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将翻到的案台扶起,又唤了几个手下的寺人进殿来捡拾茶具的碎片。
楚王仍正襟危坐着,可暗潮汹涌的气息每个人都嗅得出来。
被宣进殿来的高桓以连滚带爬,不顾礼节的姿态跪在了楚王脚边,抬起头,直视着王上。
楚王一挥手,示意韩氏退下,韩氏会意,转身带着其他寺人们出了殿门,对其余跪在殿前的大臣们说:“高大人已经进去了,诸位大人现在可以安心回了吧?”
虽有疑虑,可众人还是纷纷散去——毕竟,王上肯召见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你要说什么,奏与孤听。”楚王克制着自己,保持着一个国君应有的风度。其实君臣二人早已经心知肚明,就等着捅破“钟离云晦”那张窗户纸。
“殿下肯听臣进言,臣……”
“直接奏吧。”
看着王上态度的变化,高桓有些难以置信。那双枯槁的、满是皱纹的手同他的声音一样哆嗦起来:“王上英明!此次云龙山之行,公主遭遇不测,老臣认为,实乃人祸!”
“何人之祸?”
“国相,钟离云晦。”高桓坚定地看着王上。
楚王的情绪令人拿捏不透,他究竟是矛盾的——既想报了这仇,又首鼠两端,顾虑钟离云晦背后强大的汉廷。为了此事,楚王都快把胡须捻断了。
然而他之所以畏葸不前,更重要的,是钟离云晦知道他的秘密,他那埋藏在心底里十几年的肮脏秘密。若要除去钟离云晦,就必须斩草除根,让他万劫不覆。不然只要他存在,就会对楚王有着致命的威胁。
“说下去。”楚王道。
“喏。”高桓一拜,“钟离云晦自任国相以来,欺瞒、犯上、大不敬,罪行累累,而此次又伤及公主。老臣已将他的种种行径一一列出,待王上决断。”
楚王眼睛一亮,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敢站出来盘点钟离云晦的罪状的。这未尝不是一个除掉他的机会!
“殿下,殿下!”韩氏匆匆进了殿。
楚王皱眉,怪道:“孤不是让你退下吗?”
韩氏焦急道:“殿下啊,太医令来了人,公主和王后……”
一日之内,楚王宫里哀嚎一片。王室的两条命,一位最得宠的公主,一位刚出生的王子,就这么没了。
王后产房内的宫人跪倒一片,她们知道,今日可能就是她们的死期。
床的重重帷帐之后,是刚刚生产完毕的王后。她听闻自己的女儿夭折之后便早产,费尽力气,生下的却是一个死胎。
王后的贴身宫娥手中所托的是一名成型的男婴,也便是那早夭的小王子。
楚王刘道满脸悲戚,不忍直视死去的孩子。
“姫儿,孤的女儿……还有孤的儿子……”楚王生平第一会这么咬牙切齿,“钟离云晦,孤要你血债血偿!”
楚王一步步走出了门,步履蹒跚。他粉妆玉琢娇俏可爱的女儿和伉俪情深的妻遭此劫难均是拜那个人所赐,仇恨的火焰在他的胸膛燃烧。
“王上,您可要保重啊!”韩氏上前扶住刘道。
“请巫祝,做法事。”他道。
“喏。”
纵使是国库空虚,前朝后宫都开支紧张,法事的阵势也绝对小不得。
奇装异服的巫祝在中央舞蹈着,在这座平日里用于楚王晤见朝臣的庄严殿堂之内,似乎升腾着一种奇怪的氛围。
一旁围观的,是楚国的文武百官。当然,少不了百官之首的国相,钟离云晦。
巫祝咿咿呀呀地低吟着,围绕着火盆扭动着四肢。小小的火盆却将大殿烘得暖暖的,透过火光,可看到楚王刘道那张沧桑衰老的面孔。
法事毕,巫祝本应给出谶语,可他却纹丝不动,若有所思。
韩氏忙替楚王催促道:“敢问高人,谶语何在?”
巫祝摇了摇头,仍是缄默。
“下去吧。”楚王一拂袖。他早已料到大概是什么不好的结果,不宜当众说出。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他除去钟离云晦的决心。
火盆刚被寺人们抬走,只见钟离云晦直挺挺跪在了楚王面前,行稽首大礼,边行边道:“罪臣向王上请罪!”
“哦?你何罪之有?”楚王明知故问。
高高在上的国相今日也称起了“罪臣”,百官皆瞠目。只有高桓和与他一同请命的大臣们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庄宜公主之事,实乃罪臣不慎。”钟离云晦道。
“高桓。”
“臣在。”
“把你上的奏念一遍,当着诸位卿家的面!”楚王颜色骤改,严厉而冷绝。百官顿时知道了风向,原来王上是打算对钟离国相出手了!他们竟等到了这一天,等到了这个奸相大厦将倾!
