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钟离云晦才一抬手，道：“起吧……你是这晴华殿里的新人？”
“是。”兰若应着，迟迟不敢抬头。她的心一通狂跳，脸颊也好似在灼烧一般。知道钟离云晦的真实身份后再见到他，竟是这么不自在。
“今日的礼数倒是周全。”钟离云晦缓步走到一座木制的案几前，徐徐坐了下来。
石制的案几较为名贵，是公主使用的。而钟离云晦是臣子，自然就用木制的了。方才他刚进门便说自己是“新人”，那种语气仿佛对这里颇为熟悉。
他记住了兰若，还认出了她。兰若顿时觉得，此刻的沉默充斥着尴尬。
“那一日……多谢国相大人了！”兰若打破了沉寂。她的双眼依旧不敢直视钟离云晦。
“举手之劳罢了。”钟离云晦似笑非笑道，“和那一日相比，你浑像是换了个人。怎么，知道我是国相，所以怕了吗？”
兰若的手心已冒出了汗。一开始，她本是一点儿不怕的。纵使钟离云晦是手掌重权，号称有“通天之灵”的国相，可在兰若心中，他只是那个寒夜里独自抚琴的俊朗男子。他的身上，似乎共存着超然和孤独两种气息。可听了梓云的话，她又独自思忖了若干日，心里倒是泛起些隐忧。
兰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那一日奴婢没认出国相大人，大人恕罪……”
钟离云晦脸上又是一抹轻笑——旁人无法从这笑中判断出他是喜是怒。他是楚国国相，行错一分便是“包藏祸心”，说多一字便是“口蜜腹剑”，所以他钟离云晦注定只能这么不喜不悲、不咸不淡地活着。
兰若不得不承认，这笑也是极好看的。钟离云晦是她这十几年的生命中所遇到的最“好看”的人，她想不出多么高深的形容，只是这么粗浅却又直白地在心中暗暗夸赞那绝世的面容。
“见过国相大人。”来者是秦桑。她从殿外走来，在钟离云晦面前行了个礼。
“起吧。”
“喏。”秦桑道，“国相大人，今日公主身体抱恙，正在别处调养，不能来此听您授课了。”
他一挑眉，道：“告诉公主，钟离云晦知道了。教授的内容我会在晴华殿内一一誊写，完毕之后，只管呈给公主便可。”
“喏。”
“你留下来帮我。”钟离云晦对兰若道。
兰若心里一惊，那个“喏”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桑没有即刻离去，而是站在原地，意味深长地看了兰若一眼。
“可还有事？”钟离云晦见秦桑还不离开，便问。
“无事了，奴婢告退了。”秦桑一拜，便出了晴华殿。
钟离云晦又恢复了方才的坐姿，望着兰若道：“去晴华殿的书库内把那卷《郑风》拿来。”
兰若心中回响起淳芳姑姑的声音——“切记，从现在开始，你不识字”。她迟疑了。
“兰若……不识字的……”兰若低下头，嗫喏道。她对骗人之事向来没有经验，更何况这次欺瞒的可是有着“通天之灵”的国相。
“罢。”钟离云晦道，“那我便亲自去取吧。”
钟离云晦的起身带动了一阵微风，兰若两颊的鬓发随之拂动。她似乎可以闻到钟离云晦身上那幽幽袭来的暗香，那必是用上好的香料才熏出来的味道。
在极为寒冷的隆冬里，彭城的白日也不怎么暖。可钟离云晦身上似乎有种不寻常的力量，有他在的地方便暖了许多。
这样谦和温顺的人，为何公子勋那般厌恶他，厌恶到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又是为何连在兰若眼中自小便历尽世间疾苦的梓云在谈到“钟离云晦”这个名字的时候都带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惧怕？兰若想不通。
钟离云晦抱来了书卷和竹简，这些他本可以唤别的下人来做。
他的左手扶着广袖，右手握笔，一行行地誊写。每抄完一篇，都会写下自己的批注。
兰若又注视起了钟离云晦那浓而密、低低垂下的双睫——他自是抄得认真，眼睛好久也不眨一下。
兰若识的字皆是村里那老儒生教的，她本就不如一般女孩子心思细密，儿时还有些顽皮，学过的字也是学一半忘一半，因而能记住的也不太多。她站在一旁瞧着，很少有哪一篇是她认得全的。
钟离云晦的字整齐而娟秀，笔划细腻却刚劲有力。兰若不懂得这些，她只知道他的字同他的人一样“好看”。
看着看着，兰若终于发现有一篇是她认得全的了。这可谓是不易。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风雨如晦……云胡不喜……？
钟离云晦的“云晦”就是这么来的吗？
兰若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谁料钟离云晦誊写完毕，停了笔，恰好看到这一幕。兰若忙像一头怯生生的小鹿一般低下了头去。
钟离云晦放下笔，整了整宽大而精致到一丝不苟的衣袖，道：“晾干了墨迹，便拿去呈给公主吧。”
“喏。”
兰若目送着钟离云晦独自离去的背影，他连背影也是这样单薄。
他是楚国几代以来最年轻的国相。国相乃群臣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野之中当是随从无数，一呼百应才对，而他却孑然一人，扮演着一个如此令人仰视却又惹人嫌恶的角色。
然而兰若不知道的事，还有许多。她不知道这个风度绝佳的男人手中握着的不只是笔，更有着无数人的生死；信手拨弄的也不只是琴弦，还有楚国飘摇起伏的国运。
她不知道，若干年后，“钟离云晦”这个名字，让后世的刀笔之吏都不敢轻易触及——忠奸莫辨，波诡云谲，这便是他了。
只是，兰若都不知道。
晴华殿的第一日，她并没有见到解忧公主。
劳累了一天，兰若独自回到就寝之处，却发现了一本严肃正经的秦桑和一脸紧张的梓云。
