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云晦弹着琴,兰若却走着神。一来二去,钟离云晦也看出了她的异样。
他停了手,道:“还在想刚才的事?”
兰若恍恍惚惚地看了他一眼,迟钝如她,反应了片刻才道:“大人,玉簪是别人送我的,我也不知道冯先生为何这么说……”
钟离云晦的眸色似在思忖:“是谁送的呢?”
“淳芳姑姑……”兰若又道,“你怕是不认识她……”
“冯嫽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这玉簪的样子也不是多出奇,她记错了也未可知,莫要想那么多了。”他笑道。
兰若托着腮,静静听着钟离云晦再度奏起的琴声。他总能让自己心安。
“不必怕他们会带你回宫,有我在。”他的声音夹杂在琴声里,让人有些听不清。
刘勋病得不轻,念在上回罢免钟离云晦一事上好容易父子同心一次,楚王竟破天荒给了恩典,赐了些名贵的药材。
“这都是从哪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我不需要……”公子勋惨白的一张脸,显得憔悴极了。
医官们皆皱眉——这公子勋,平日里就死板,现在倒是更搬弄起教条来了。
不过刘勋说的也不错,楚王宫里这些珍宝,若非先王们留下的遗物,就是竭尽全力搜刮来的山泽之利了。
“咳咳……”刘勋在榻上俯身咳嗽着,哮症是老病根儿了,不是一时半晌治得好的。
“公子,公子……”一名小宫娥跑了进来。
“有什么事?”刘勋问。
见那小宫娥迟疑半天,欲说还休的样子,他也猜到了八分,便道:“都下去吧。”
“喏。”
宫娥连同医官,纷纷退去。
解忧公主拖着衣摆,急不可耐走了进来。
“你终究……咳咳……还是……还是来看我了……”
“快躺下!”解忧公主忙扶他躺下。
“我还以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你了……”刘勋躺下了,却更有气无力。
解忧公主一掩面,便哭了出来。她平日里不敢多接近刘勋,只怕惹人闲话,如今和亲之事已成定局,她也打算豁出去了。只是这对寤寐思服的人,也只能够见一面少一面了。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他用微弱的声音低吟着。
解忧哭得更凶了。
“别说了!”她道,“你知道我本是不愿意的……都是被那个人逼的……”
“那个人……”刘勋冷笑,“咳咳……”
又是一番剧烈的咳嗽和颤抖,他闭上双眼,眼角突然漫出了丝丝泪意:“你从前在我面前,从不施粉染香……”
解忧愣了——她今日确实疏忽了。此前,顾及刘勋的哮症,她来见他时不抹脂粉,亦不穿用香熏过的衣服,只因怕这些香味让他的病更严重。
一丝悲痛突然涌上解忧心头。
刘勋亦愁苦,匆匆此生,逝者如斯。他怀疑自己的病体再撑不过多少时日,而最大的病因,莫过于心魔。解忧要去和亲,远嫁异邦,这活像是把他整个人抽空了似的,让刘勋一下子气力全失。
“忘了我吧,阿勋……”解忧悲戚戚道。
刘勋一下子握住她的手:“不要答应和亲,好吗?”
“那是王命,怎么能违抗呢?”
“你不信我?”刘勋的眸色顿时更加黯然无光,他知道自己不受楚王宠爱,自然无法说服楚王更改王命。
解忧摇摇头:“哪里是不信你?只是钟离……”
她停顿了,因为感到刘勋的手蓦地攥紧了。
“不要说了……我斗败了,解忧……”钟离云晦更是刘勋萦绕在心头的难解之忧。
解忧默默回握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钟离云晦几乎话,他们一生的轨迹便被改变了。
“解忧,你说我该认命吗?还是继续斗下去?”
