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云晦的病症唯有丹药能解,兰若反反复复回想着他方才的一系列反应,竟像极了公子勋发病时的状态。两人都如此单薄、瘦削,可钟离云晦看上去比体弱多病的公子勋要健康得多。莫非他一直在伪装和隐忍?
沉睡着的他眉头依旧拧作一团,兰若恨不得自己替他病,替他痛。
他的身上仍然是冰凉的,兰若真怀疑钟离云晦被就长着一副冰肌玉骨。
兰若去厨房多拿了些木炭来,将火盆烧得更旺了些。她有些羞怯,试探般地用手去触碰钟离云晦的手,希望自己能为他传递些温暖……
伴着夜半簌簌的风声,钟离云晦一下子醒了过来——不是那种逐渐的苏醒,而是惊醒,忽而惊醒。痛觉已经消除,他现在只觉得燥热。
再看看床榻旁边照料他的兰若,此刻早已去会周公了。看着她双手黑黢黢的,钟离云晦便知她又为自己生火取暖去了。
他忍而不发如此之久,甚至连周叙都不知道他有如此恶疾,可今天却尽数暴露给兰若,难道自己的身体也潜意识地当兰若是自己人所以才无所顾忌的吗?钟离云晦浅笑,把兰若轻扶到榻上,任她躺下。兰若也是睡得沉,这般折腾竟然没有醒。钟离云晦就这么端详着,这安详的睡颜好似无忧无虑,他也委实羡慕极了。
她很轻,柔软的身体散发着阵阵少女的香。那饱满的双颊温润甜美,似乎还有这一层浅浅的绒毛。
钟离云晦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过一个女人,在他此前的人生中,人人皆知他贪财,贪权,无所不贪,可唯独不沾女色。
她还这么小,就伶仃一人,无人可依了。他们之间如此像。
钟离云晦抚了抚她乌黑的柔荑,低声道:“待我回来,自会跟你解释……”
他俯身轻轻吹灭了灯烛,便不告而别,回到那龙潭虎穴般的地方了。只有在那里,他才等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兰若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她这才发现自己躺在钟离云晦榻上,便迅速爬了起来,四处望着:“大人,大人?”
确定这房间内空无一人的时候,她才推开门。
门口是她最不想见到的周叙,还杀气腾腾带着几名兵士。
“要做什么?”兰若警惕道,可还是退后了一步。
“阿晦呢?在这里吗?”
“我也在找他……”兰若道。
“那你又是如何在这里的?”周叙责问的神态令她有种逼迫感。
昨日兰若问钟离云晦是不是要进宫,他并没有否认,钟离云晦的离开一定是奔着楚王宫而去了。
兰若又想起他在半睡半醒之间告诉她不要把他发病之事透露出去的嘱托,想必背后必有原因,便道:“我昨晚来帮大人打扫屋子,烧炭,一不小心就坐在那里睡着了。醒来之后就一直在找大人,现在还是没有找到……”
“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周叙挑眉,眉目之间充满了不信任:“我看你明明就什么都知道!早知你这小女子没安什么好心,押下去带走!”
冷冷的刀刃架在她的脖子上,自从到了周叙宅邸,兰若被就无数次这么粗暴地对待过。若非亲眼所见,兰若真的无法想象钟离云晦这样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也会交下周叙这样粗暴的朋友。
周叙好歹是大将,不可能私设刑狱,因而所谓的“关起来”实则是在一间小而密闭的屋子里禁足,三餐照常,门口有人把守。
兰若生性好动,这可让她难受极了。她一遍又一遍想着发生过的事,觉得钟离云晦之所以会不告而别必定有他的考量。会和谁有关呢?
兰若拍拍脑袋,她恨不得现在能够心有七窍,能够参透这一切——哪怕是有梓云那么机灵也好。
周叙乃当朝大将,亦是钟离云晦的左膀右臂,手握重兵。钟离云晦在这个紧要关头选择来到他的府邸,也的确说明了他是信任周叙的。可这一回钟离云晦的去向连他也不知道,这次的离开倒像是特意瞒着周叙。
这么想来,自己的判断好似没错。
若真如此,那她现在能为钟离云晦做的便是帮他拖住周叙,为他争取更多时间。
从被罢黜到现在,才不到半月的光景,曾光鲜亮丽的国相府就已显得有些破败老旧。门已被撞坏,府里值钱的物件被悉数拿走,几乎没有一个屋子是未曾搜刮过的。这群穷凶极恶的虎豹!