人群中多了些异动,一些兴奋的异动。
“喏。臣桓敬奏:国相钟离云晦,其身相国,其心不测。为相数载,不敬之言,犯上之举,罄竹难书……”高桓高声奏道。
朝臣们纷纷切切私语,更多的则是倒吸一口冷气。钟离云晦素来有指鹿为马之力,高桓今日敢这般顶撞,还说出“其心不测”这样的话,必定是豁出身家性命去了。
高桓终于念完了,楚王的脸色也更加难看。
“诸位卿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臣子们停止了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上奏。
“怎么,你们都不说,要孤来说吗?”楚王厉声道。
“臣有罪……”一排排的朝臣悉数下跪,唯有钟离云晦一人稳若泰山,立于原地,两眼直视着气势汹汹的楚王。
“儿臣请奏!”刘勋道。
楚王看着这个身体虚弱又十分不受宠的儿子,没想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挺身的倒是他。
“奏。”楚王道,继而又补充一句:“站起来奏。”
“喏。”刘勋轻拂了拂衣袍上的灰尘,道:“事到如今,我也只想问国相大人一句,为什么所有人的车驾之中我那公主妹妹偏偏上了你这个外人的车驾?为什么你的车会出问题?又是为什么,公主香消玉殒而你却毫发无伤?”
钟离云晦却想事不关己般,淡然道:“臣确实惋惜涕零,只是原因尚在追查之中。不知公子勋有何高见?”
整个殿中,楚王依旧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其余人俯首跪着,唯有钟离云晦和公子勋二人两相对峙,这大殿的一呼一吸,仿佛都在被他们操控。
“哼。”公子勋鄙夷地笑了一声,“国相大人,你还不坦诚?分明就是你蓄意谋害王嗣,你可知罪?”
“臣知罪,可此‘罪’非谋害王嗣之罪。”钟离云晦丝毫不畏惧他的言之凿凿,他的双眼不曾看向公子勋,却好似掷出了千把兵刃向他刺去。
刘勋不再与他争辩,而是一拱手,朝高高在上的楚王道:“父王,这奸相的不臣之心早已不是一日半日了!”
“殿下明察!”朝臣们更惶恐了,嘴里都喊道“明察”。
楚王越发愤怒,没想到一个国君和一个公子都无法说动这些大臣,钟离云晦就真的这么可怕?
“儿臣也请奏!”人群中站起了一个身着华丽衮服,颀长而雄壮的身影。
“说吧,孤要听听世子想奏些什么。”楚王眉目间透露出丝丝欣慰。
世子与钟离云晦无怨无仇,只是他揣度透了王上的心思,决计不愿让刘勋把自己的风头抢了去。
世子缓缓道:“勋弟说得没错,高大人也没错,国有国法,纵使是国相,也应严惩不贷。”
刘勋虽惊讶,但看在世子与自己目标一致的份儿上,也只得连连称:“王兄说得甚是!”
“臣以为,世子和公子所言不错!”
“臣亦是……”
三两位臣子又加入到了讨伐钟离云晦的行伍中去。说来也奇怪,方才一声不做的大臣们看着世子和同僚态度的转变,便都疾转倒戈,表明立场,希望惩治钟离云晦。
钟离云晦毕竟是条“百足之虫”,尽管“奸相”的名号响彻楚国,可心腹倒还是有几个的。
手握重兵的大将周叙此刻已然按耐不住,想要扳回局势。钟离云晦发觉,连连用眼神制止他。
能做这么多年“奸相”,他自有不同寻常的嗅觉。钟离云晦早知这是场鸿门宴,不管他怎样挣扎,楚王的决定都是不会改变的。最好的方法,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既然如此,臣也无话可说。”钟离云晦在闹哄哄的繁杂中仍处变不惊,遗世独立。楚王听到后,也略显错愕——这“奸相”顺从得异乎寻常。
“你既知罪,念在你相国多年,孤便从轻发落。从今日起,收回官印,革职查办,贬为庶民。谢恩吧。”
钟离云晦俯了俯首,却未曾行礼,便径直离开了。
“父王,此等奸佞宵小,理应死罪!”刘勋瞪大眼睛,大谬不然。
而楚王却摆了摆手——不治他死罪就无法取他性命了吗?他刘道有的是办法。
兰若奔波了一路,好容易才回到王宫之中。
刚要进晴华殿,却被一股力道拉住。
“梓云?”
梓云没有多说,只是面色严肃,低声道:“跟我来……”
梓云把她拉到甬道的拐角处,握住了她的双手。兰若能感觉到她眼光中流转着什么,便问道:“梓云,怎么了?”
“告诉我,”梓云道,“那一日在公主的行宫,你都听到了什么?”
兰若惊得后退了一步……看来这事终究瞒不了解忧公主!
兰若定定道:“是公子勋……”
梓云幽幽叹了一声,递与她一枚腰牌:“你走吧,这是秦桑给我,让我出宫给公主置办物件的。拿着它,就可以出宫。走得越远越好……”
“梓云,可是你……”
“莫要再管我了!”梓云急切道,“我就说我丢了腰牌,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倒是你……”
“我不能走,梓云。”兰若摇头,“我是无父无母,无可诛连。可是淳芳姑姑一定会受到牵连的……”
“你这脑袋!”梓云怪道,“你现在走,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回来过,只会当你死在了山里,或者走失了。你若留下才会牵连她!公主的秘密太重大了,她不会让你活着的!”
兰若看着这张与她相伴多年的脸,竟感到一股泪意。
“梓云……”她开始哽咽,“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姐姐……”
梓云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你若真当我是姐姐,就快跑吧……你一定要活下来!”
拿袖子胡乱揉了揉眼睛,兰若刚一转身,便想到了什么。她忙又问道:“国相大人呢?他如何了?”
“你自己都难保了,还管他……他啊,被贬为庶人了。”
兰若抚了抚心口。她只要知道他还活着,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