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太医令随行的医官便二度被宣进了王后的行宫。
王后塌前放置着一架屏风,将床榻与外界隔绝。楚王正坐在这屏风之外,神色凝重。
“王后究竟有无大碍,你可要同孤讲实话。”楚王道。
“妾无大碍……”屏风另一头的王后忙道,生怕王上为了自己耽误了拜神祭天的大事。而她绵软无力的声音已出卖了她——她是虚弱而疲惫的。
“孤这是在问医官!”楚王的语气不是责备,而是充满关切。
跪在地上的医官俯着首,不发一言。他的身体不曾战栗,可心里却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实话实说会得罪王后,可是轻描淡写则会害了王后腹中胎儿,触怒王上。左也不是,又也不是。
王上似乎是看透了他心中的算计,道:“你只管说,孤不会降罪于你。可你若是撒谎……”
“喏,臣说……”医官经不住楚王这么威胁,可仍然心存顾虑,便结结巴巴道:“禀王上,王后当真不能在劳碌了……否则……否则胎儿难保啊!”
“王上……”屏风后王后的声音有了哭腔。
楚王将手托住前额,缄默地摇着头。
医官见王上和王后都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便又道:“王上,王后娘娘玉体本就虚寒,这山中阴冷,恐难承受。臣这就去熬制些补药。”
“快去吧。”
“喏。”医官如释重负般地退下。
楚王负手踱到了屏风后,榻上的王后早已泪痕纵横,看向楚王的目光里既有动容的柔情又有一丝歉疚。
“王上……”
“别再说了,孤知道该怎么做。”
王后抚摸着自己明显隆起的腹部——她早已不再年轻了,楚王宫里的宫娥换了一批又一批,妃嫔们一个个被册封,王子公主们一个个出生,她却苍老了。
生育无疑是把女人推到鬼门关上走一遭,而这一回恐怕是她最后一次为楚王生育儿女了,这个新生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儿孙满堂的楚王竟也十分挂念。
“传令下去,即刻返回王宫,不得耽搁。”楚王唤来了贴身伺候的寺人。
这是当今王上在位以来阵势最为隆重的一次入山祈福,却也是最草率的一次。
浩浩荡荡的车驾原路返回,马车的圆轮每向前多滚动一周,人们心头的恐惧便加剧一分——入了山却又不祭拜,这般大不敬的行为,足以触怒神明了。
然而,楚王不理会这些声音。
“父王,父王……”活蹦乱跳的庄宜公主与王上同车,早就感受到了他的沉闷。平日里最喜欢逗弄她的父王今日却怏怏不快,这让她感觉不好极了。
王上无心应付她,小公主便哭闹道:“姫儿怎么惹父王生气了?父王连句话也不说……”
“姫儿,不要闹了……”(注:公主名字,姫,音同“缜”,意为谨慎。非“姬”。)
庄宜公主刘姫人虽小,脾气却是出了名的倔。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非要下车,与世子哥哥同车。王上无奈,也只好随她去了。
小公主被楚王的侍从抱下了车,一路小跑爬上了“世子”的车驾。
“咦?”她和钟离云晦四目相对之时,才发觉自己上错了车。
“公主不是在王上身边伴驾吗?怎么到臣这里来了?”钟离云晦觉得出乎意料,便问道。
刘姫一见是钟离云晦,索性不下车了,将错就错待在了这里。
“本来是想去找世子哥哥的……”
钟离云晦道:“那公主还是去找世子吧,臣毕竟是臣下,与公主通车不合礼法。”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不想找世子哥哥了。”庄宜公主唱反调道。
马车走着走着,途中恰有一大块石砾,车轮径直从上面倾轧过去。石砾虽不小,可以车轮之大,本也应安稳无事。可谁料颠簸过后,车轮竟脱离了马车,滚出好远。
缺了一只轮的马车斜着倾倒下去——车驾本就十分沉重,马车一倒,力道之大把马也掀翻在地。倒地之时,尘土四起。
牵马的宫人愣在了那里,若方才他骑在马上,此刻定伤得不轻。霎时,他又惊恐地看向倒下的车——车上有百官之首的国相大人,还有王上和王后最宠爱的庄宜公主!
