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一病就是好几日,皮肉之伤倒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心结。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钟离云晦,可是但凡她醒着,就会不由自主回忆起关乎这位国相大人的一切。
——钟离云晦,你究竟是善是恶?是忠是奸呢?
解忧公主的闺塾师冯嫽又回到了晴华殿,每日来授课。
正殿里,刘解忧和冯嫽二人对坐于石几前,谈笑言语,并不像是公主和臣下,倒更像是一对寻常人家的闺中密友。
冯嫽是个美人,不假。可她的美毫不掺杂半丝媚态。光洁的前额,冰肌玉骨般的肌肤,朱唇温润,双眉似黛……古往今来绝色佳人有的,她都有。不过她最美的并非这些,而是那双眼睛——顾盼之际没有女子的千娇百媚,取而代之的却是男子一般的英气。那是一双精明的眼睛,让被她凝视的所有人都觉得会被看穿一切。
“公主,今日精神不佳吗?”
“还是你最知我。”解忧轻笑道,“我是担心阿勋……”
解忧公主虽贵为公主,锦衣玉食,却很少有冯嫽这般同她交心的人。或喜或悲,只要在她身上有半点苗头,冯嫽便会有所觉察。
“你担心得不无道理。”冯嫽道,“过些日子,我去见一见钟离云晦。”
“阿嫽,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解忧公主的担心并不多余。
年关将至,又到了各诸侯国给汉廷上贡的时候。七国之乱之后,民生凋敝,尽管这些年休养生息恢复了些许,可是盐铁专营之权作为财源之命脉,早就被汉廷收回了,国库空虚,哪里有什么可以上贡的呢?
说来也巧,数月前有一位庶民来到王宫献宝,献的是一块巨大无比、成色上佳的墨玉。王上大喜,召集来了楚国所有的能工巧匠来雕琢,终于做出了一块巧夺天工的玉雕。钟离云晦在议事时,谏言可以将这块玉雕献给汉室皇帝。不等王上发话,刘勋便大谬不然,当着文武卿家的面对钟离云晦破口指责。这足够让解忧公主为他捏一把汗的了。
钟离云晦在朝臣和楚王室的王子皇孙眼中睚眦必报,诡计多端,而明面里敢同他对着干的也只有刘勋一人了。
公子勋天资聪颖,却也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子,在加上身体孱弱,同他青梅竹马的解忧公主没有少为这个“远房”的堂兄劳心费力。
“公主,公主!”秦桑一路小跑进了殿,解忧很少见她这般慌张过。
“什么事?”公主不悦。
“王后娘娘请您去一趟。”
解忧公主瞧了冯嫽一眼,冯嫽只是波澜不惊对她道:“不必太早担心,先去看看。”
人言楚国王后是位贤后,与王上伉俪情深。先是诞下了世子,又生下备受宠爱的庄宜公主。如今再度有孕,老蚌生珠,也为多灾多难的楚国带来了一桩举国之喜。
王后的寝宫自然是威仪堂堂。国库拮据,连王室的开支也一再削减,可是削减谁也不能削减王上和王后——他们是楚国的颜面。若没有他们,楚国同大汉的一个郡有什么不同?同七国之乱后被诛灭的六国又有什么不同?然而王上和王后还在,只要这两个人在,盐铁营收给了汉廷,任免之权给了汉廷,可楚国依旧是“国”,而非“郡”。
年纪尚幼的庄宜公主坐在王后身侧,时而拨弄桌上的水果,时而拉扯着王后的袖子,灵动可爱,没有一刻肯静下来。
而殿中除过王后母女,还有许多宫中女眷,莺莺燕燕,数不胜数。每个人身上的脂粉香各异,大殿里像极了一间陈列着满满奇花异卉的花房。
这些人中,有品轶高一些的妃嫔,有世子妃和几位公子的夫人,还有个别女官,阵势甚是浩大。
王后没有理会身旁的不大安分的女儿,正襟危坐道:“王上夜观星相,北辰忽明忽暗,此非吉兆。王夙兴夜寐,忧心不已,这才决定挑选吉日入云龙山祈福。我们女眷也要随行。”
“妾唯王上之命是从……”
下面的女眷们连连叩拜称是。
“都起吧。”王后道。
王后已然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这些都是旁人看在眼里的。
世子妃提起裙襦,盈盈走到殿中央,跪下道:“妾斗胆进言,母后身子不便,云龙山山路崎岖,恐……”
她没有再说下去,也无需再说下去了。世子妃之所以有此举,不是真的想劝王后此次不要入山,而是引出王后接下来的话。
“你的孝心本宫何尝不知道?可是莫要忘了,一入王宫,我们便都是这宫中人,王上便是我们的北辰我们的天。天,才是最重要的。”
世子妃满意地笑了笑,退了下去。
王命一下,宫人们便都开始着手准备。
身在晴华殿的兰若和梓云也不例外。
“你说我们要去哪儿?”