这番样子倒是和钟离云晦此刻落魄的状态很是相称。
他抱着琴,徐徐走进相府,走入他常常读书的那间房。
名贵的琴桌和书案早已被拿走,竹简却在地上七零八落地散乱着——兵卒知道什么值钱,可他们不读书,钟离云晦庆幸。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此情此景,一点也不惊讶。楚王宫里现在正缺金少银,见了他的家财,就像饿到垂死之际的人好容易看到一点食物一样,自然连渣都不肯放过。
他们穷凶极恶到连张坐席都没给钟离云晦留下,钟离云晦也只好席地而坐,将琴至于膝头,信手弹奏起来。
那琴音一如往昔般悠扬,还是那曲《白雪》,他亦不知,自己怎会想起弹这首。
午时快要到了,他一整个上午都在弹琴,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琴声却未曾间断。
午时,他没算错的话,是时候了。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伴着那标志性的公鸭嗓一响起,钟离云晦心中便有多了几分把握。
“哎呦,钟离大人,您还真在这儿呢!”
是韩氏。
钟离云晦故作惊讶,道:“韩公公,您怎么来了?您那声‘大人’可是折煞草民了。”
韩氏只是尴尬地笑着,一时不知作何辩解。
“韩大人,您还没说今日来是所为何事呢?”钟离云晦见他不说话,便又问道。
韩氏赔笑道:“奴婢这是来请大人入宫的!”
“哦?”钟离云晦道,“是谁请?王上?世子?还是公公您?”
“您还是先随奴婢来吧!这楚国都是王上的楚国,王宫也是王上的王宫,不管是谁请您入宫,那都是王上的恩情……”韩氏躬着老腰,一副恭顺的样子。
钟离云晦又笑了,这笑是冷的,是苦的,是讽刺的。
门口的轿辇已然备好,等待着他。这么高的规格,究竟是鸿门宴还是真心诚意地请他回去,现在还真不好说。
轿辇一颠一簸,可越是靠近王宫,他的心也越是沉静。
他终究是要回到那个地方。
朝臣们都发现了,自从钟离云晦被罢免,楚王的天灾人祸就接二连三没断过,再加上巫祝的谶语,这简单直接的推断也令人人信服。当然,楚王也信了。不少大臣上书,奏请国相归朝——在他们眼中,楚王的可怕在于他是国主,而钟离云晦的可怕则是深不可测的,他身上承载着太多不可名状的玄虚。
在群臣的呼声中,楚王授意韩氏去请钟离云晦。他拉不下君主的架子来“朝令夕改”,便自己称病不出,把这事全权交给世子。世子早已被群臣说服,对钟离云晦的“通天之灵”可挽回国运的说法深信不疑,自是十分愿意的。而郁结的人就只有一个了,是公子勋。
刘道是称病,而刘勋却是真的病了,病得不轻,甚至卧床不起。解忧公主甚是担心,可是为避人口舌,又不能去探视,因而心急如焚。
世子坐上了他父亲的位置,也是一派威仪堂堂。钟离云晦进殿的那一刻,他便站了起来。
“草民钟离云晦见过世子殿下,诸位大人。”钟离云晦拜道。“草民”二字讲得清楚极了。
“赐席!”世子道。
“喏。”
寺人为他铺好了坐席,而钟离云晦却没有立刻坐下:“草民乃戴罪之身,不敢承世子美意。”
“古之圣人便有礼贤下士之嘉言美行,今我等且法之,你若心里还有我这个世子,便坐下吧。”
“喏。”钟离云晦整了整衣袍,便坐下了。他直视着世子,等着他先说话。
世子用眼神瞟了瞟一旁一位大臣,道:“华泫,我知你有事相奏,现在奏罢。”
那名唤华泫的人会意,便道:“喏。回世子,尽日来,天降冰雹,灾民遍地。巫祝给出了不祥的谶语,而汉廷的天子竟又发难了……王上日渐消瘦,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可臣等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啊……”
世子拧着眉头看向钟离云晦:“钟离卿家,可有何良策?”
钟离云晦听到了“卿家”二字,便道:“世子唤草民一声‘卿家’,草民倒是疑惑了,若有计策,是以一介草民的身份上奏,还是以一个‘卿家’的身份上奏呢?”
世子见他接了茬,倒也松了口气,证明还有个台阶儿下。
“你不妨先说计策,若真能救国于水火,论功行赏,怎么都不为过。”世子道。
钟离云晦微微颔首:“在下想问诸位一句,汉廷为何突然要为难楚国?”
“是上次墨玉一事,长安的皇帝说咱们王上有宝物而不献。”华泫道。
“此事不难。纵是个人,也有将功赎罪之说,一国又何尝不可呢?”钟离云晦道。
“怎么个将功赎罪法?”世子好奇道。
“我得到了消息,乌孙王派遣使者前去长安拜谒求亲,可皇上膝下并无可和亲的人选,便打算在宗族女子中选一名适龄的。”
不光世子惊诧,华泫也睁大眼睛看着身旁的钟离云晦,庄宜公主是王上唯一的女儿,也在他的车驾上出了意外,他居然还敢提这样的建议。再说,偌大的楚王宫,也没有合适的女子啊!
钟离云晦似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和震惊,便又道:“汉廷要的是宗族女子,至于是不是诸侯所出,并不重要。”
世子想了想,作恍然大悟状:“解忧公主?”
钟离云晦点了点头。