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那天把“灭灯”一事交给了那陌生男子后兰若度过了忐忑不安的一夜,可是第二日起来春暖阁无事,兰若便知道自己是信对了人。
“你这两日怎么了?有事没事都发呆傻笑的……”梓云看出了她有点不对劲。
兰若最近常常一个人不言不语,盯着一个地方一看便是半天,还间或莫名其妙地傻笑,弄得梓云一头雾水。
“还在想那个梦吗?”梓云问。
兰若摇摇头,咬着唇,迟疑了许久才故作神秘道:“梓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梓云一听有“秘密”,便好奇地睁大了双眼。
兰若扫视了一周,确认四下无人,才对梓云耳语道:“我那日在春暖阁看到个人……”
“什么?”梓云被吓得一哆嗦,“会不会是……”
“才不是鬼呢!”兰若被她的反应搞得有些扫兴,“不是个女人,是个长得很好看的……”
究竟年纪尚幼、未出阁的姑娘,“男人”两个字兰若不好意思说出口,梓云却也猜到了。
“谁会半夜三更去那里呢?”梓云一脸狐疑。春暖阁废置已久了,若不是被安排去打扫,决计不会有人愿意靠近那个充斥着“不祥”的地方。
兰若摇摇头,道:“不知道,他只说他叫‘钟离云晦’。”
谁知这个名字一脱口而出,梓云便连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正色道:“这个名字怎么能随便提!”
“怎么提不得?”
“这可是国相大人的名字,我们做奴婢的怎么能直呼国相的名讳啊!”
兰若一半惊讶,一半糊涂,缠着梓云非要她讲清楚。
梓云开始也是一脸讳莫如深,可经不住兰若三求两求,便也和盘托出了。
宫里和民间关于钟离云晦的传闻很多,坊间说他三岁便断文识字,五岁熟读《道德经》,七岁便已深谙老庄之学,十五岁进宫,侍奉在王上左右,深得王上器重。而后,大汉皇帝派人从长安送来一纸诏书,令钟离云晦为楚国国相。
没有人说得清汉廷皇帝为什么要亲自委任钟离云晦。亦或许,臣子们都猜得到,只不过不敢说。
这位传说中有着“通天之灵”的国相大人,他走过的路,更像是一段曲曲折折的传奇,光鲜却神秘。上至百官,下至黎民,对他既仰慕,又惧怕。
“阿晦复阿晦,上可窥天颜
阿晦复阿晦,掐指知兴废
阿晦复阿晦,生当富且贵……”
这首歌谣在楚国的民间,广为流传。
然而听过这首歌的人多,真正见过钟离云晦本人的人,却是极少。钟离云晦这个名字正如他那“通天之灵”般高深莫测,不可捉摸。
“原来他就是那个有‘通天之灵’的国相……”兰若回想着那天夜晚她遇到钟离云晦时的情景。
那墨一般深邃的眸子,像是两汪深潭之水般幽邃。
他信手抚琴,别有一番风度。
楚国人皆尚武,男子多健壮高大。而钟离云晦虽身形清瘦,却仍给人一种刚毅之感。在彭城冬日里寒冷的夜晚,他竟衣衫单薄抚着琴,似乎丝毫察觉不到冷。那般从容,直令兰若感到春暖阁前已非寒冬,而是春暖花开。
兰若见的居然是那么号大人物!
“你说……他的‘通天之灵’真能解开我的梦吗?”兰若问梓云。
梓云一半是错愕,一半是责怪,道:“你还是祈求以后都不要再遇见他吧……”
兰若总感到梓云是害怕他的。可这又是为什么呢?兰若自己就觉得,这位国相大人也没什么可怕的。
“那你可也要少来这春暖阁了”——想到钟离云晦这句含蓄的夸奖,兰若心头还是涌上一丝甜。
“对了,淳芳姑姑晚上要见咱们,不要忘记了。”梓云道。
兰若点点头。
淳芳姑姑召见她们二人时,屋里还有一位不曾见过的寺人。这寺人看上去年迈,眉和发都有些白了。
“还不快见过孙公公?”淳芳道。
兰若和梓云一拜:“孙公公。”
“起来吧。”孙公公道。
“喏。”
淳芳姑姑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孙公公:“公公,她们便是我这里最乖巧的孩子了。”
孙公公笑着点了点头,表情和蔼。
兰若似乎从平日里威严的淳芳姑姑眼中看出了一丝不舍。
孙公公道:“那便这么定下了。你们二人,明日起就不要留在这里做杂事了,跟我去晴华殿伺候解忧公主吧。”
这句话正像是晴空里响了一道闷雷。
兰若和梓云不解地望向淳芳姑姑,淳芳只是点了点头。
送走了孙昭孙公公,淳芳将她们留了下来。
梓云早已泪眼婆娑,兰若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
淳芳姑姑轻拍了拍梓云,温和道:“好孩子,莫要再哭了。能去伺候解忧公主,是你们的福气……”
兰若知道,梓云现在一定比自己更难过。
梓云幼时便入了宫,自小跟着淳芳姑姑。淳芳于她而言,既是位严厉的师父,又是她在宫中唯一的亲人。如今,孙昭的一句话便要她们离开相伴多年的淳芳姑姑,她们自然是舍不得的。
梓云抹干了泪。兰若知道,她素来比自己成熟。
“请姑姑受梓云一拜。”
“请姑姑受兰若一拜。”
“都快起来吧……”淳芳将她们扶起,“此事已成定局,就多往好处想想吧。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跟着她不比和我这把老骨头待在一起强?”