“哪是我们要去哪儿?明明是我们要伺候公主去哪儿……”梓云道,“是云龙山。”
兰若并没有亲自去过这座山,可是她对这座山也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一丝亲切感。
兰若的鳏夫爹爹,当年正是想要上山拜谒山神求姻缘才在山脚下捡到了襁褓中的她。这倒好,省去了娶亲,直接就有了个女儿。
兰若以前问奶奶自己的身世,有时把奶奶问急了,奶奶直说:“你阿母就是那云龙山!”
梦中的少妇向她笑着,招着手,叫她“孩子”……她越发想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娘亲在托梦给她。此去云龙山,去那个她被发现的地方求一求神明,说不定神明就会将答案恩赐于她。
自从上次收了笞刑,梓云就更不敢掉以轻心,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着兰若絮絮叨叨。
“公主的车驾可要好好布置,这一路曲曲折折的……还有,带上些新鲜的面食路上吃……”
“我知道了,梓云……”兰若心里自有分寸,她虽在细碎之处多有不留心,可在大事上还没有出过什么差错,不然淳芳姑姑如何会引荐她来伺候解忧公主呢?
受不了梓云这般罗嗦,兰若便一头扎进公主的车驾,认真地掸起了灰。
只听见车外的梓云不满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吗……你先收拾着吧,我去别处看看……”
不久,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突然钻了进来。
小姑娘娇俏美丽,衣着讲究,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你是谁?”兰若问道。
那姑娘对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看着她央求的眼神,兰若不忍赶她出去。若此刻在这里的是梓云,恐怕就不一样了。
小姑娘的大眼睛溜溜一转,看向车驾之外。
“庄宜公主,你若再不出来,微臣可就走了……”
她闻言,“咯咯”笑了起来。
钟离云晦掀开了车帘,看到了车内玩得不亦乐乎的庄宜公主和目光呆滞的兰若。
“国……国相大人……”兰若感到自己像一只囚禁在牢笼中的鸟儿,动也不能动,车驾便是她的囚笼,而钟离云晦是猎手。
“你也在。”钟离云晦笑道。
他将庄宜公主抱下了车,公主似乎很享受同他嬉戏,一脸满足。
放下了小公主,钟离云晦自己便蹲身下去,轻拂着小公主的柔荑。
“大人,母亲说,我们马上要去云龙山了……是真的吗?”
“公主希望是真的吗?”钟离云晦不答反问。
庄宜公主重重点了点头,道:“我想去,还想让大人陪我一起去!”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目光融融,柔和地看着眼前这个纯真的孩子。
面无表情的他凛若霜雪,可他笑了,霜雪就融化了……
若他真是杀人如麻的鬼魅,又怎么可能拥有如此温暖的笑和澄澈的眼眸?兰若心里又起了波澜,或曰滔天巨浪。
“国相大人,我们来比一比谁跑得快好不好?”庄宜公主缠着钟离云晦。
“臣可跑不快。”钟离云晦道,“让她来陪公主比一比,如何?”他指向毫不知情的兰若。
“好!”庄宜一溜丫儿跑到兰若身旁,“姐姐,你陪我玩儿可好?”
听见这句“姐姐”,兰若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就这么不敢越雷池一步?”钟离云晦揶揄道,“依我看,让公主扫兴才该罚……”
“奴……奴婢……”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解忧公主对于钟离云晦可谓是万般嫌恶,况且她上次已为此吃过苦头了,又怎么敢再招惹一次?可是现在,国相要她陪庄宜公主玩耍,若是不应,岂不是一下得罪两个大人物?
看来梓云说的没错,“奴婢命贱”。兰若这下,左也不是,又也不是。
“公主想玩儿什么?”兰若问道。
“我们比比谁跑得快!”
“喏。”兰若应道,“公主看好,奴婢这就要跑了……”
兰若掂起碎步子,头也不回地向着晴华殿跑去,跑到最后索性加快步伐,用尽全力,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没有违抗公主之命,却也自保了。这是她在脑袋中搜罗了半晌才找到的两全之策。
回到自己就寝的房中,兰若依旧有些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