫天散纸钱。
连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强迫自己压下去的难过情绪此时又浮了上来,她缓步走到近前,柔声道:“恒泰,当初你要是不那样做,小雪怎么会死?现如今小雪已经走了,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恒泰叹道:“没有用,人回不来。只是我心里能好受一点而已。我也不是为了自己,我是想要对你……”
连城摇了摇头道:“这事啊,我想起来就难受。那天你说得好,咱们相见还不如不见。”
连城转身又要走,恒泰连忙冲上前,张开双臂用力抱住连城,他贴着她耳边轻声道:“一千个大内高手也没你一个难缠。来硬的你不理不睬,我这都服软求饶了,姑娘你还是不理我。咱别生气了,行吗?我为了你,心都操碎了。怕你生我的气想把话给说清楚,又怕公主看见了又找你麻烦。我真是带兵打仗都没这么累过。”
连城回头看着恒泰,这次她没有挣扎,只是眼中忽然就掉了眼泪。
“我害怕。不是为了我自己。只是我有个感觉,你跟我,咱们要想好,想在一起,这事像点着一场大火。你跟我烧着了,是咱们两个心甘情愿,是咱们两个活该。可是这把火要是卷到了旁人,那就是咱们造的孽!我不愿意!”
恒泰紧紧抱住连城,他试图让她放下心中这些事情:“别多想,连城。别多想。我告诉你,我用我的性命跟你担保。小雪这样的悲剧只有一次,以后永远不会再发生。而我跟你,咱们两个会好好的,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连城其实面上对恒泰冷淡,但她从未停止过思念他,此时恒泰这样说,她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恒泰的怀里,恒泰拥得更紧了。过了半晌,连城抬起头来,恒泰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连城语带嗔怪:“那天,你真的要把我赶走啊?”
恒泰笑道:“嗯。真的赶走。然后我跟在你后面,咱们一起走。”
连城听他这么说,顿时用力捶了他一下:“脾气那么大,我都吓坏了!”
恒泰很是委屈道:“我才吓坏了呢,你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我怕你是聋了。”
“所以你就让小豆子故意引我来这里?”连城问道。
恒泰一愣:“没有啊!我并不知道你会来的啊!”
就在这时,一群小孩子从芦苇丛中走了出来。有小豆子,还有当初在李奶奶房里的那些小孩子,恒泰一见,顿时恍然大悟:“这几天来,我想你想得发慌,却又不敢去见你,于是自己将以前你和我一起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这些孩子们还真是调皮啊!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去安排的……”
小孩们齐声拍手道:“恒泰哥哥羞羞羞!又装糊涂又想要。想连城,睡不着,四九城里绕几绕。口难开,想求饶,不知姐姐饶不饶。芙蓉花,迎风俏,照见姐姐几多娇,恒泰哥哥你快开口,抱着姐姐上花轿!”
小孩子嘻嘻哈哈,又闹又笑。恒泰和连城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雨过天晴,芦苇摇曳,这个下午,抛却了那些烦心事,连城第一次觉得,他们回到了曾经刚刚相识的时候。
那时候这里是一片苍茫荻花,正是寒冬,而如今,白色荻花也成了碧绿芦苇,等到再变成白色荻花,大概又是一岁枯荣。
天色将晚,连城才同恒泰一起回了将军府,不过到了府门前就分开了,连城从后门进了下人房,而恒泰则回了公主楼。
刚刚和连城分开,恒泰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醒黛。因为她,他才不得不和连城这样偷偷摸摸,此时见醒黛上前嘘寒问暖,伸手要替他宽衣解带,恒泰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公主,臣累了,要先去沐浴。”恒泰躲开醒黛的触碰。
醒黛也不恼,恒泰这么对她也不是两三天的事情了,当下招呼下人,给恒泰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等到恒泰脱了衣服进了浴桶,醒黛就将恒泰的外袍拿了出来,她凑近嗅了嗅,却愣住了。
李嬷嬷立即走了过来,低声问:“怎么样,是什么味道?”
醒黛欲言又止,不知道要怎么说,李嬷嬷着急,抓过袍子来,亲自闻了一闻。
“咦,这个味道,茉莉……竟然是她!好啊,原来上次他俩本是在演戏给公主您看啊,这个连城可真是不简单!”
醒黛此时心烦意乱,她试着给连城开脱道:“连城是我的好姐妹啊!会不会是搞错了?之前已经搞错过一次了,这一次会不会也错了,或者,他们只是遇到了说说话?”
李嬷嬷急道:“哎呀!公主,您闻闻这味道,这样浓,若不是相拥相抱,亲亲热热,这淡淡的茉莉香哪里能染得这样深?我说傻公主啊,你可别再天真了,他们正在耍着你玩呢!你还真当她是你的好姐妹啊!”
醒黛恍然大悟,怒道:“好啊,好啊!枉我还真把你当成我的姐妹,竟然一直骗我!看来上回的鞭子真是没有打够,这回我非要亲手让你知道厉害不可!”
李嬷嬷忙劝道:“公主!万万不能性急,上回咱们下狠手弄死了小雪,你也看见额驸的表情了,那还是个无关紧要的替死鬼,额驸就已经跟你有了罅隙,这回你若是直接把连城给弄死了,额驸岂能与你善罢甘休?”
“我是公主,他敢!”醒黛横道。
李嬷嬷害怕醒黛一个激动做出点无法挽回的事情,连忙拉住她劝道:“你们毕竟是夫妻,他虽然不敢把公主怎么样,但他铁定了不和公主恩爱安生,只怕公主也会难受得很!凡事不可直中取,何妨不在曲中求?反正现在连城还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山高水长的,慢慢零零碎碎收拾她!要她有苦说不出,还显得咱们特别对她好!这软刀子割肉,可比快刀杀头来得痛苦多了!”
醒黛心中十分恼怒,她咬牙切齿道:“好!嬷嬷,就请你帮我多使些手段来吧!不过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将连城从福晋手里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