“来人……快来人……”他喊着,双膝却已经跪了下来。这两个人中谁要是毫发有损,赔命的人可是他。
跟在其后的车驾也悉数停了下来……
兰若深一脚、浅一脚奔波在山路上,时而手脚并用。她只想着钟离云晦能越早知道他的车驾被动了手脚越好。
山腰处简朴的行宫依旧在,只是行宫附近一时间全然没了人烟,似乎楚国贵族从未驾临过云龙山一般。
兰若远眺到了这般光景,觉得奇怪,冥冥之中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惶恐,生怕是出了什么事。
各个行宫都空空如也,兰若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位正在收拾物什的宫娥。
“这位姐姐,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了?”兰若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世子妃把东西落下了,我才回来取的。你又是哪里的宫人?车驾早就启程回宫了,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回宫?”兰若意识到了其中必有变数,便扯了个谎道:“姐姐,我是太医令的宫人,奉命去寻些草药,现在才回来。姐姐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了……?不祈福了吗?为什么直接回宫了?”
那宫娥一撇嘴,无奈道:“王后娘娘身体抱恙,不得已王上才决定回宫的。可回宫路上,庄宜公主从国相的车驾上摔了下来,至今还生死未卜呢……呸,我怎么能这么说主子!”
国相的车驾……他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刘勋的暗算。庄宜公主摔下车,生死未卜,那他呢?
兰若不敢想下去,拔腿便去追赶车驾。
她毕竟是一介女流,身量尚小,钟离云晦的车驾又在仪仗最前处,兰若自然是追不上的。她只追上了仪仗最末尾处几个侍女所乘之车。
历经摸爬滚打,兰若身上早已衣衫褴褛了,侍女们见了便露出厌恶的眼神,不愿让她上车。兰若再三央求,她们才勉强答应。
侍女们在车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兰若心情更加烦闷了。
“不知道庄宜公主现在如何了,太医令的人可遭殃了呢……”
“是啊,王上正大怒呢……”
“更遭殃的是那个奸相吧,这一回王上定是要严惩他了。”
“莫要讲这种话!万一传到国相耳朵里,先没命的是咱们!”
“偏要讲!他通敌卖国本来就人尽皆知了,王上严惩他也是早晚的事。”
“你当真是不想要命了!”
兰若不满她们说钟离云晦是“奸相”,便脱口而出道:“才不是……”
几人的一同怔怔地望向她,兰若忙捂住嘴不再言语,她知道此刻与她们争执不是最重要的,回到楚王宫才是迫在眉睫之事。
从云龙山归来,人人都发现了——楚王宫变成了一座噤若寒蝉的宫,一座郁郁寡欢的宫。
人们一边担心着这次半途折返的祈福会触怒神灵,一边担心着庄宜公主和王后的安危时时刻刻撩拨着楚王的不安与愠怒。
太医令的医官们更是如履薄冰。
楚王刘道是个能忍之人,忍了权势盖主的钟离云晦这么多年,但事关他最疼爱的女儿,他便忍不了了。
刘姫是他的心头肉,她的皮肉之伤,正如在他心上剜了一块那么疼。
“王上,大人们求见呐!”贴身伺候楚王的寺人韩氏道,服侍了这么多年,他自然看得出楚王的煎熬,便更加谨慎了些,“殿下若是不想见,老奴自会遣他们走……”
“他们可有说为什么要见孤?”
韩氏一低头:“这老奴可就不知了……”
楚王蓦地笑了,凄冷地笑了。
大臣们为什么要见他,韩氏是知道的,而他自己更是心知肚明。他不是不想见,说白了,是不敢见。
殿外跪了数名臣子,他们没有将手缩紧广袖之内,倒是贴于冰冷的地面上,冻得红肿。领头的一人叩首疾呼道:“臣恳求面见王上!王上啊,臣今日就算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向您进言!”
“大人们还是请回吧。”来者不是他们翘首以盼的王上,而是寺人韩氏。
“韩公公请帮咱们通传!”
韩氏语气上不冷不热,可却向他们投去一个警示的眼神:“王上身体抱恙,特派奴婢来告知各位大人,有事朝堂再议。”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面见王上,不是为弹劾钟离云晦又是为什么?
楚王听着外面的声音,在殿内的每一秒都如坐针毡。那些人他不能见,面对他们的弹劾,他这个王上根本无能为力——尽管他在心中已把钟离云晦千刀万剐。
公主在钟离云晦的车驾上出了事,作为一国之主,他若想治他的罪,明正而言顺。可他不敢,正因为那人是钟离云晦,身后有着长安的汉廷做靠山,有恃无恐。对汉廷,他无能,对钟离云晦也如此。
“王上,余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听得殿外一声高喊。
啪!
刘道拍案——他从未这么怒不可遏过。
“你是屈子,那孤是什么?”刘道掀翻了案台,案上的茶具碎落一地。
韩氏忙进来收拾残局,检查着王上的手有没有受伤:“这帮佞臣啊……”
“不!”刘道一把甩开了韩氏,“他们不是佞臣。宣,都宣进来,孤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