“这是什么话!”梓云的眼泪又喷涌而出了。
兰若在一旁抿着嘴,想说点什么来化解这略有些伤感的气氛,却不知如何开口。倒是这位向来严肃的姑姑此刻却像个慈母一样,努力笑着。
淳芳从衣袋中掏出两支白玉簪,对她们道:“我知你们的心情,这些年来,我又何尝不是把你们当作自己的女儿呢?你们要去服侍别人了,我没什么可以给你们的,却正好有这两支白玉簪,你们一人一支,留作念想吧。”
兰若恭敬地双手接过,她不懂玉,看不来玉的成色,只知这玉簪拿在手中触觉细腻,通体晶莹雪白,玉簪的一头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这玉簪应该价格不菲吧?
“姑姑……”兰若道,“这白玉簪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
淳芳却道:“你若还记得我们之间的情分,就收下。”
三人对坐于一张案前,聊了许久。
兰若不禁想,她梦中的“娘亲”若是眼前的淳芳姑姑,倒也是件幸事。
淳芳姑姑这样的年纪,若是在宫外,也该儿女满堂、享尽天伦了。可她在宫里,不曾婚配,膝下无子。做宫娥的,将最美好的桃李岁月埋葬在深宫。普通人到了年岁便会被放出宫去,可若得主子赏识,保不齐就要像淳芳姑姑一般在宫里一待就是一辈子。百年之后,也要与这冰冷寂寥的宫墙相伴。
一座楚王宫,困住了她的一生。
兰若突然怜惜起了淳芳姑姑来,心里便更不好受了。
时候不早,也是该歇息的时候了。
“梓云,你先回去歇着吧。兰若,你留下。”淳芳道。
兰若有些奇怪,不知姑姑还要交待些什么。
淳芳捋了捋从发髻上散落道脸庞的几缕碎发,一脸倦态难以掩抑。她打起精神道:“兰若啊,其实我最不放心的人是你。别看梓云平日里不拘小节,可实际上她心里什么都清楚。你呢,秉性纯良,遇事想得也简单。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凡是多与梓云商量着,照应着……”
“姑姑……”兰若动容地看着她。她才意识到是自己想得狭隘了,原来淳芳姑姑这颗慈母的心,容纳的不止有被她一手带大的梓云,还有伶仃的她。
“姑姑问你,你识字吗?”
“嗯,认得一些。”
兰若所言不假。她们村中有个老叟,曾是一名儒生,见兰若生得可爱,性子又讨人欢喜,便主动交给她好些字。
淳芳正色道:“切记,从现在开始,你不识字。”
兰若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毋庸置疑,便也没有多问就答应了。
“姑姑,你知道……”
“知道什么?”
兰若本想问问淳芳钟离云晦为何会出现在春暖阁,可转念一想,梓云既然告诫过她钟离云晦不简单,就一定有其道理。自己还是不要将这件事说给更多的人为好。
兰若忙改口道:“没什么……”
“这丫头……”淳芳轻摇摇头。
“姑姑,兰若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兰若认真地说。
淳芳只是慈爱地笑了笑。
去晴华殿的第一日,兰若和梓云便结识了一位新的姑姑——秦桑。
秦桑看上去年岁与她们差不多,举手投足却异常老成沉稳。
“你,跟我去端些暖身的羹汤来。你留在这里等公主。”秦桑吩咐道。
“喏。”
秦桑独自一人站在晴华殿中,这殿不大,却装饰精美。西侧被屏风挡得严严实实,兰若猜想这应该是公主歇息的卧榻,而东侧是几张凭几和坐席。凭几有木制的,亦有石制的。
正当她四处张望之时,殿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让她打了个激灵——
“臣钟离云晦见过公子。”
钟离云晦,他来这里做什么?
只听见又一个男声冷冷道:“国相大人无需多礼。”
辇上所坐之人,正是王上的第三子,公子勋。
钟离云晦瘦削,可刘勋的瘦削更甚于他。
刘勋虽面皮俊朗,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药罐子。他的哮症久治不愈,身体一直虚弱,实在令人扼腕。
“国相大人来此有事?”刘勋未曾命辇夫将辇放下过,一直保持着这居高临下的姿态同钟离云晦交谈。
钟离云晦倒也不以为意,笑道:“今日公主的闺塾师抱恙,臣乃是奉王命前来代为授课的。”
“王命?”刘勋捂住胸口,咳了几声,又道:“既是王命,就有劳大人认真履行了。走吧。”
不等钟离云晦回话,刘勋的辇便已走出了好远。
殿内的兰若看不到外面的情景,但光凭听她就猜得到,公子勋和钟离云晦之间必定有着什么纠葛。
钟离云晦刚一踏进晴华殿,兰若便忙后退几步,低头行礼道:“国相大人!”
行礼的姿势保持了许久,却还不见钟离云晦让她起来,兰若的双膝有些酸了。她稍稍一抬头,发现钟离云晦正上下打量着她,便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