“秦桑姑姑，你怎么在这里？”兰若问。
“人都回来了，就领罚吧。”秦桑冷淡道。
“领罚？”兰若不解。罚谁？罚她吗？她做错了什么？为何来服侍解忧公主的第一日就要受罚？
“梓云，告诉你的好姐妹她做错了什么。”
梓云拉过兰若，蹙眉低语道：“我告诉过你，不要轻易接近国相……你今日可是犯了公主的大忌讳了！”
兰若一愣，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她获罪的原因。
“秦桑姑姑，那时你也在，是国相大人自己要我留下的。”兰若不服道。
“是公主说要罚，我们做奴婢的也只得从命。带到正殿门口吧。”秦桑并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梓云忙掐了掐兰若，生怕她又乱讲话。
兰若委屈极了，解忧公主怎么可以如此蛮不讲理？
笞刑是王宫里最常用的惩罚下人的手段之一，轻重各有不同。轻则受些皮肉之苦，重则性命不保。兰若心里是惧惮的，她不知道自己这回会不会被命运眷顾——毕竟被主子活活打死的宫人，她这些年来也见过不少。
公主下令，不仅要打，还要在晴华殿正殿的门前打。
“梓云，交给你了，动手吧。”
梓云拿着鞭，却半天也下不去手。
“你不打，那我亲自来。”秦桑不满道。
早已趴下准备好受罚的兰若眼眶里浸满了泪，她用余光可以看到过往的宫娥和寺人皆注视着她，这是她十几年的生命当中所受过的最严酷的惩罚。
“姑姑，我来……”梓云提了一口气，纵使是不忍，可依然得下手。她不会让秦桑来动手的。
一下、两下、三下……
梓云是在手下留情，可是依旧很痛。
兰若认为自己没做错什么，于是咬紧牙关不肯叫出声。不一会儿，她便满头是汗了。她能感到自己腰以下的部位均是皮开肉绽。
“够了吗？”
“够了，停手吧。”
她已痛得快昏厥过去。
恍惚之中，正殿内飘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正是解忧公主。
“让这奴婢记住了，以后谁要是帮钟离云晦那个奸佞小人，就是和我刘解忧作对。你们也都听着，我晴华殿的宫人，莫要和国相沾染半点干系！”
一片“喏”声……
兰若又做了那个同样的梦，在梦里，她不是个孤儿。她有疼爱着她的娘亲。
那个慈眉善目的美丽女人再度出现在她梦中。
“孩子，快过来，我是你母亲……”她笑着冲兰若招手道。
“娘亲……”兰若不禁呓语。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让她从美梦中醒来。
她此刻正趴在踏上，身后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她依旧是寄身宫苑的婢女。
“进来。”兰若道。
只见门被半推开，那是一张寺人的脸。
寺人毕竟也不是女子，兰若一惊，忙俯身，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
“我是奉命来给姑娘送创伤药的，既然不便进去，就放在这里了。”
寺人弯下腰去，将手伸进门内，把一个低矮的陶罐放在了地上。
“姑娘切记，需日日外敷。”
“知道了，待我谢过公主。”兰若口不应心道。
“并非公主。”那寺人道。说罢，便离去了，兰若根本来不及问送药的究竟是谁。
午时，梓云做完了活儿，也来看兰若。
“你昨天可吓着我了……”梓云想起兰若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毫无生气，身后还血肉模糊的那一幕，依旧惊魂未定。
“我也没想到，才来晴华殿一日就会这样……”
“唉……”梓云摇头轻叹，“解忧公主素来和国相大人交恶，所以昨日才称病不来听他授课。你倒好，专触这霉头……”
“为什么？”兰若问。
梓云看着她坚决要知道事实的表情，又念在她劫后余生，便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关于钟离云晦的传闻一一道来了。
钟离云晦十五岁得入楚王宫。十五岁，常人少不经事的年纪，他却已登临楚国的权势中心，伴在王侧。那时的百姓均言“生子当如阿晦”。
日子太平了几年，直到七国之乱被汉廷出兵平定，对钟离云晦有着知遇之恩的老楚王刘戊也兵败自裁了。其余六国皆被汉廷收为郡，唯剩下楚国，苟延残喘、负隅顽抗。虽保留了国之名，却再无国之实。
本以为江山易主，钟离云晦也再无出头之日，可谁料大汉天子一纸诏书，点名道姓要钟离云晦做楚国的国相。朝野哗然，谁都不知道汉廷究竟意欲何为。然而所有人都在猜测，替钟离云晦争来相位的不是他那“通天之灵”，而是他对楚国的出卖。
他定是被汉廷收买，在楚国当细作——朝臣们都这么想。
当上了国相后，钟离云晦浑像是变了个人。变得暴戾，残酷，开始党同伐异，手段激烈。楚王多次想铲除他，可念及他的背后有汉廷，也迟迟不敢动手。
钟离云晦终于从有着“通天之灵”的俊逸少年成了楚国上下口中的奸佞宵小，国之蛀虫。据传曾有一个朝臣一言不合冲撞了他，他便将那人死去已久的妻子从坟茔里挖出鞭尸。
“不……这不是真的……”兰若的双眼中透露出一丝绝望。她不愿相信这些传闻，只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到的，明明是一个谦和有礼却又清高孤傲的人，有着极好的容颜，有着极精湛的琴技……他的双手如此洁净而修长，怎么会沾染鲜血？
“不，这是真的。”梓云直视着兰若的眼睛，她的态度很少这么认真过，“远离他，兰若。我们做奴婢的本就命贱，若是再不小心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