解忧公主看着他,两人只得相顾无言。这种感觉,只有他们二人懂——一个是久病在身、备受冷落的王子,一个是寄人篱下,有名无实的公主。一个是无言又落寞的月,孤高得刺骨。一个是朵带刺的花,美得骇人。
“斗?还能拿什么斗呢?”解忧像是在对刘勋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们斗不过天,斗不过命,连钟离云晦都斗不过……”
“你信天命了?”刘勋的眼睛在他日益消瘦的脸庞上显得硕大。
解忧站起来,走向窗口,望着窗外明亮的光,心里却是一片黑暗:“原先本是不信的……”
原先不信?可现在呢?她信了,她不得不信。
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能得到神明的眷顾——譬如钟离云晦。纵使他们费尽心思赶他出宫去,他也有本事再回来。可也有如同他们一般不幸之人,已经遇见,却终究如同牵牛之于织女,望洋徒兴叹。
冯嫽走后,钟离云晦也暗自反复琢磨着他的话。他先前那番话只是为了安慰兰若,可他自己心里异常清楚,冯嫽既然能一口咬定这玉簪是冯贞的遗物,事情就必有蹊跷。
日渐暖和的天气让人们一件件脱下冬衣,接受着春光的爱抚。兰若也是闷得无聊。她可成了国相府的“头号闲人”了,只是这般没名没份,不明不白的生活让她亦感到有些空虚。说是主子,可她是哪门子的主子呢?说是丫头,她半点杂事也不用做,也不是个丫头。
“大人,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见了一身朝服刚刚回府的钟离云晦,兰若便迎了上去。
“用过膳了吗?”钟离云晦问。
“还没有……”
“那就一起吧。”他道。
钟离云晦笑了笑,便阔步走向卧房更衣去。
兰若想出府去逛逛,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钟离云晦在席上斟了一小杯热好的酒,他体质虚寒,需要喝点酒来暖暖。兰若则是规规矩矩跪坐着,眼神游离。
“今天的菜不可口?”他明知故问。
“不是……”兰若忙摆手解释道。国相府的玉盘珍馐若还不可口,那恐怕就只有楚王一人吃的是“可口”的饭菜了。
“这两日春光尚好,我看你也闷得慌,不如出去走走?”
兰若一听,两眼都放光了,急忙点头。
“来人,备马。”钟离云晦吩咐道。
“骑马?”
“害怕吗?”钟离云晦笑着问。
“有你在,怕什么……”兰若两颊绯红的低声道,她没想到这个出门透气的机会来得这么容易、这么快。
钟离云晦虽满身书卷气,可在马上倒也风姿绰约。身影翩跹,衣袂飞扬,兰若总恨不能把这一切都镌刻在脑海里。
“上马来。”
兰若一抬头,那双墨色的眸子饱含着浓浓的笑意。钟离云晦伸手一揽,不待她反应,那轻盈的身体早已被他抱上了马。兰若坐在钟离云晦前面,那姿势像极了拥抱,她能听到他的呼吸。
他的手是冰冷的,可怀抱却同眼神一般温暖。
春风和煦,吹拂在二人脸上。兰若有些心神荡漾,若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她便知足了。
“我对你不住。”
身后飘来钟离云晦的声音。
马儿颠簸着,再加上风的吹刮,她有些听不清。
“大人,你说什么?”兰若问。
“还叫大人?”钟离云晦道,“唤我阿晦吧……”
阿晦?她当真可以这么亲昵叫他吗?
奔马从繁华的市井,一路奔向稀松的村落。
钟离云晦一拉缰绳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留兰若一人在上面。兰若刚欲下来,钟离云晦道:“坐在上面吧,我牵着它。”
“我们去哪儿?”兰若问。
“想回家看看吗?”
兰若不由得回忆起那天的大火,一切都历历在目。她身体轻微颤了颤。
“若不想,我们也可去别处。”钟离云晦感知到了她的不安。
“不,我想。”兰若道。那个地方纵使焚为焦土,也是她的家。
钟离云晦牵着马,缓步向兰若家里所在村落的方向走去。
“兰若,我现在不能给你一个名分,你知道吗?”他边走边道。
兰若一愣,原来“对不住”的缘由是这个。
“我从未想过要什么名分,只想跟着你,便满足了……”她有些担心,钟离云晦是不是在劝她知难而退。
“可是我想过。”他的眼神里满是认真,“但你知道眼下有多难……我在宫里的每一步,皆是如履薄冰。楚王他日日夜夜盘算的都是怎么杀了我,你若暴露于众人的眼前,必会招致祸端,为你惹来麻烦……”
“大人……”
“还叫我大人?”
“阿晦……”她怯生生道,“你能为我想,我已经很感激了……”
“兰若,这只是时间问题。总有那么一日,我可以功成身退,到时候我定许你良媒重聘!”
兰若看向他,日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她竟有种错觉,眼前这个人不是权臣国相,而是一个愿意与她共度一生的朴实无华的男子。
兰若俯身,探向他牵马的手。钟离云晦会意,将她抱下马。
在钟离云晦眼中,她向来娇憨有余而灵巧不足。可他就是倾心于她,倾心于这个舍命救他,挺身帮他,坚信他不是个“奸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